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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侯文藻 撰 张建国 整理
闻之，易曰：“讼终凶”；彦云：“屈死别告状”；又云：“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难进来”；又云：“大堂上无有种的谷子高粱”；又云：“一天的官司耗十天，十天的官司耗一年”等等，古经俗论无非皆劝人止讼也。然而世间讼仍有者，何故？其中有能忍与不能忍耳。
好讼者勿论矣，有一等老实人家，安分守己，诸事吃亏，而世间獪狡者欺其无能，视为肥肉，诸事欺而又欺，讹而复讹。起初或者稍有情理，及吃气已久，可就从天上掉下事来。
受讹，即所谓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坡中庄稼，宅外树木，园内果菜，家里器具，皆不同于众家。庄苗在野被人偷的多，收割时被人拾的多，树木被人砍的多，果菜被人吃的多，器具被人隐留多，求帮多，借贷多，差人地方欠钱多，秋奉多，麦奉多，和尚道士布施多，到过年香也多，炮也多，灶家老爷两张多。请问灶君，每家一口厨屋皆是一张，两张如何供奉？其中有说系人家派的多。
答云：“已有人派了一张，用不清了。”
派者云：“留下后年贴。”
答云：“后年黄历头用不的。”
派者云：“后年请先生用笔一改就可，再不然我后年另派你一张新的，我已经拿了来了，再叫我拿回去么？为个薄脸留下吧。旁人的既然留下，我派的就不留么？”
恐怕得罪人，贴不了，留下烧了。所以灶君有两张，多皆不止之数也。
这也多，那也多，梦想不到却更多。不必絮絮叨叨说多，这都是些小节。我把那个祸来说上几条。
大抵农家老实人约越到冬天起了大风，越不能睡，论夜走看，怕放火也。单待下了大雪，这才能粗心大胆的睡上一夜。睡未及三日，而祸可就从此而入。有一种惯贼，与捕役伙通，单捡老实人家囱头猴辈，家中人不料想走看不到的地处，或是封了后门后倒座中，或是陈草垛里，或是陈草陈康陈木料间屋里，黑夜中越墙，用包袱包几件衣服，可就藏到你走不到眼不见的地处，安下根。
过上一半天，来了一群捕役，锁牵着一个贼，来到门上叫出当家的来。见面先带上一条锁。
不用说就问是因为什么？
捕役云：“你做的事你还不知道么？你却会装着。”
老实人曰：“我不犯法。”
捕役牵过贼来，指云：“您两人的事，您对着面说说吧。”
贼云：“就是那一天我给了你的那个包袱的事，犯了案了。”
老实人曰：“我还不认得你，何日给过我包袱？”
贼云：“你也不用瞒着了，也救不了我了，事也不行了，我已经招了。”
老实人固是仍言：“这是哪里有的事？”
贼云：“那一天我给了你，你还说藏得严严的，别叫人知道，别叫人看见。咱俩将那个包袱埋到那个盛糠的小屋里糠里头，事是不行了，你把那个包袱拿出来吧。”
老实人曰：“哪里的事？”
捕役说：“不用嘴犟了。”
遂大声喝贼云：“领着我找找。”
贼前行，捕役跟着。就往家中去翻。及至糠屋中，捕役令贼说：“是您藏的，不知移了过否，您俩去扒去。”
老实人说：“我不知道。”
贼云：“不必说了。”
那贼一伸手从那个糠窝里拿出包袱来了，有了贼脏，叫你有口难分辩。
捕役云：“走吧，这你也不嘴犟了，见了官你二人再说去吧。”
等得官司也打的好了，家业也花的了了。
这还是活案，还有死案，再说几样。坡里地头上忽然死了个无名男子，园中井里忽然漂上来无主女人，墙外树枝忽然结了个乞丐，大门阚上忽然挂上个缢尸，等等，此类不可枚举。要知并无一条真的，皆是旁人与他送来的礼物。于是乎搭相尸棚，禀官验尸。虽则不至于穷家业，也花一半。如若私下可了，托人说，许地方不相验可以比相验少花点，然而从此成了地方的庄子，有了饥荒过不去，就问他借贷，不放不随，而旁观者因而借此挟制，生出无穷事来。
这一天忽然一早有人叫门，开门见面素不相识，问其何事，
答云：“讨账。”
老实人曰：“不识尊面，如何欠钱？”
来人云：“我今夜做梦梦见你欠我钱十串，故早来向汝讨之”。
本云：“太无情理，梦何足凭来？”
云：“那神灵既然托梦于我，必不妄言，想必是你该我的。世间人尽多，我独不梦他人而独梦尔乎？神既显灵增福告我，你不还我断然不行，抗我我则与汝见官说理去。”
一日路遇一人，截住云：“你先别走，我找你多日，可找着你了。你借的我那个三八两千八百钱你可该还我了。”
本云：“要就是三八两千四，哪有三八两千八之说。”
来云：“不是甚么，我记错了，还是你记得清白，今日可还我吧。”
本云：“我不该你的钱。”
来云：“你是要不讲理，幸而你还记得数目三八两千四，你还说不该我的么？”
一日来一人，手报账本，口称：“你的父欠我钱五千。”
本云：“我父去世多年，临终时一切账目皆质对清楚，交代明白，并未交代有欠下你这一笔账目。”
来云：“父债子还，理之当然。我账本上既有是名，实系该我的，不然世上人尽多，何独我账本中单写汝父名乎？”
本云：“查账我看。”
账写云：某人于康熙八年九月卅日借钱五千。
本云：“奇哉，我父于康熙五年五月初五日寿终，你账系八年，焉有人死后三年欠下人账之理？”
来云： “你先前说得明白，你父临终并未交代欠我账目，你自思想，你父既然死后拉账，人既死后自不说话，即再有账，原无交代。这原是死后之账，既说是无有交代，原是不能交代，即你所言并未交代，可知欠我之账属实也。何况别家做梦的钱你皆还了，独不还欠我？汝父为思之叫你还清汝父交代的钱，既真死后为鬼，不能交代，更非假矣。如若否认，我必告状，叫你打了官司额外花钱不说，你必连本带利还我账矣，如若刻下还我，言归于好，将利全让，仅要原本即可矣。”
写于清同治四年（186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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