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生命成长中的“情”和“欲”

 FX_WBQ 2019-01-01

《红楼梦》第五回,被视为全书的纲领,警幻仙子的“红楼梦”十二支,预示了群芳的命运。对这一回前人从不同角度的解读,洋洋大观,令人目不暇接。笔者依然选择从生命成长和超越的视角,以文本的主线为依据,进行探析,虽不免管中窥豹,仍期望以小见大、略有所得。

 

这一回叙述了生命成长中的“情和欲”(秦和玉,以谐音暗含寓意)。当生命进入青春期,情欲开始酝酿、涌动、走向成熟,成为生命中排山倒海的力量。贾宝玉的不爱读书,有天性中对虚伪礼教的排斥,对自然纯真之美的追求,当他看到客房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时,当即心生不快,如果结合第四回贾雨村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之后的蜕变与良知泯灭,我们对作者的深意就不难理解,大概可在对联中添加几字,“世事洞明皆虚伪学问,人情练达即官样文章”。 

 


与此同时,宝玉的青春感性正在勃发,秦可卿卧房中的女性气息、香艳陈设使得宝玉如痴如醉。“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这些描写,何止宝玉,多少《红楼梦》的读者都为之浮想联翩。

 

这是现实中的幻境,而在秦可卿的引导下,宝玉随即进入梦中的幻境,或曰“幻中之幻”。首先吸引宝玉的,还是自然之美,“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宝玉在梦中欢喜,觉得这地方有趣,能在这里过一生,强如被父母师傅管束。自由和美,是人天性所爱。这也说出了所有生命的梦想:在美好的“桃花源”中自由自在地生活。而绿树清溪边如果没有人,却也少了生趣,徒余荒凉。

 

果然,歌声传来,美人翩跹而至,警幻仙子将宝玉带入太虚幻境。石牌上“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蕴含禅意,指世人认幻为真,却忘记了真实的本来面目,失去了天性,沉沦于幻象之中。“孽海情天”正是痴男怨女们给自己编织的情网。“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说的也是生命自作自受,陷于薄命之中。

 

由于我们习惯从社会压迫的视角看待红楼女儿们的悲剧,对“春恨秋悲皆自惹”一说可能不以为然,或单纯视为一种文学表达。要理解这点,还是须了解作者的宗教超越视角。从宗教来看,基督教认为人有原罪,因而需要上帝的救赎。佛教则认为由无明而滋生贪瞋痴,形成因果轮回之链,需破除无明,生命才得以超越。

 

那么,当生命被情欲牵动,堕入情网之中,究竟错在哪里呢?生命不是本该具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吗?这也许只能归因于生命本身的不完美,佛说人有生老病死之苦,“诸行无常”,无论哪个时代都难以避免。演出黛玉神韵的陈晓旭,风华绝代,也没有逃过生死无常,展现黄蓉神采的翁美玲,一代红颜,最终为情自杀。 

 

 

从古到今,“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因情成伤,为情而死者,比比皆是。当然,作者并未否认社会的丑恶和压迫,此处却更多着眼于人性本身的痴迷、愚昧、无知和局限,以及由此造成的贪婪、暴力、伤害,社会的不公和压迫则是人性弱点的外在展现。由于这些不公,生命徒增了更多痛苦。

 

为情所困的生命之所以在痛苦中难以自拔,是因为确少大智慧,看不到前因后果,无法在体验情感的同时,从中提升,超越,如警幻仙子对宝玉所言:“尔乃肉眼凡躯,未便先知的”。其实,即便将天机泄露一二,作为凡人的宝玉又如何能从中领悟。

 

警幻仙子翻出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又副册,与其说是给宝玉看的,不如说是作者给读者观阅的,提供了红楼女儿们命运的线索。此时的宝玉,只是茫然不解。为情障目的人,从来是只能猜到开始,却猜不到结局。

 

金陵十二钗的图画、判词介绍,头绪众多,留待以后逐个解读。笔者只简述最后对秦可卿的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淫”在现代词典中有:过多,过甚;放纵;心乱;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等意。从情欲到情爱、性,本是正常的生命无可避免的,但此处所判的淫,指违背伦理的情爱。由生命中自然的情欲到毫无节制、违背伦理的淫,仍然在于生命的盲目、贪婪、无止境的占有欲。

 

作者将秦可卿设定为情的化身,情天情海幻情身,代表生命自然的情欲,暗示可卿是无辜的,她聪明,美貌,有对爱的需求,她身上散发着性感的魅力。她确实不会像李纨那样如枯木死灰,心如止水,深自收敛,她听从生命赋予的美和真性情,因此被世人认为“擅风情,秉月貌”。可她依然是被动的,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她面对的是执掌宁国府大权的公公贾珍强势的觊觎、引诱和占有。她身上有的只是温柔、亲切和爱,她并不想伤害谁,最终也是自己被伤害和牺牲。作者因此愤怒谴责:“造衅开端实在宁”。

 

接下来,警幻向诸仙子介绍宝玉来此游玩的缘由: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 

 


从这段话可知,宁荣二公已经看到了贾府的衰败不可挽回,那他们对宝玉又是寄予什么样的期望呢?所谓正路正途又是什么呢?由于后面警幻也寄望宝玉“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许多论者认为宁荣二公是希望宝玉走上原本所鄙视的“仕途经济之道”,继承、复兴家业。

 

但宝玉之所以在众多子孙中特别,略可望成,却在于其“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聪明灵慧”,如果他没有这种本真的天性,与其他子孙又有何不同之处。至于家业,已明确“运终数尽,不可挽回”,二公又岂会如此不识时务?他们希望的只是宝玉“跳出迷人圈子”,正路当是指生命的健全发展,超越愚昧无知、执迷不悟,成为一个有智慧、有慈悲大爱、解脱烦恼的“真”人。

 

至于警幻,既为仙子,是从更广阔的角度看待生命,生命的情欲,确有风光动人之处,但只是生命的一小部分,领略过后,也就不过如此。生命还有更加广阔的舞台与天地。仙子希望宝玉投身的,乃是天地圣贤的大道,而不是贾雨村辈虚伪贪婪的经济之道。作者全书主旨,厌恶的是虚伪,而并非对家国兴亡不关注,对真正的忠义之道,作者是极力推崇的,如第七十八回对林四娘精烈报国的故事,撰写诗文赞叹不已。

 

于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警幻要宝玉有所悟,并不是如道学先生们板起面孔,要人“存天理,灭人欲”,远离一切诱惑,而是反其道而行,以情欲声色,警其痴顽。“以可卿秘授云雨之事”,让宝玉体验过仙阁幻境的风光后,认识到一切不过如此,接下来又以迷津深渊、夜叉海鬼示警,急切叮嘱:回头要紧。

 

情欲本无错,错的只是将情欲当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盲目痴迷其中。因为生命尚且无常,情欲又如何永久,所爱的人终将离去,又如何执着不放手。正所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笔者也题卜算子一首:初遇那年时,春夜潇湘雨。同是天涯寂寞心,剪烛西窗语。一别又经秋,燕去凭谁诉。怕忆红楼夜雨情,当日心曾许。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