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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惟群|我在澳洲造房(上)

 東泰山人 2019-01-02

 

 

信不信由你,我在澳造过房。我造的是真房,我一家住的。  

我家那幢屋,住着舒服,尤其景美,但才两房一厅。这样的花园房澳洲不多。两个小孩一天天长大,我妈、岳母有时也来,于是,捉襟见肘,房间不够用。几次想卖了另买新的,也跟着地产佬这里那里地看,可看上眼的都买不起,于是,想到了扩建。

扩建这主意,买这屋时就有,只是始终下不了决心。我家那地区房价从不见涨,几万元花在扩建上,不值。再说,还顾虑那些造房的,很难信任,一个亲戚,造个小车库,说好三万,待到完工,成了六万多。

98年一个春意盎然的傍晚,西边挂着火烧云,几个朋友在我家后院聊天,老沈是专业搞建筑的,中国时造房,到了澳洲还造,后因腰伤,不得不停止。认识老沈,是一伙人外出野餐时,他带了条小汽艇,漂亮的湖里,指导大家开着玩,汽艇飞驰,看水花四溅,看岸边树木一排排飞速倒下,很过瘾。老沈是内蒙人,但其实,他有四分之三俄罗斯血统,为人非常豪爽。

那天后院里,我说起了我们的为难,想扩建,又怕不值。

老沈说:“为什么不自己造?”

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造房于我,与造原子弹、造宇宙飞船该没多大区别。

“造房不难,就像搭积木,小时搭过积木吗?。”

我嗯嗯呀呀含糊一阵,说:“我没那么多时间,得写作。”

 “写作什么时候不行?半年一年后不照样?!”接着他说:“不用担心,我会教你。工具我也有,都齐全。”

感激他,非常感激,可怎么说,造一幢房子不是钉一只鸡棚。

“没问题,你行,你不铺过路,装过厕所吗?”

“那和造房可不是一回事。”

“知道吗,造一幢房,最难的,就是装一个厕所。”

澳洲人工贵得难以想象。在中国,材料费和人工费的价格比,大概十比一,澳洲相反,往往一比十!造房的材料费是一,人工费是十。一个朋友家的漏水管烂了,要修,请人估价,六百多,结果,买了材料自己装,才花六十多。那些持执照的专业人士,敲“竹杠”是专家。


 一波三折

 

然而,还没开始动工,麻烦就不断降临。

澳洲允许自己造房,但须按规矩做。一、需有持牌设计师设计的建筑图;二、建筑计划包括图纸,需得地方政府部门批准;三、建造过程中,政府部门会派人在五个重要关口检查,任何一处不合格,哪怕造好的房,也必须拆掉——这事没商量。

请设计师容易,付钱就行。方案是我们提供的,设计师只是照我们的意思制图。计划和图纸交地方政府批准,一般情况下,也不是问题,但到我们,却不断出现问题。

图纸送去政府部门,一星期后去拿批件,工作人员客气地告诉我们一个“噩耗”:在我们打算扩建的房下二米深处的地里,有一根斜着经过的公用下水管道,如在这条管道上造房,必须保证这条管道一旦出现问题,专业人员可以立刻进行维修;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这条二米深处的管子上罩一个空心水泥罩。

造这个空心水泥罩的价格,大概一万澳币。

98年的一万元不是一笔小数!

似乎只有放弃。可放弃,就意味着花掉的所有精力、时间、连同出钱请人制的图,都将作废,还有我们的亢奋,我们的激动,我们对于即将改观的美好家园的想象……

非常郁闷。

这时,我性格中的倔强劲出来了。总觉天无绝人之路,应该还有其他方法。什么方法,不知道。

那天晚上,躺床上正郁闷,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对太太说:“记得吗,我家后院有个大阴沟盖,这个阴沟一定就是通那根公家下水道的。”

其实之前,我对下水道没概念,唯一接触就是那次装厕所时接的那根排污管。

太太说:“那又怎样?”

我说:“如果是的话,那么,工作人员给我们的那张水务局备案的下水道图纸就画错了,根据图上的水管位置,根本连不上那个阴沟盖;实际位子该往前几米;如果往前几米,这根下水道就完全可能不在我们将建房子的下面。”

太太听后觉得有理。于是,深更半夜,我们拿着手电到后院,对照图纸上的管道位子,和那个阴沟盖的实际位置,结论非常肯定:水务局备案的那张管道图画错了!

能信吗?水务局怎么可能错?

可我就这么一个人,擅于发现问题,且自信自己的判断。

第二天,又去地方政府机关。太太将我的推测及理由向工作人员详细说一遍。工作人员听了,竟也认同我的假设,但他说,要进一步核实,让我们过两天再去找他。

两天后,他说,我们的判断被证明是对的,说着,他将一张重新制作的新的下水道图纸给了我们。

太太觉得不可思议,水务局的“权威”图纸真出错,也是让我费解并感意外的。

但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工作人员说:仍然不幸的是,虽说管道往前移了几米,但还会经过我们将造房子的一角,其长度是原先的三分之一,缩短很多,不过,还是需要水泥罩。

缩短三分之二的水泥罩,几千元能搞定,但我还是不甘心,都说女人有第六感,男人就没有?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老天不会这样捉弄我们,没道理,两个本本分分的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想起设计师帮我们设计的那张图,当时看了就觉异样,没当真,因不重要,不过一张图纸,只要尺寸对,造房的是自己,按尺寸便是。但是,当下的问题,完全可能和这张图纸的出错有关。

看过,我再次肯定地对太太说:这张图纸画错了。

我们将建的房子是长方形,而设计图上的房形接近正方形。

太太看了,也觉得对。立刻,我俩找出圈尺,出门去量整幢屋的长和宽,以及将扩建位置的长和宽,测量证实,扩建房子的尺寸没错,但图面表示错了。错的一面,正是宽度,而宽度往正确位置后退一米,新建的房子和那根“该死”的地下管道就有了完全避开的可能。

第二天去找设计师,对他说,图纸画错了。设计师因我们的怀疑,很生气,板着脸,气呼呼昂着头:“这怎么可能,我是专业人士。”看他生气,我也生气,我说:“我也是专业的。”——其实我不是,但我真懂制图,当年在中国学过。说着,我指着图纸,把我认为错的理由说给他听。

听着,看着,到底,他沉默了,最后,不得不说了句:“你们明天来拿图纸。”

   多年后,重提此事,太太说了番算是精辟的话,她说: “这事也就发生在你身上。没人会怀疑专业人士的,尤其是水务局这样正规单位的正规备案;你这人,天生没有权威概念。”

 总结很到位。这一特点,生活中,为人处事中,特别是处理上级关系,给我制造无穷麻烦,但在具体做事上,却总帮我,特别是在后来我的文学批评路上,给了我质疑传统文坛的陈词滥调所必须的胆量和信心。

 

 两米深的洞怎么挖

 

 麻烦并没完。

再次图纸送审,工作人员的回答是:房子可以造了,不用加水泥罩,但是,管道还是正好擦过新建屋子的墙角,为不让管道承压,也为了某天可能需要的修理,所以,必须避开管子,在房角处东西两面打两根四十见方的水泥柱,顶住房子,而这两根水泥柱必须深过下水管,得二米。

这两个二米深、四十见方的洞怎么挖?

不错,可以出钱请专门挖洞的机器,不算贵,大概几百元,但问题是,机器不长眼,两个洞就在管道左右,万一打碎管道怎么办?那可是大麻烦,污水泛滥是一,政府部门绝不会放过我们,必须修好,到那时,完全可能是一笔类似于水泥罩、甚至高于水泥罩的的巨大开销!

唯一安全出路,是人工挖。可人工怎么挖,四十见方不是问题,问题是,要挖二米深,铁锹怎么够得着?!

有一种方法,可借一种长柄的撬,头上像剪刀,有两把小勺,既能捅土,又能夹土。这方法道理上说得通,但长柄撬用以夹土的勺,不过手掌大,做点清洁工作尚可,挖两米深的洞,岂不难以上青天?!

又开始发愁。一愁,脑筋开始飞速“旋转”。


所以不能挖这洞,是因挖土的人站洞边,无法将锹挖到那么深,但如果人随着这个洞一起下去,不就不存在深不深的问题?于是,我的办法是,四十公分的宽不变,但将长度则扩大到八十、九十公分,这个长度中,就有了挖泥的空间,整个人就能跟着洞一起往下,直至挖到二米深。

我把这想法对老沈说了,他听后,说:“行。”

一切如预计的,非常顺利。

只是挖到深处,那么一阵,我有一种深深的恐惧。黑乎乎的深洞里,整个人被淹没了,生命像是受到了威胁,两边的狭壁,压迫心胸,呼吸都感困难。这就是入土的感觉?就是被埋的感觉?我甚至想象四周的土塌了,想象万一那刻来了地动山摇的大地震……抬头看上方一溜细细的天空,恐惧的同时,竟额外地感觉到了生的美好——题外的话。

完了,成了,看不出任何差错。

其实,一共挖了三十一个洞,那二十九个都平常,四十见方,五十见深,容易,只有这两个例外,太难。

检查前,一直非常担心那两个深洞。这样的洞,即使天天检查挖洞的,也未必见过。澳洲人很好,但澳洲人比较死板,一是一,二是二,什么都按规矩办,恰恰这两个洞,又在已有规矩中找不到先例,如果正巧碰到个吹毛求疵的,那不怎么都能找出问题制造麻烦?!

到底,检查的来了。两个掌握生杀大权的男人。

那天,我给他俩我个人经历中难得一见的友善得几近讨好的脸。一般来说,人的高大心理得到满足后,相对会显得大方些、宽容些。而大方、宽容,正是我对他俩寄以的最大希望。

我问他们要不要先喝杯咖啡。他们谢绝了,径直走去后院。

心砰砰乱跳。上帝保佑念了好几遍。

几乎都没停步,先绕着另外二十九个洞转了转,望了望,两人走向了那两个深洞。

洞太深,太黑,我问:要不要把里面的钢筋条提上,看清楚些。他们说不要,说时,其中一个,用手电往洞里照了照,然后,两人对望一下,一言不发,在纸上写起来。

他们什么都没说。越是不说,我越担心,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通过。

待到写完,两人起身往屋里走,想他们一定有话要说,简直有点心虚腿软地跟着,可眼看俩人穿过走廊和客厅,就要出门了,却还没半点停步意思。难道今天的检查只是初步,结论得等下次再来才给?情急中,我叫了起来:“唉唉唉——”边叫,边追上去问:“你们的评判结论出来了吗?”

他俩停下,严肃地看我一眼,一个问:“是谁给你挖的那两个洞?”

我慌了,不敢说自己:“是朋友挖的,专业人士。”这么说,是因澳洲什么都要专业证书,连换个灯泡都要专业人士,搞不好即是违规,得罚款。

不料,两人对望一下,一笑,说:“漂亮,简直是艺术品。”

“您们的意思是,通过了?”赶紧追问。

“那还用说!”他俩齐声道。

按说,我该高兴得跳起来,但我使劲克制自己,怕一激动,他们因此生疑或反感,转身回去再查一遍。这两个洞,整个房子扩建申请过程中,给了太多曲折、麻烦,我是心有余悸,再经不起“恐吓”。

“谢谢,谢谢”,我对他们连连说,心里只希望他们快走。

 

真没想到她这么吃得起苦

 

 接着是灌水泥,将几吨水泥灌进一个个洞中。

那天,来了很多朋友帮忙,借了二辆手推车。水泥车一到,马上往推车放搅拌好的水泥,然后,两人推一辆,累了就换,一趟又一趟。忘了几吨水泥,反正,半个多小时,全都推完、灌成,并且计算准确,购买的水泥和需要的量基本没误差。

趁水泥没干,得将三十一根带螺纹的粗钢筋分别插入其中,并且,得按需要,一般高低露出水泥面,留待之后与房屋底面的木档链接,起的是固定房屋的作用。

不巧的是,就在这时,下起了大雨,而且是倾盆大雨。

怎么办?不能等。一旦水泥哪怕稍干,钢筋就很难插入。

当时,太太正在烧饭,准备招待前来帮忙的朋友。一看情形不对,赶快招呼朋友们进屋。待到他人都入屋,她自己则冲入雨中,帮我一起插钢筋。还有老沈,也在雨里,他是总指挥,叫走也不可能走。

雨,哗哗地下,远处,老沈看着测量仪器,不停叫我们将钢筋“抬高点”、“放低点”,这边,我和太太按他的指挥,不住进行调节。就这样,瓢泼大雨中,三人合作,插完了三十一根钢筋,并将它们控制在了同一平面。待到返屋,三人的衣服,从外到内,全湿透了。而老天,像在和我们开玩笑,待到我们完工,他也完工,雨停了。

看了整整一幕,一个作家朋友因我太太冲入雨中而感慨万千,说:“真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竟然这么吃得起苦。”他的“这样一个人”,意为我太太看似柔弱、养尊处优、娇生惯养,怎么都没想到,重要关头,表现如此担当、如此不顾自己。


 脱胎换骨

 

 那阵,平时我一人干,留着干不了的重活,到周六,请朋友过来帮忙。比如起墙,我先把木框全做好,周六,几个朋友过来帮着一起扶起,挪到位,然后安装。再比如,上屋顶,虽说是铁皮,但一大张,一人根本无法拿,得几人才能将之送上屋顶。那阵,有时周六,没重活,也有朋友自己就来了。怎么说,书生造房,也成圈里一件大事、新鲜事,有事没事都想来看看,能够帮一把,那就格外高兴。

几乎每天,老沈下班路过我家,都要入门检查一下,指点一番,有时还帮着干,然后,给我布置下一步的活。一个难得的热心人,帮人不遗余力、不求回报。不仅如此,还是个非常聪明、有能力帮人的人。一如造房,我一窍不通,但经他一讲,似都能懂。他教的是原理,是重点,言简意赅,提纲挈领,话不多,却极见效。腰伤后,单位派他去管花房,那阵,他对种花入迷,很有一番研究,什么样的花,什么特点,怎么种,搞得清清楚楚。再后来,他开始研究电脑,他英文也不好,和我一样,但他竟靠查字典看英文书,愣把电脑给玩溜了,朋友们谁的电脑坏了,都拿去请他修理,他修过的电脑,少说也有一百台。

灌完水泥,待到干后,先在水泥上砌砖柱,然后上底棱,起墙,上樑,上房顶,铺地板,排线路,封墙,装漏水管......反正,一步步,老沈怎么说,我怎么做。整整半年,我完全脱胎换骨,口袋里装的是钉子、镙丝,老虎钳,手里捏的是榔头、凿子、电钻,打钉枪,身上穿的是沾满木屑的劳动服,每天梯子爬上爬下几十成百次——一点不夸张。

累吗?非常累。每天醒来,双手又痛又肿。肿到什么程度?肿到不能弯曲,刷牙都不行,只能拇指和食指不弯曲地夹着牙柄,还得轻夹,重了,疼痛能从指骨中透出。那阵,分分钟和木头打交道,没哪天手上不扎木刺,扎到后来,都被扎麻木了,不当回事。按说可戴手套,可戴了不灵活,且我本就没劲,带了手套就更没劲,再说,很多活,特别是用电动工具,带手套危险。

一次,凌空木档上,一脚踩空,我摔了下来,幸好抓住了木档,没摔下地,但尾骨击在木档上,肿了两星期,走路一挪一挪,非常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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