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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俚曲集15】贺子、祝寿、富贵神仙1

 高山仙人掌 2019-01-02

花花草草诉衷情鈥Α炯访劳肌

贺子

 

太公父子兄弟同上云重重喜事满门庭,公媪苍苍白发生;孩儿锦衣归故里,一门欢喜又添丁。太公云我儿,今日亲友前来给你贺喜,你去料理料理。公子云是。众下,公子唱

 

[耍孩儿]中进士选翰林,告假来探双亲,宫门曾带牙牌进。又梦春香生贵子,大慰高堂父母心,将来斗大黄金印。尚书梦一时传出,众亲友把喜酒来斟。

 

前月生了一子,今日满月。爹爹因着梦见尚书,就名叫小书子。今日亲友来贺,待俺伺候。门上报大姑爷已到。石庵到,公子云生了一男,怎么敢劳姊夫劳费!太公上云石庵来看看罢,何必又厚费?石庵云好说,不堪之极!

 

大贤弟得令郎,做的梦甚吉祥,将来定有个尚书望。亲戚朋友都喜欢,大家今日敬登堂。小小一幅红锦帐,每人分资五百两,就借重子雅的文章。

 

太公云这怎么敢当!客还没到,咱且上后宅坐坐罢。同下,仲美上唱

 

高四于造化强,做了官又生郎,真能遂上双亲望。自从荣归有一月,他在城俺在乡,道了喜不曾把他望。俺今日早些来,上后宅看看姑娘。

 

门上报周二叔来。公子上云石庵在后边呢,哥哥,咱且上后边坐的罢。下,子乎兄弟唱

 

高老伯年五十,才生了高四于,还得见他连登第。而且今日又生子,公姑两个甚欢喜,未必不还得了济。你看天生造化,把悍妇变成了贤妻。

 

俺合葛天民约在关帝庙里会齐,他还没到,只得在此等候。天民笑云哈哈!常时我这行头,还望高四于替我,而今可做牢实了。他选了翰林,什么还优免不了;况且江城我那个心肝,变成了一个贤人了,给他买妓收婢,不多大时节,就生了个白胖小厮。好造化!好造化!

 

跺跺脚叫声天,老天爷忒也偏,偏起来不怕人难看。俊的不贤还好受,丑的就该变成贤,怎么偏着那俊的变?只待凌霄殿上对玉帝,诉诉这奇冤。

 

方才出门,我说他三姨怎么就这么贤德了,不但不打他三姨夫了,又给他收妾买妓。你说俺个物件把眼一白说:“你可伴不的他,他能着人叫他三姨奶奶哩?”我就也没敢喘,跑出来了。我果然没有小长命那本领吗?天下可也没有他那一份子奶奶罢了。

 

王子平云来了么?葛大哥,等久了,想必仲美和石庵都到了,咱快去罢。可是如今葛大嫂合他令妹和了么?天民说和了。

 

姊妹俩还家门,都去看俺丈人,江城前来把罪认。若是我被江城打,他未必不还向别人。江城真有个奶奶分,到如今坐轿打伞,他姊妹亲上加亲。

 

子平云来到门首了,闲话休说罢。门上报,太公、公子上云众兄着实厚费,小弟怎么敢当!众云好说。太公云众位请。众让介,公子云不必让了,咱今日叙了齿罢:子平兄头,葛姐夫随大,王二哥第三。请。仲美、石庵上云众客都来了,将帐子挂了,咱好行礼。主客相拜,子平云老伯着人抱出令孙来,大家添寿。遂将小娃子抱出来,大众齐看云好福相!好福相!子平云我有一双银铃相送。遂给娃子拴在右手上

 

[倒扳桨]小后生来小后生,耳大头圆眼又明。没有什么来奉赠,白银打就一双铃;一双铃,把岁增,寿活到一百有余零。天民云我有银钱一枚,祝外甥长命富贵。

 

线条两股辫银钱,寿祝娇娃富贵全。从此无灾又无害,少年平步上青天;上青天,做高官,富贵荣华一百年!

 

子雅云贱荆自造了一条锦带,祝贤侄聪明富贵。遂拿出来,众人都看云怎么这样精巧!一头系着锦书一套,还用的是牙签儿,一头斧戟弓箭,俱是五色绒线,缠的好精巧,好精巧!奶母且拿着罢。子雅唱

 

天生文武好全才,少年无难又无灾。将来一举人头上,将相声名福九垓;福九垓,到八抬,又做三边总制来!

 

仲美云我有银锁一把奉送。

 

眉清目秀小神童,将来必定作相公。锁住长生锁富贵,锁来兄弟更无穷;更无穷,闹烘烘,生子还得见老公!

 

石庵云我无以为敬,他姑母给他做了珠箍一顶,紬衣一件奉送。身穿五彩带珠箍,百福齐来百病除。强壮坚牢容易养。聪明伶俐会读书;会读书,灾难无,一路功名到尚书!

 

太公云抱小娃子去罢。众亲友着实厚费了。请坐罢。众人坐,太公、公子拜谢斟酒家中生个小婴孩,又劳亲友大破财。众位贵人添了寿,必然去病去消灾;去消灾,纵不才,且叫老夫笑口开。

 

子平云令孙面方耳大,定是大贵之像。

 

耳大声高眼又光,秀眉两道更弯长。听说老伯有佳梦,应梦生来大吉祥;大吉祥,不寻常,将来定是尚书郎!

 

净扮张三疯破衣赤足上云俺本天上大罗仙,游戏人间一百年。欲学颠狂蓝采和,踏歌饮酒道途边。我乃张邋遢是也。从京都一路行来,只见瑞云缭绕,原来却是高翰林家。待俺进去会会。哪咍!门上给我传传,我待觅你者爷。门上云里边有客。三疯云呀呀口削难道里边是客,外边是主么?门上云请问尊号?三疯云我乃张邋遢是也。门上报禀知老爷:外边有个疯人,自称张邋遢,要见老爷。公子惊云他从何处而来?久闻张邋遢乃一有道神仙,今日下降,不胜惊喜!连忙出见云家人不识仙颜,得罪得罪!请进请进。三疯大笑云原来是个八抬。入见众人,作一长揖,便在上边坐下云这是什么公宴?公子云众位亲友给学生贺子。三疯云那小娃子怎不赐俺一看?公子云快抱出小娃子,求仙长添岁。妈妈抱出来,三疯子见子云哎呀呀!你又来了这里么?又是一个八抬。我有寿珠一串奉送。便取出来挂在小娃脖子上

 

小儿男来小儿男,肚内文章有万千。比他尊公还长业,一十六岁做高官,做高官,福寿全,轰轰烈烈六十年!

 

抱了小娃子去罢。太公、公子拜谢,三疯子云几时上京?公子云因着父母年高,意思要告假养亲。三疯云不必不必。

 

到无妨来到无妨,休虑尊公和令堂。只管跨马摇鞭去,合家保取都安康;都安康,要还乡,等着小者开了坊!

 

起身云我行矣。太公云既蒙仙长下降,那有不饮几杯便行得?三疯云罢了,我就领扰一杯便了。公子取了个大杯来斟满,双手奉上,三疯子连饮三杯云足了。我要行也。众人向前拉住云求仙长说说俺众人的终身。三疯又站下指子雅唱

 

[皂罗袍]王翰林休得埋怨,你是卯,卜者的同年。指子平、高季云两个风流老教官指石庵云你是当今的王十万。指仲美、天民云功名富贵您俩一般,指公予云借重此老,得个小官衔。

 

公子拉住三疯云请仙长坐下,用过粗饭。众人云还要请教。三疯云那边又来客了。众人回头,不见三疯,众人惊云张神仙那里去了?公子云想必又弄障法走了。咱且坐下饮酒罢。众人云天色巳晚,俱醉饱了,就此告别。子雅云老伯请了。公子云老兄不必以言介意。老兄台不必焦燥,读书人立志要高。疯僧一片瞎胡叨,信口吧来真可笑!不出三载,直上青霄,玉堂金马,原自不难到。

 

子雅云从此我不求功名了,只等令郎罢便了。

 

我也到全不在念,怕的是命里没官;命里若还能做官,何必急急苦思盼?公子同我四十三,也还康强做的翰院。

 

请了。

 

诗:石氏丰财范氏贫,一生计较枉劳神;

 

高才日望登金榜,今日才生同榜人。

 

祝寿

 

公了上云下官告假还家,祭扫茔田,不觉三月。昨日那张神仙许爹娘百岁高寿,甚是可喜!看的日子,后日上京,天冷不能起行。夫人便讲趁着下官在家,摆个酒席,给爹娘上寿,甚是有理。待我前去检点检点便了。

 

[耍孩儿]神仙说要还乡,等着孩儿开坊,父母都到九十上。我若今年有造化,挣一顶封赠与爹娘,方才遂了心中望。也不等孩儿得志,就告假事奉高堂。

 

江城上,公子云上寿酒席完备不曾?江城云间兰芳便知。兰芳上,江城云酒席停当了没?兰芳云停当了。请官人合姐姐去看看。三人同看,公子云地铺了毡,炉里有了火,墙上挂了画。呀!这孔雀毛是我京里买的,忘了拿出来,是谁偷了来了?夫人你看,兰芳不枉的做总管,安排的好不鲜明也!

 

叫一声我的兰芳,你不只人物在行,才能人就跟不上。给我母亲当总管,用心去做,赏你件梭布衣裳。

 

兰芳云多蒙主赏赐。公子云向来不曾查你账目,快拿账来我看。兰芳抱了一大罗来云官人请看。公子看云这么些从那里看起?也罢,就看这新的罢。二十日发钱四吊,燕窝、海参、熊掌、鲍鱼。呀呀,这还给他个单儿,他知道用什么?公子云怎么又夹着一个?兰芳云前边那一个是我给他的,怕他待了我的笔迹,叫他写下来,还将原稿变回来。公子云怎么上头一个差儿?兰芳云他多写上了一百五十二个算不着,还不曾发出去问他。公子笑唱

 

叫一声我那兰芳,一字字一行行,从头至尾无差账。我去京师千万里,得你料理替爹娘,越发我把心来放。赏你个总管工价,每一年百石上粮。

 

这两席酒,二两燕窝如何够用?兰芳云这燕窝太贵,穷翰林吃不起,做两碗给爹娘吃罢。公子云这总管打算的也是。二十日鸡一支。这总管该打,夜来何曾吃鸡来?兰芳云这与外厨不相干。每早晨不曾吃饭,先做两碗热汤与爹娘吃了做点心,天气凉爽,剩下的明日再用。公子笑唱

 

叫一声我的兰芳,你又能孝顺爹娘,叫我敬你那一样?体情又念穷乡官,不肯多做燕窝汤,打算给我省家当。我有你这一个总管,赏个座坐在门旁。

 

兰芳云咱家杂粮不过五百余石,自官人来家,就费了够二百七八十石;若不俭省,只怕那俸粮也不能救急。

 

自官人到家中,这使费便无穷,二两银不足一日用。内外使人数百口,五个仓囤两个空,家中等不的京师俸。若不着我这谨查点,一千石也费不到年终。

 

官人没来,咱爹看着拨出来了二十石谷,锁了仓门,我去贴封条的;又把仓门开开,将谷堆平,看了看去了不止二十;又叫老孙领了两个人去粮食房里,我自看着又拨了二十五石。回来禀了姐姐,才着咱爹把管事的打五十。江城云我这眼色,跟不上兰芳一半子。

 

咱爹爹已老耄,不知哄过十数遭,兰芳一见早知道。仓里还有半仓谷,怎么这样眼力高?再差几石谁能料?那一天又拨,才请咱三叔来看着。

 

公子云夫人,大事,咱爹年高,以后就托三叔便了。家中有二位夫人看管,我何忧哉!江城云官人,请你去请爹娘上席。俺去把春香扎挂起来的。同下,太公、太母上云这么时节,那媳妇们一个也不见,去做什么的?丫头云后日老爷待上京,今日要太老爷合老太太上寿,奶奶们都忙哩。那楼前厅房内摆的好齐整!太母唱[桂枝香]才到楼陈设才罢,只见是耀眼争光,也不知摆的嗄。似锦上添花,似锦上添花,两边列屏两架。屋前屋后,香透窗纱,选丫头五六个,换上新鞋去看茶。

 

孩子们这样多事!公子冠带上云儿后日上京。昨前在京里,人家送上几件古董玩器在楼上,请爹娘去看看。

 

炉香一片,古董几件,为的是孩儿做官,摆设下请爹娘去看。备两桌酒筵,备两桌酒筵,也不别请亲眷,家人聚首,父子团圆。堂前共献一杯酒,寿祝爹娘万万年!

 

太公、太母同着去云孩子们这样摆设,这座寿山是玛瑙石;这福海是水晶雕的;这一轴八仙庆寿,眉目这样精巧;这个香炉是渗金,里边焚的是什么香?公子云龙涎。太公云怪道香的异常!挂的这一幅大画,是什么图像?公子云是瑶池宴。太公云这插孔雀的是玻璃瓶么?公子云正是。太母云好好!你若不做官,那里有的这个东西!

 

满屋照耀,件件精妙,若不是我儿做官,小人家怎能知道?我儿官高,我儿官高,一个媳妇贤孝,过了一日,胜如三朝。不必珍馑常到,只碗清水也逍遥。

 

公子云请爹娘坐下歇歇罢。江城、兰芳、春香、丫头捧衣服上,太母云这是什么东西子江城云官人从京里捎了两匹缎子来,我合兰芳给爹娘做了两件衣服,请爹娘穿上。太公、太母接过穿上云极好!甚是可体。

 

媳妇伶俐,针指细密,看了看长短遂心,试了试宽窄如意。教人心欢喜,教人心欢喜,晚来得了儿家济。江城甚孝,兰芳出奇,春香有福生贵子,谁似咱家福寿齐!

 

四个站在两旁,公子吩咐云斟酒来。公子送了酒,朝上便拜,太母云何必又行礼?公子叩头云祝爹娘百岁!

 

[四朝元]深深下拜,满斟酒一杯。祝爹娘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也无病也无灾,到百年开外。离是春夏秋冬,暑去寒来,见黄河虽千,朱颜未改,春色年年。噤!武陵花日日开,好似晋家桃园,并不知什么朝代。为儿平步天街,官到了宰相,荣华万载,那子子孙孙,满堂金带!

 

公子站下,江城又送二杯酒叩头云祝爹娘二百岁!

 

寿星下照,寿星万丈高。俺这里杀烹鲜鲤,酒暖葡萄,扑翻身又拜倒,奉爹娘欢笑。见那海水干,成了万顷田苗,也不必海上三山,说什么蓬莱十岛,去把天门叫。噤!那神仙也非逍遥,只是旺相百年,又早见五花官诰,封赠数十遭。长生更不老,忽然白头黑了,齐齐整整变成年少!

 

江城站下,兰芳叩头云祝爹娘三百岁!

 

爹娘在上,满斟酒一觞。望发还黑,牙落还长,似蓬壶日月长,又年年旺相。俺也常常少年,事奉我的爹娘。见儿登金榜,又见孙上玉堂,俺一家都在人头上。嗏!那牙笏摆满床,且喜白发双亲,那时节全然无恙,到百岁还安康,如神仙下降。你看那雪莲花放,枝枝朵朵一开千丈。

 

兰芳站下,春香跌跌笑笑站着,江城云你看看春香!如今生了儿子,也算的人,敢还不给爹娘斟酒?春香疾忙送酒叩头云祝爹娘一千二百岁寿!

 

锦堂佳宴,寿酒献高前。俺这里深深下身,尽了这诚心一点。祝大寿比南山,又年年康健!俺那有福的娇儿,连中三元,欲把那梦里尚书,真真是八抬黄伞,从头儿摆爹娘看。噤!笑彭祖一少年,何曾见王母桃花开过两三遍?且喜满门贵显,双亲得亲见。奴家心愿,望安安稳稳,春秋千万!

 

太母笑云你看春香出产的越发有福气了!好好!您都坐下罢。

 

公子云你三个坐一席,我在一席上好伺候爹娘。各人入席坐下,太公大喜唱

 

[黄莺儿]满屋笑哈哈,一个儿这一窝,两席已是满了坐。暖溶溶春和,喜孜孜笑多,此地说不尽家人乐。好快活,儿才子媳妇似嫦娥!

 

公子云给太爷斟酒,给太太换酒。太母云我够了,给您太爷斟罢。媳妇个个贤,我的儿又做官,牙牌直到金銮殿。恐妨你不安,恐妨我不欢,做官都遂人心愿。一般般,老来如意,多活二十年。江城给太太斟酒云娘再吃一盅。太母云我吃够了。公子云爹娘都再用些儿。太母云我合您爹能吃多少,就这么些东西?可忒也费事。

 

熊掌满金盘,鲜鱼肚鳖裙衫,燕窝当不的家常饭。一箸儿万钱,一碗儿百千,小人家何曾来着见?这佳肴肥美,酒味香甜,这一餐,家有八口,可活十数天。

 

太公云你上京,只安排了安车蒲轮便了。

 

一齐上家室,团圆百事佳,从此官到一人下。儿带着乌纱,孙插了宫花,爷娘玉带腰间挂。贵无加,福寿双全,天下第一家!

 

诗:儿贵孙生妇又贤,高堂双庆各欢然;

 

从今更受天公眷,福寿荣华万万年!

 

 

 

富贵神仙

 

 

 

第一回  楔子

 

[鹧鸪天]区区小愿欲求天:近绕村居百顷田;膝下儿孙多似玉;堂中妻妄美如仙;朝朝饮酒暮烹鲜;耳目聪明牙齿坚;皓齿清歌细腰舞,糊突混过百余年。

 

[山坡羊]笑世人求仙求佛,这念头忒也谬妄。一个俗俗人儿,怎能把青天去上?就是那鹤壮如驴,他能驮我到仙府,也怕那里的神仙太多,这后来的无处安放。奉劝世人,不必慌张。依我这意思清廉本分,那天爷也不说我贪赃。愿得那小蔑蔑山儿似的一座元宝;又离不了一两个子孙封侯拜相,解闷开怀;些须得几个美人歌舞;百岁外浑身上下,任拘嗄,都健壮如常。但只是古人富贵,都要先受点子风霜;我却要漫荒拉草,受用那下半世的风光,或是佛来或是仙,摸摸这头皮不能担。忽然要到极乐国,只怕也坐不惯那九品莲。我要腾云学吕祖,天爷必然笑我憨;若是那不富不贵的老彭祖,天爷就肯我也心不甘。自家贬损又贬损,这叫开口告人难。我说一个样子给天爷看,足见我志向甚清廉。天爷若是还不肯,何厚何薄例可援。这人原是一个才子,他下半世的荣华尽可观。每日奔波条处里撞,一举成名四海传。歌儿舞女美似玉,金银财宝积如山;一捧儿孙皆富贵,美妄成群妻又贤;万顷田园无薄土,千层楼阁接青天;大小浑身锦绣裹,车马盈门满道看;八洞神仙来上寿,福禄二星落尘寰;天官也赐千般福,人世永成百岁欢。夫妇才到七十外,又见曾孙中状元;吃了仙酒老来少,模样只像三十前。口里东西须索是自吃,脚上绣鞋也要人替穿。一件衣服值百两,一碗东西值万钱。朝朝歌舞朝朝乐,夜夜元宵夜夜年。三杯酒吃的醺醺醉,美人扶到牙床边。快活浑如在天边外,荣华不似居人世间。自家的官诰四五次,儿孙的封赠十数番。每日黎明不曾起,门前成群来问安;遇着年节并上寿,紫袍玉带挤成攒。天爷赐了生铁券,千年万辈做高官。郭子仪富贵了两三世,那似这等福寿全?若是像这下半世,就不做神仙也自然。但把风光须早受,至多迟到二十三:只要富贵从天降,把那前半截的风光一笔删。这个志向也容易足,小小荣华不算贪。受艰难也没省了天爷的事,受荣华也无费天爷的钱。以此望空直祷告,想必天爷也不作难。

 

[劈破玉]祷告罢老天爷开口就问。那福神一路表直奏天门,说这人极清廉又极本分。天爷笑了笑,吩咐那手下人,你把用不着的玉带,丢赠他一大捆。

 

[清江引]老天爷见我这志向小,蟒袍儿往下撂。暂且捞到手,再从容问他要;还问他求一个长生不老。

 

第二回  张生逃难

 

莫费心思做状呈,宁将冷落恼亲朋;

 

不惟用意伤天理,尤恐将来祸患生。

 

话说顺天永平府卢龙县有一秀才,姓张名逵,字鸿渐,年方一十八岁,就成了一府名士。

 

[耍孩儿]张鸿渐实是能,年十八享大名,人人知他名合姓。诗词歌赋般般好,书画琴棋件件精,文章更比欧苏胜。你看他那生平志气,要一步直上天庭。

 

且是他为人,仁慈义气,救难恤患,又好买生放生。

 

貌堂堂一少年,不奸诈不爱钱,痴心好急朋友难。心慈又好买生放,活了生灵万万千,也亏他家原方便。只因他为人仗义,都望他辈辈高官。

 

这一年,卢龙县的知县是老马,异常的贪酷,作弄的财尽民穷,一个个叫苦连天。

 

打强盗小板撩,打钱粮大板叼,无钱还把夹棍套。一群衙役如猛虎,但只是过的就吃了敲,打官司就是财神到。合县里愁生怕死,似遭着贼打火烧。

 

那钱粮是加三火耗,十分数要七月里全完。有个范秀才,只封了七分数,便去告宽。

 

端端帽整整衫,望公座行堂参,开口就把父师念:衣服典尽牛驴卖,朱到秋成小麦完,钱粮目下实难办。老父师开恩格外,望迟迟打下秋天。

 

老马听说大怒,便说:“你这奴才,要梗老爷的公令么!”一行骂着,就丢下六支签。

 

骂一声狗生员,欠钱粮不待完,一人就要霸住堰!梗令的狗才真该死!一行骂着就丢下签。皂隶就往地下按,把秀才三十大板,一霎时命丧黄泉。

 

不说把范秀才登时打死。且说那合学秀才,甚是不平,便撒了帖子,动起公忿来了。

 

也无法也没天,不请学师大板揎,从此我辈遭涂炭。大家须向院里告,呈词可要做周全,都说必得张鸿渐。共登门殷殷恳恳,乞求他名列前边。

 

众人一来求他的刀笔,二来借他的名望,着实央告。张鸿渐是个义气人,如何禁的央及?也就有意合他同去。

 

一为他为人公,二为他文字通,三来为他声名重。起初答应的不慷慨,禁不的众人齐念诵,少年不觉的豪心动。心意里犹犹豫豫,要合他患难相同。

 

再说张鸿渐的夫人方氏,极齐整,又极聪明。听的此事,便着小厮*把丈夫请进去苦口劝止。

 

秀才们做事松,得了胜都居功,人人会把花枪弄。如今只论钱合势,衙门里不合你论青红。况你孤单无伯仲,倘或是万一不好,那时节受苦谁疼?

 

张鴻渐听了夫人的这话,忽然如梦初醒,便出来推托事故,辞了众人。

 

张鸿渐不承当,凭众人怎么央,全然不把边儿傍。我有伯母前年老,至今灵柩还在堂,不久要看日子葬。要我做呈辞状稿,这自然不用商量。

 

众人无奈,等他做了呈子,拿去院里、司里递了。

 

众秀才递了呈,告衙役二十名,院里批准要赃证。合县黎民齐痛快,满堂衙役吃一惊,老马听说也挣一挣。央求了知府老李,送上了一万冰凌。

 

院里差下人来,把那些衙役,拿的屁滚尿流,审了一堂;虽无夹打,却着实的怒骂。老马慌哩,央了李知府,送进了一万银子。复审的时节,就不是前番那嘴脸了。

 

大老爷怒冲冲,骂贼徒众衙丁,夹打要你从实供。头番审时却极好;二番审时大不同,就知他的消息动;三番审时倒了原告,一伙儿流徒辽东。

 

一群秀才问了诬告,打板问罪,革顶充军。又问呈于是谁做的,才招出来,是张逵做的。

 

见呈辞做的神,便追究这个人,拿来把他罪儿问。众人招出张鸿渐,差个快手邓天军。亏了朋友走了信,张鸿渐听的这话,头顶上走了三魂!

 

张鸿渐是个做汉子的人,少年气盛,勉强还要出来承当。方娘子就落下泪开言。

 

方娘子哭啼啼,教丈夫你听知:这回一跌六个字,明知是火坑你就往里跳,那有为人这样痴!票子没来还容易治,不如你从此撒腿,只说是游学山西。

 

张鸿渐见他说的有理,只有二两银子,扁在腰里,就与娘子作别,好叹人也!

 

要别离泪纷纷,生察察两下分,愁你在家没投奔。如今既把冤仇结,老马横行不是人,怕他要捉家属问。我只该在家里当罪,断不可连累闺门。

 

娘子说:“我家里有他二舅,可以招管。你又没有口供,料想没甚大差。但只是你盘费太少。”

 

在家贫不算贫,路上贫贫杀人,他乡难求饭一顿。我有紫金钗一对,或者也值几两银,拿着救你那贫途困。你只管脱身远走,也不必挂念家门。

 

张官人接钗在手,越发酸痛。备上那驴,牵着遂往外走,不免又叮咛几句。

 

又回头叫夫人:我如今要起身,千般万样言难尽。咱儿小保才三岁,你我只有这条根。不敢望他还上进,只是成人长大,好看守祖宗茔坟。

 

娘子说:“你只管去罢,不必挂念。我有几句言语,说于官人知道。”

 

又少友又少亲,万里千乡一个人,你在途中须谨慎。纵然丈夫犯了罪,告官犯不着灭满门,那怕就去当官问。我看咱小保儿福相,未必不枯木逢春。二人不敢留连,嘱咐几句,方才送丈夫出门去了。那天就有二更时候,他心里久已待哭,怕官人心酸,忍了又忍;送了回来,一直哭到房中,竟夜不曾合眼。

 

转回头泪如麻,又愁我又愁他,叫人怎不把心挂!终果定不就凶合吉,破上我就去替他,低着头就把主意拿。寻思个颠颠倒倒,不觉的明透窗纱。

 

那天也就明了,差人去请他二舅。且说这方二爷名兴,字仲起,是个饱学秀才,一请就到了。

 

方娘子泪涟涟,把前情诉一番,他哥哥唬了一身汗。老马得胜越发诈,比前加倍更酷贪,秀才分外没体面。这可才无法可治,你可就准备着坐监。

 

不说兄妹忧愁商议,却说那票子已到,立刻拿人。

 

原差出虎一群,雄赳赳跑到门,乔声怪气把张逵问。仲起出来忙答应,说他山西去探亲,如今半载无音信。那衙役歪头别脑,待要去家里翻人。

 

方二相公冷笑了一声,说道:“既待翻翻,请翻。”原来这方二相公也不是个善查,那差人不敢进去。

 

方仲起便开言:待要翻只管翻,我就陪你看一遍。忙把差人拉住手,翻了前边翻后边,并无一个张鸿渐。仲起说翻翻极好,到回去好回复你那县官。

 

差人无翻出来,便去回了县官。老马听说大怒,说:“给我拿他的家属来见!”那衙役遂又跑回,可就比前番大不相同了。

 

上门来大发威,怒狠狠恶似贼,仲起气的把牙咬碎。央他迟迟还不肯,回家叫声我妹妹,这也没有砍头的罪。咱出上合他就去,到当官再辨是非。

 

方娘子没奈何,方才抱着孩子,骑着他二哥家那驴,他二哥跟着,到了当堂,也无跪下。老马说:“你就是张逵的妻么?”答应说:“是。”

 

马知县怒气发,你把人藏在家,难道这就千休罢?犯了这样弥天罪,见了老爷不跪下,胆儿直勾天那大!我奉了军门宪票,也不是私将人拿。

 

方娘子说:“我从来不会跪人。况且那呈子做与不做,这也没凭据的,我有何罪?

 

做呈子未必然,被仇人把他攀,风闻料想也定不了案。丈夫就犯杀人罪,也与老婆不相干。难道你不是个秀才变?待要头一刀砍去,跪不惯糊突县官。

 

老马见他四六句带着骂,气极了,却又无奈何。也便说道:“寄监。”方娘子越发骂起来了。

 

方娘子骂县官:为甚么寄在监?做贼也要个真赃犯。影响事儿没照对,就弄权势不顾天,你也未必是个人来变。等着你砍头问罪,也把你老婆牵连。

 

老马坐在堂上,气的是没大头,没小头的。方二爷便上去跪了一跪,着实告禀:

 

满口评妹妹差,张鸿渐未回家,妮子全不会说话。年小无知真可恨,信口说的是甚么,真该把这奴才骂!望老师把他宽恕,把人犯拿送官衙。

 

方二相公虽说的极好,那老马原是个恶秀才,拿方氏来要辱没张鸿渐,不想被他骂了一场,如何肯依!只是摇头。方二相公见他不允,便又开言。

 

方仲起又开言:望你开恩免寄监,归家大小把佛念。老师不过恶生员,我却不当生员当春元,暂且留点薄体面。不过到明年八月,老父师何争这一年。

 

马知县冷笑说:“等你中着了再讲。”方二相公说:“那时节又得使轿马送去,不费你的事么?”老马说:“你就中了,怎么着本县不成!”方二相公哼了一声说:“妹妹,走走走,我已做下小名了。”叫妹妹放心宽,就破上坐长监,休想我去求情面。耐着心烦坐着等,定叫他使轿送你到门前。央你出来还不算,不叫他官吏尽死,把我这两眼双剜!

 

方二相公一行领着妹子往下走,一行骂,老马听的也怒冲冲的退了堂。方二相公把妹子送到监里,到了家,又领了一个老婆子来,送在监中服侍他妹子。这书有分教:三军尽赐秦王酒,留得老皮裹伏波。

 

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中途逢仙

 

按下方娘子在监中受罪不提。且说张鸿渐半夜里出了门,又不知待上那去好,只管忙忙的奔走。

 

[银纽丝]三更出门月明也么乌,萧条行李一鞭孤。奔长途,高低乱窜眼模糊,那辨南合北,东西只任驴,昏惨惨摸不着正经路。驴呀呀呀休迷胡,你迎着增福躲着掠夫。我的天哟,何处投,不知投何处?

 

不住的走了半宿,那天也明了上来了,看了是平子街,离家走了六十里了。

 

眼望家乡痛伤也么怀,子散妻离命运该,苦哀哉!半夜三更逃出来,终夜忙忙走,来到平子街,回头已是天涯外。人驴饥饿都难捱。忽见路旁酒店开,我的天哟,卖高酒,谁把高酒卖?

 

张官人下了驴,沽了一壶酒来吃了,又喂了喂那驴,才又走了。千里奔走第一也么天,怕有追兵在后边。昼夜颠,真是骑驴三不闲。骑着腿也夹,顿辔又加鞭,忙忙好似离弦箭。晌午打了一回尖,登程行到日衔山。我的天哟,荒店宿,方才宿荒店。

 

头一日走了勾二百,第二日走了勾一百五,到了第三日,那驴就干不的了。

 

第三日恹恹路途也么中,一里难如山万重。夕阳红,恨不能插翅又腾空。心里虽然急,不得不从容。蹇驴儿死活的打不动,好似行船断了篷,出门又遇着顶头子风。我的天哟,作弄人,真把人作弄!张官人又没本事,一日只捱得三四十里路,遇着下雨就不走,两三个月才到河南。运气低,又病了。

 

昏沉沉好似发晕也么风,一身只像坐船中。眼睹咙,手脚发热似蒸笼,浑身不自在,终日啀哼哼,到天明病的越发重。一日只捱饭一盅,无人问声是那里疼。我的天哟,痛伤情,越发情伤痛。捱了二三天,那病就越发重了。店家便来商议请医官,张官人点了点头。不一时,那医官来了。

 

那医官来时问了一也么声,就着床头把脉评。问的明,写了个方子甚不通:上头用当归,下边用钩藤,不知他拿着当了甚么病?眼前的亲人无一丁,死活交给这瞎医生。我的天哟,命由人,真正人由命!

 

吃下药去,刨燥了一宿。亏了心里明白,对店家说:“我不吃药了。还有一件首饰,你给我卖了来,好打发他那药钱。”伸手向被囊里取出那金钗来,不觉的满眼落泪。

 

双手儿捞出手饰也么来,不觉一阵好伤怀。泪满腮,临别时节你将画妆开,愁我没盘费,赠我紫金钗。那知道病里将他卖!家中带着小婴孩,不知你昼夜怎么捱?我的天哟,无奈人,真令人无奈!

 

张官人滴了两眼泪,把金钗交于店主,不一时,换了八两银子来。药钱合那杂项钱,称去了一两八钱。那病全无见好。

 

病恹恹只把眼儿也么合,身子好像在油锅。怎奈何,白黑昏迷在被窝。水米不沾牙,待了一月多,啀哼哼只在床头卧。离家已是受折磨,又着俺在外染沉疴。我的天哟,祸弥天,真是弥天祸!张官人病了勾五十天,鼻子也歪了。店主害怕,商议要买棺材。张官人糊糊迷迷的,也就不觉了。

 

终日昏昏眼不也么开,魂灵已上望乡台。苦哀哉,早晚的刨窝往外抬。上看眼睛塌,下看鼻子歪,似这等还望人还在?怕他一口气不来,死在床头没棺材。我的天哟,摆划难,那才难摆划!又待了几日,到了掌灯时节,店主来试了试,汗浸浸的;又待了一霎,看了看,大汗直流。店主也没敢动他。

 

浑身的汗流似瓢也么浇,到了三更热更消。好蹊跷,一阵清凉到四梢。像是一个梦,忽然才醒了。天将明才睡了一个安稳觉。翻过身来溺一泡。肚里饥饿好难熬!我的天哟,叫店主,才把店主叫。出了大汗,到了五更里,觉着饥困,便叫店主来,对他说想饭吃。店主即忙做了饭来。

 

两个月水米未曾也么沾,忽然吃着异样的甜,美甘甘,盛来吃了又重添。口里还待吃,心里不敢贪,小碗里只吃了两碗半。亏了死里又重还,几乎一命染黄泉!我的天哟,见何人,却有何人见?

 

官人从此好了。待了几天,拄着棒就起来了。谁知祸不单行,把个驴儿又被人偷了去了。官人听说,着实伤感。

 

自从我奔走离了也么家,只有俺俩并无有仨。叹杀人,想起当初泪撒撒,流流的跑一夜,我困他也乏,不吃草倒在槽儿下。谁知今日在天涯,我到还活没了他。我的天哟,牵挂人,真令人牵挂!

 

张官人叹吁多时,也没吃下饭去。那店主找不着驴,自家着急,满口里招承着赔驴。张官人如何肯依!

 

张官人便说我从也么来,生平不会瞎揣歪。命运该,合当如此赌不的乖。大病不曾死,应当就破财,被贼偷如何将你赖?烧汤烧水在心怀。若把你好处都丢开,我的天哟,坏心术,真把心术坏。店主人见他不肯叫他赔驴,合家感激,越发加倍的服事。

 

欢喜的店主笑哈也么哈,服事殷勤十倍多。无处抓,供养只得用葱花,杀鸡又赶饼,烧水又烹茶。来的迟就把当槽骂。设或呈治到官衙,不愁打板又倾家。我的天哟,招架难,那才难招架!

 

服事了有二十多天,张官人较壮实了,将饭钱合草钱共算该一两五钱银子。那店主分文不要,张官人又不依。

 

张官人便说好相也么交,住了不是两三朝。病难熬,托仗主人情义高,白日把饭做,夜晚把茶烧,一泡尿也是架着溺。阎王殿前走一遭,侥幸在阴间把命逃。我的天哟,酬报难,叫我难酬报!

 

张官人再三的给他,店主人仅收下了一两。到了家,又添上三两,拿着来给官人送行。官人毕竟没收。店主给他雇上一乘驴,拥撮着走了。

 

店主人临别泪满也么腮,天下找不出你这好心来。小秀才,度量宽洪又不歪。全家祝赞你,少病又无灾,趁年乌纱黄金带。虽然相公不受财,雇上程脚驴表表我的心怀。我的天哟,感戴难,叫我难感戴。

 

不说店主人感激,且说官人出门,原没定向,待到何处,是个着落呢?忽然想起凤翔府有个王秀才,三年前从京里来,断了盘费,在我家住了三日,送他三两银子,嘱咐有事南行,便去访他。今日到此,何不一往?

 

张官人动了这个也么心,要上山西访故人。自沉吟,如今举眼又无亲,现今兜肚里,剩了四两银,净了包难买饭一顿。急急忙忙往前奔,走了一程病又临。我的天哟,运活倒,真正活倒运!

 

官人还不壮实,走了一百多路,使着了,所以又病起来了。

 

走了勾一百病又也么缠,浑身疼痛苦难言。主人贪,不似前边店人贤。独自一个人,占着店一间,三日头就要往外赶,死气白赖不肯搬。幸亏十日病又痊。我的天哟,大汗出,可又出大汗。

 

这个店家甚可恶,见官人病了,心心念念的,只待往外撵。幸亏了十日就又出了汗,才另找了一家,养了半月,好了病,方才又走。

 

这一回好了病殃也么殃,慢慢行来不敢忙。路又长,难堪病体受风霜。晚起早又宿,信马只游缰。一日不过三十里,一路行来到月翔,剩了勾千钱在被囊。我的天哟,望朋友,单把朋友望。

 

到了凤翔府,那盘费就不多了。住了店里问信,并无有知道这个王秀才的。问了勾十余天,才有人说,他在王庄屋住,离城三千里。

 

雇了乘轿子上南也么乡,腰间只剩一空囊。进高庄,眼看一步就登堂。不知厚与薄,宿下慢慢商,饭合酒想必不上帐。不知千里久分张,访人那定不空忙?我的天哟,指望难,叫我难指望。

 

不一时到了王庄,人都说他没在家,从春间上京去了。官人听说,唬了一惊。无奈何,只得到他门上。

 

张官人一直到门也么庭,敲着门儿问一声,不答应,只在门前侧耳听。等了许多时,出来个,小学生,对他一一通姓名。孩子把他爹爹称,说他设教在北京。我的天哟,动愁思,才把愁思动。

 

问了问,果然在北京。无奈何,打发轿子钱,只剩下不勾三百文,老大着忙。便思背上行李,找个店房,去当衣服。

 

背起行李甚凄也么慌,肚里饥饿又难当。走慌忙,急急去找店合坊,还有钱二百,当下且无妨,打算着去把衣服当。又思典当不久长,将来饿死在他乡。我的天哟,魇障人,真把人魇障。

 

官人从来不曾走路,又背着行李,又是饿了,一步挪不的四指;走了勾十拉里路,那太阳就落下去了。

 

张官人独自在荒也么坡,一行寻思泪滂沱。无奈何,两肩酸困被囊磨;浑身流虚汗,寸步也难挪。放行李只在荒郊坐。还有铜钱二百多,投庄且顾眼前活。我的天哟,捱饿难,实在难捱饿!

 

官人歇了歇,爬起来又走,那天就黑上来了,老大着忙。忽见南向有一个小庄,心中大喜,暂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讲。

 

见了个小庄在眼也么前,漫荒拉草到那边。仔细观,有个瓦门面向南,出来个老婆子,就待把门关。走近前就把婆婆念:俺在他乡实可怜,走错了路途无处眠。我的天哟,怜见人,望你把人怜见。张官人哀求多时,欲借一宿。那老婆于不肯留他。张官人又苦苦哀告。

 

老婆婆拿出好心也么田,在外的人儿难上难,放心宽,小生只求一夜眠。酒家何处有?囊中自有钱。要存身只求席一片,得避虎狼便是安,早行不复便留连。我的天哟,慈念人,望你把人慈念。老婆子才说:“俺家无有男人,本不敢留客。看你是个书生,料想不差,我私自留你在这门里头宿一宿罢。我先说过,可没有饭给你吃。”遂即拿了个草来,叫他好打铺。

 

进的门来把身也么安,才把行李下了肩,靠墙边。老婆子一去不回还。自己铺下草,找了一块半头砖,嫌硌头又使衣服垫,依壁坐来把腿盘。烧心的饥围火生烟。我的天哟,断肝肠,才把肝肠断!张官人正在那里坐着,心里着实的饥困。忽见从里边出来了个丫环,挑着一个灯笼,弓I着一个女子。官人疾忙躲在黑影里。见那女子有十八九岁,世上找不出这么个俊人来。

 

佳人的容貌似天也么仙,十八青春正少年。杏黄衫,懒懒腰肢似小蛮。慢慢长裙摆,一对,小金莲。脚儿一挪头上银花颤,一朵能行白牡丹,脸儿浑似在画中看。我的天哟,现观音,今把观音现。

 

那女子轻启朱唇问道:“大门关了么?”老婆子说:“关了。”又问道:“这铺是谁打的?”老婆子见问,着实的惊恐。

 

老婆开口叫大也么姑,有个行人在路途,一身孤,天晚无归借敝庐。少席又无枕,给他个草儿铺。天明了他就登程去。女子开口骂老奴,怎敢私自留强徒?我的天哟,可恶极,真是极可恶!

 

官人见女子恼了,心下着忙。女子又问:“那人呢?”官人遂即起来,抖了抖衣衫,走近前来,深深一揖,也无敢抬头。女子便问:“你是那里来的?

 

张官人从头说原也么因:小生原是历府里人来探亲。少年不曾出远门,走的错了路,晚来到贵门。告婆婆才得把门进。还望娘子发慈心,他日难忘一夜恩。我的天哟,投奔谁,待将谁投奔?

 

女子听说,反嗔作喜,便道:“我当是个恶人,原来是个读书君子。可恨不禀我知道,亵渎了尊客。请里边坐地。”

 

打灯笼引导在前也么边,行来只到客厅前,掀开帘,书画琴棋件件全。官人才坐下,酒肴往上端,一霎时像是现成饭。小生从无半面缘,今日反蒙贵眼看。我的天哟,感念人,到叫人感念。

 

官人吃完了饭,那个老婆子出来收拾家伙。官人便问:“小娘子贵姓高名?扰取了,过日也好思念。”

 

老婆子便说你听也么咋,对你说姓名也不差。是施家,太公老母葬黄沙,合家无男子,只有他姊妹仨,小妹妹两个还不大。大姑的小名是舜华,方才见的就是他。我的天哟,出嫁无,可还无出嫁。老婆子说罢,收拾家伙去了。官人看了看,床上有铺下的锦被锦褥,又软又香,遂即书架上拿了一本残书,上床去塌伏在枕头上观看。

 

抽一本残书上了也么床,就灯看了十几行。耳边厢,忽听的环珮响叮当,像是帘钩动,有人走进房,只听的高底鞋儿轻轻放。瞅着门儿细端详,美人灯下现红妆。我的天哟,降神仙,真是神仙降!官人见进来的是舜华,慌忙放下书,就待下床。小娘子不依,遂即拉过来一把椅子,在床前坐下,告诉他的孤苦处。

 

就把官人叫一也么声,难得贵脚到门庭。你是听,奴家对你诉衷情:上边无父母,下边无弟兄,这样人真正不成命!两个妹妹未长成,叫奴独自把门户撑。我的天哟,孤零人,真是人孤零。

 

舜华一行说着,眼中落泪。官人说:“有娘子这一表人物,嗄女婿找不出来,不强似自家过么?”舜华听说这话,便拿起衫袖,拭了拭那泪眼,掩着那樱桃小口,笑了一笑。

 

小娘子含情在笑也么间,似有个话儿到口边,好难言,一朵桃花上玉颜。忍了好几忍,才把心事传,未开口先把娇容变。官人风雅又少年,既到寒舍定有缘。我的天哟,心愿遂,好不遂心愿!

 

官人听说这话,就作又作难的。嗄呢?一见面,蒙他的厚情,言外又是待留他成亲,若说不从他,必然撵着走,若是哄他,就不是人了。罢罢,宁可着他撵我罢!

 

小生初得见容也么颜,终是一个玉天仙。真有缘,分明织女降临凡。若要把你找,除非画图间,没有福难得见一面。但我娶了已多年,若是撒谎将你瞒,我的天哟,相见难,可就难相见。

 

舜华说:“这也是官人的志诚处。但我想官人也还有几年住头哩,就是家中有了娘子,料想也无妨。”

 

奴是合官人结下也么缘,他在北来我在南,不相干,从来港多不碍船。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俺这里不把你恩情断,住了三年或五载,待要回还就回还。我的天哟,便从君,可就从君便。

 

舜华说到这里,官人可就允了。舜华起来要去,说待明日请个媒人来。官人探过身去,一把拉住说道:“既蒙不弃,咱就省了这番事罢。”

 

张官人说道你听也么知,再找媒人费事极,不必提。谁是咱着急的好亲戚?既无有哥哥,又无有弟弟,那别人与咱何干系?魂灵久已被卿迷,你说不嫌我就容易依。我的天哟,亲事成,咱就成亲事。二人正在讲话,两个丫头端了酒菜来,官人留他饮酒。舜华也就住下了。床上放下一张小金漆桌,舜华还不肯上床,就坐在椅子上,对面相陪。丫头斟上酒。舜华便吩咐丫头,你歌一个小曲,给官人下酒。那个丫头遂口唱道:

 

[叠断桥]春日天长,春日天长,带病恹恹懒下床。奴这里正心焦,极嗔桃花放。燕子为谁忙?燕子为谁忙?莺声呖呖哭垂杨。人说这是春,我觉着合秋一样。

 

四季曲儿才唱了这一个,舜华就瞅了一眼,吆喝一声说:“好贱人!你怎么就知道不久长来呢,偏唱这一个曲子?”那丫头慌极了,流水改了腔调。

 

[跌落金钱]叫了声娇娇嘴印腮,看见你影儿麻上来。娇娇呀,这一笔才勾了相思债。哥哥不知我心怀,你说我狠来我说你呆。哥哥呀,这一霎才不把奴家怪。又叫一声俏乖乖,端相了模样看绣鞋,乖乖呀,那一点不叫人心爱!奴家昏迷眼难开,自家的身子作不下主来。冤家呀,舍上奴家济着你胡摆划。

 

丫头唱完了,舜华红了红脸,微微的笑了一笑。又吃了四五杯,官人就先不吃了。老婆子收拾家伙,舜华起来就待回宅去。官人一把拉住说:“你待那里去?”舜华无言。二人手拉手上床睡了。明日起来,舜华便向官人着实嘱咐。

 

[银纽丝]天喜相逢在一也么窝,夫妻恩爱似山河。我合哥,从此百年琴瑟和。家有百顷田,杂粮万石多,就住上几年也不错。咱俩无媒自撮合,怕的是旁人耳目多。我的天哟,瞧破人,休被人瞧破。娘子说罢,遂即拿出两吊钱来说:“官人,你拿着去登山玩水,只是早去晚来。”官人接着钱,点头会意,日日如此。且听下回分解。

 

花花草草诉衷情鈥Α炯访劳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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