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入红楼，终生难醒 如果说《红楼梦》第五回描述了生命的“情和欲”，第六回则主要讲述了生命在现实环境、等级差异下不同的生存状态，有高贵，有卑微，有势利，有施舍，在森严等级下，良知有时也发出一点声音，人生也保留些许温情。  本回的故事分两部分，第一部分“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是前一回“情和欲”主题的延续，虽仅写了一段，却意义重大。从此之后，宝玉由顽童步入成年。在程朱理学文化中，天理和人欲是冲突、分裂的，要成圣贤，必须尽可能压抑生理欲望，克己复礼，存天理，灭人欲。作者对此并不认同，而是将生命看成一个整体，情、欲、性不可分割，都是生命的一个部分，在上回中便借警幻之口说出：“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情爱酝酿了生命，生命来自于情爱，否定情与爱即是对生命的否定。当情爱受到压抑，不会熄灭，只会进入到潜意识，用其它各种暴力的、非人性的手段表现出来。因此，对生命中的情和欲，不是逃避或盲目打压，而应接受、尊重、理解，并最终使之升华。为此，作者提出了“意淫”一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这也就意味着，仅仅肉欲之爱，是肤浅、表层的，精神层面的爱是对情欲的提升。提升却又不代表对前者的否定，生理的吸引、情爱的原动力是基础，二者兼备，才构成完整自然的生命。因此，作者安排了宝玉和袭人的“初试云雨情”，用自然的写实主义的态度描述了这段经过。 鲁迅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确实如此。历来有一种观点，认为红楼梦用曲笔描绘了不少性爱故事，宝玉与众多人有暧昧关系，性可作为红楼梦的重要解码。笔者以为，有些曲笔或不能完全否认，但性爱在书中绝没有占据重要位置。作者将之视为生命中自然的一部分，却更为注重精神层面的情与爱。作者在这回之后，再无对宝玉直接的性经历描写。与《金瓶梅》有大量肉欲情色的描写相比，《红楼梦》更为关注的，是较高层面的精神境界。我们处处能看到的，是作者内心怀着的慈悲与大爱。 在这段“初试云雨情”中，作者也有意突出这在当时的社会关系中是被默认的，并未超越基本的道德底线。“袭人自知贾母曾将他给了宝玉，也无可推托的”“自从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了”。用一缕温情的色彩显示这段情爱与贾珍贾琏等人的欺男霸女、鸡鸣狗盗性质不同。  故事的第二部分，讲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作者对草根阶层的描写，同样得心应手、神形具备。生命在现实中被划分了等级贵贱，彼此间的生活状态有天壤之别。底层人在生活的重压下艰难求生，他们得不到文化艺术的熏陶，也极少能反思自己的生存状态，被动地听从命运安排。但即便在这样的阶层，生命的力量也是顽强，生生不息的，也会有英雄豪杰，也会有女中丈夫。 当然，刘姥姥算不算女中豪杰？也许还不算。可饱经风霜的她，确实有强悍的生命力，有不一般的见识。当年景不好，生活拮据，身为一家之主的狗儿喝闷酒，生闷气时，她对狗儿说的一番话，非常大气硬朗。对于生活中的逆境，她知道抱怨无益，在什么处境下就过什么样的人生，做什么样的事，“守着多大的碗儿吃多大的饭”。她斥责狗儿，不是因为生活贫贱。她了解当时世道，知道贵贱都不是个人能做主的，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这才不象男子汉大丈夫。以安守本份、克勤克俭、不忧不惧面对生活重压，乡村老妪的这番话，说出了真正的君子之道、生命之道，不贪不痴不嗔。 而再往下看，我们会发现，刘姥姥除了强调要站稳做人的脚跟，还深知穷则变，变则通的道理。”“这长安城中遍地皆是钱”“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都市的繁华使刘姥姥具备一定的商品经济意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人只要去努力，还是有可能能找到某些机会的。如果生活在一个好的时代，具备一定的环境条件，刘姥姥很有潜质成为创业者。当然，这只是如果，年龄、性别、环境等等决定了刘姥姥只能在宗法等级社会这样的大框架下、依据有限的资源进行谋划。这是一个乡土人情的社会，刘姥姥想到的其实也就是投亲靠友，去因二十年前家族联过宗有谋面过的王夫人处寻求点接济。 不能不佩服作者安排了这样一个视角。描写贵族生活的显赫，如果只是以贵族的眼睛去看，是不会觉得有任何特别的。对宝玉等人来说，一切珠光宝气、锦衣玉食在生活中都如此平常。只有借助比较，平民进入到其中，才能察觉到无法形容的巨大差异。 刘姥姥在荣国府大门石狮子旁边，便看到“满门口的轿马”，连看门的都“挺胸叠肚，指手画脚”，趾高气扬之态跃然纸上。经过重重周折在周瑞家的引见之下到了凤姐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知是何气味，身子像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晕目眩”，接下来种种细节的描绘，贵族家的豪奢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这里写出了凤姐的高贵，宛如生杀予夺的女王，高高在上，决定着下人的命运。凤姐准备吃饭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何等威严。凤姐是天生的女强人，弄权者，权力给她增添了自信和魅力，她对权力的玩弄也是得心应手，如鱼得水。贾蓉来借玻璃炕屏时，凤姐的一段调笑假骂，尽显霸道女总裁的个性。  这里也写出了小人物的卑微。生命本应是平等的，可等级社会里，在上者占据拥有绝对优势的权力金钱资源，底层者艰难求生，依附于上层，还经常要乞求对方的施舍，自然无法保持独立自由的人格与自尊。 刘姥姥本是质朴耿直的农家妇女，甚至是一家的精神支柱，但为了生活，有求于人，也就只能处处低声下气，说尽好话，察颜观色。作者对刘姥姥卑躬屈膝的刻画，很真实，我们却并不反感，只有同情。底层人物生活环境的无奈，求人办事时的卑微心理，直到现代，我们依然不陌生。 这里也写出了人眼势利。荣国府看门的，同样身份低微，在乡下来的刘姥姥面前，却是鼻孔朝天，对她打量了一会后，都不理她，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那墙角儿等着。低微之人，受惯了别人的气，见到自己可以展示优越感、可以撒气的人，多数是不会错过机会的。被伤害、被欺压者，一旦有机会，伤害欺压别人也毫不手软，甚至变本加厉。我们甚至可以从中读到人类的历史。至于周瑞家的，在刘姥姥面前，虽也居高临下，要显弄自己的体面，却倒是真心帮忙、不必苛责。 在界限分明的等级制度下，生命的基本状态，每每被定型。在上者将骄奢享受、为所欲为视为理所当然，在下者将卑微贫贱也视为天意。但生命往往残存一缕良知，也发出自己的声音。人只要没有被彻底扭曲，也会在某些时候听从良知的声音，进行一些善行。 因此生命中也会有善良，有温情。佛说我们这个婆娑世界，又名堪忍世界。“此界众生忍为恶故，又诸菩萨，为教化忍受劳倦故，名曰堪忍世界”。为恶者不少，但也会有良知教化，善恶并存。这也是生命能够在苦难中存在的原因吧。 刘姥姥在荣国府门前被冷落时，终有个年老的站出来，“何苦误她的事呢”，指了一番路。没受世俗污染的孩子则很爽快地带了路去周瑞家。周瑞家的因早先欠了一段人情，热心帮忙周旋引见。至于王夫人和凤姐，主要考虑的还是宗法社会固有的一些人情往来，有亲有疏，不同的亲缘、人情关系给以不同的应对。行善积德的宗教信仰、周围的社会评价对她们处理应对也起一定制约作用。但周济与否，也都在她们一念之间。在这个时刻，至少她们还没有全然冷漠。凤姐在无心之间，雪中送炭，做了难得的一点善举，并促成了后来自己女儿巧姐的得救。  作者对此也深为感慨，在曲子中写道：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笔者也曾目睹一基层女推销员被辱骂痛哭不已，有感底层务工人员生活艰辛，题诗以记:秋风欺落叶，霜雨异乡寒。千门漂泊苦，万巷形影单。辞家幽梦远，背井寸心酸。四海皆兄妹，应怜生计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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