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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李商隐《锦瑟》上

 wunianyi 2019-01-07


李商隐《锦瑟》上 来自好书朗读 24:39


我们连续分析了李商隐《无题》诗系列中最典型的五首《无题》诗,正所谓“诗家都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所以最近这一段时间,我也感觉自己耗费很大心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希望能够一气攻克义山《无题》诗的千古难题。五首《无题》诗,其中四首是七律,李商隐代表性的艺术特征都体现在他的七律诗里,再加上一首拟乐府之作——我个人认为,这五首诗基本上能够把李商隐《无题》诗的主旨,能够大致较精准地显露出来,但即便能如愿,能让李商隐的创作主旨显山露水,其实也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所谓“百里行程九十半”,最后一首,所谓“无题之题”的一首诗才是最关键的一首,那就是千年而下历代喜欢义山诗作的人都要感慨的一句,“一篇《锦瑟》解人难”。


我们今天就来解一解这一首千年而下,这一首不断让人感慨“难、难、难”的《锦瑟》诗。

诗云: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关于这首诗,我们反复地说,它引发了前人无穷的浩叹。像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就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这就是直接套用了《锦瑟》中的句子,然后“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郑笺”就是《毛诗郑笺》。西汉的毛苌、毛亨父子所撰的《诗经》叫做《毛诗》,而“郑笺”呢,就是郑玄为《毛诗》做的笺注,所以“做郑笺”就是准确地笺注和解读。


到了清初的文坛领袖王世贞,则喊出了“一篇《锦瑟》解人难”的千古名言。甚至当代诗坛名宿,前辈大师叶嘉莹先生,也感慨说:“千年沧海遗珠泪,未许人笺锦瑟诗”。都是在说这篇《锦瑟》解读起来,把握起来太难了。所有人的感慨,几乎都是“它里头的每个字你都懂,甚至每个典故你都知道,但是放在一起,它到底要说什么,却让人如坠五里雾中”。所以,这一篇《锦瑟》和李商隐的《无题》诗相对应,可谓是把他《无题》诗的幽婉难寻发展到了一种极致。


所以文学史上的主流一般就认为,这首诗虽然题为《锦瑟》,不过,其实是用了类似于诗歌比兴的手法,取比兴首句的几字成题,并不是刻意以《锦瑟》为题,而是因为刚好开头两个字就叫“锦瑟”,所以诗题就叫《锦瑟》。所以文学史上大多数认为,这一篇《锦瑟》和《无题》一样,其实应该属于有题的无题诗。


我个人并不同意这种看法,至于原因我们留待后面再说。因为要说起我个人并不同意的有关这首诗的历史上的好多看法,那就实在太多了,所谓经典作品总是“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诗歌史上有关李商隐《无题》诗、《锦瑟》诗的这些争议,就像小说史上有关《红楼梦》的作者,包括八十回后的真面目,这些问题的争议一样,实在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曹雪芹真不愧叫曹雪芹,除了一部千古不朽的《石头记》,其他的消息就真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大雪之后,只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李商隐也真不愧叫李商隐,他比曹雪芹还能将“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以至于让一千多年来的诗家、研究者有各种揣度,有各种索隐,却总难服众,各种说法虽然不乏独到之处,却总让人感觉离李商隐的原诗、原味总欠了那么一丝一点,而这一丝一点即可谓“天堑”啊。


有关这首《锦瑟》诗的争议和解读,很多说法本身细细琢磨起来都非常有趣,我们不妨先找来几种代表性的说法来赏玩一下。第一种,即所谓“索隐派”的“真实恋情说”。这一种的代表人物是北宋的刘攽,他的《中山诗话》里说:“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也”。这就是说,将李商隐视如己出的令狐楚,他家里呢有一个小丫鬟,或者说是一个歌妓,名字就叫锦瑟。


而李商隐呢,在令狐楚家学习的时候,和这个叫锦瑟的歌妓发生了私下的恋情,所以李商隐写《锦瑟》以念之,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表现了对当年那一段私下恋情的感慨与追忆。对这一类的观点,沧溟先生的评价是:“你真敢想啊!”这就像这一派对那首“八岁偷照镜”的解读一样,因为李商隐能写一个女孩从八岁写起,八岁、十岁、十二岁、十四岁,重要的成长阶段、成长节点李商隐既然都那么熟悉,所以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李商隐的初恋,否则不可能了解得那么详细,不可能把一个从童年到及笄之年的女孩子写得那么栩栩如生。


我们在赏读《无题·八岁偷照镜》的时候,已经评判过这一类学者的想入非非了,于此不再赘言。其实,即使只从《锦瑟》诗的四联文辞来看,这种说法也说不通。虽然这个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有“锦瑟”两个字,你可以说她是个人,是个歌女,最后“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可以说是对当年恋情的感慨与惋惜,可是中间的颔联与颈联呢?“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和一个叫锦瑟的丫鬟,或者一个叫锦瑟的歌妓,又有什么关系呢?“索隐派”当然会说有,于是他会给我们展示各种五花八门的所谓强解,也就是让人根本感受不到内在逻辑与诗味的所谓强解。所以能把“锦瑟”想成一个丫鬟或一个歌妓,沧溟先生只有那四个字:“你真敢想啊!”


第二种有趣的观点叫做“咏物说”,它的提出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东坡居士。东坡先生可谓是一个天生有趣的人,我虽然很崇拜东坡先生,但经常私下评判他为北宋第一段子手。这么有趣的东坡先生,在解读《锦瑟》这首千古难题的时候,居然表现出深厚的学养,北宋黄朝英的《靖康缃素杂记》里记述说,“义山《锦瑟》诗……山谷道人读此诗,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也就是“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读不懂,就请教老师。


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实在是太妙了!对于东坡先生的观点,沧溟先生的感慨也是四个字:“您真会想啊!”——带上“啊”的话应该是五个字。不好意思,我的数学确实是语文老师教的,我们小时候,语文老师也教数学的。


苏东坡的解读解答了一个千古的难题,也就是颔联与颈联最难的四组意象。“庄生晓梦迷蝴蝶”,这是庄生梦蝶的典故。《庄子·齐物论》记载,庄子自己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变成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如生啊。“自喻适志与”,这一句很关键。“适志”就是栩栩如生、合乎心意。这个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庄周了,只知道自己是蝴蝶。等醒来之后,“则蘧蘧然周也”,就是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不是蝴蝶,居然是庄周。所以庄子说:“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也不知道是庄生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现在蝴蝶正在做梦变成了庄生呢。这就是庄生梦蝶的典故。这里头有一个关键字,就是那个“适志”的“适”,就是栩栩如生、自得其乐的样子。


而“望帝春心托杜鹃”,则是用了杜鹃啼血的典故。“望帝”原名杜宇,是传说中古蜀国的国王。后来国破家亡之后,杜宇化为一种鸟,这种鸟就叫杜鹃鸟,也就是俗称的布谷鸟,所以你看杜鹃鸟又名子规,又名杜宇。春夏季节呢,杜宇彻夜不停地哀鸣。杜鹃鸟的口腔上皮和舌部呢都是红颜色的,古人以为是它啼得辛苦,以至于满嘴流血。刚巧,杜鹃高歌的时候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时候,人们看“花儿为什么那样红”,便把这种颜色说成“杜鹃啼血”。所以白居易的《琵琶行》里也说:“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所以“望帝春心托杜鹃”充满了一个字,“哀怨”的“怨”。


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博物志》里头说:“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这是说,大海里蚌身上那个珍珠的出现,其实是美人鱼留下的眼泪,而最好的珍珠,一定不仅要有美人鱼留下的眼泪,而且还有月亮的精华,要有月清如水,月华如水的笼罩,才能产生世上最美的珍珠。所谓“月华如水”、“月清如水”,这里头有一个关键的字,就是“清”字。


而最后一个用典“蓝田日暖玉生烟”,是指陕西的蓝田县有一座玉山,蓝田山又名玉山,这里盛产的蓝田玉,在温暖阳光的照射下,远望之如良玉生烟,一派中和气象。所以大评论家司空图以为:“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这是指诗歌创作的中和之境,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故而可远观而不可近亵玩。这里突出了一种中和之境的“和”字。


苏东坡以为,这颔联、颈联的四个典故,其实分别突出的是“适、怨、清、和”四字,而这四字的境界刚好就是锦瑟之为,而这四字的境界刚好就是锦瑟这种乐器,它所能达到的音乐境界。苏东坡真可谓是学养丰厚,他这么一解读,真的是从训诂,从小学的角度解答了颔联与颈联的千古谜题。所以清代的《唐诗鼓吹笺注》中就说:“自东坡谓咏锦瑟之声,则有‘适、怨、清、和’之解,此说诗家多奉为指南”。所以连沧溟先生都要为东坡居士点赞,感慨一句:“您真会想啊!”当然,即使这么精彩的解读,也有人不同意。按东坡先生这种解读方式,这首诗就与感情无关了,主要就是咏物,咏“瑟”这种乐器。这一来诚可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一首美丽的爱情诗,解读成咏物诗,想来真正喜欢李商隐《锦瑟》诗的人都不会答应。于是各种质疑纷纷而起,最简单的质疑就是:就算东坡居士你把颔联、颈联解答得很好,那么首联和尾联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呢?和你那把瑟又有什么关系啊?这样的质问简单直接而有效,确实直击“咏物说”、“咏瑟说”的要害。


第三种有意思的观点叫做“悼亡说”。首先提出这个观点的是钱谦益的侄子钱龙惕,后来清初三大家、清词三大家之一的朱彝尊也主张这个观点。像朱彝尊在《李义山诗集》里评《锦瑟》就说:“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 ‘思华年’,二十五而殁也。‘杜鹃’、‘蝴蝶’,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葬之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只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主要的论据就来自第一句,锦瑟为什么无端五十弦呢?瑟一般都是二十五弦,二十五弦撇断它,断弦之后就变成五十弦了,所以这就是断弦之意,断弦在古代就是丧妻之意,所以是悼亡诗。


沧溟先生对此又有感慨,四个字:“您真能想啊!”当然这种“悼亡说”不仅能想,比如李商隐二十七岁娶王茂元女儿为妻,两个人感情深笃,王氏去世之后,李商隐确实写下《房中曲》等悼亡诗,感情真挚、寓意深痛。另外王氏确实善弹锦瑟,这有李商隐的诗句为证,《房中曲》就说“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这就是说王氏善弹瑟。不过可惜的是,李商隐按学者考证与王氏共同生活的夫妻生活时间至少在十三四年之上,他二十七岁娶王氏为妻,又共同生活了十几年。朱彝尊为了凑“断弦”之说,非要说王氏死于二十五岁,这就实在有点牵强之疑了。


除了“索隐派”的“真实恋情说”、除了东坡居士的“咏物咏瑟说”、除了钱龙惕、朱彝尊的“悼亡之说”,其实除了这三种真敢想、真会想、真能想之外,其实还有很多种臆想奇葩。比如“人生自娱说”、比如“怀才不遇说”、比如“政治寄寓说”。还比如“诗序说”,这一种观点很奇特,钱钟书先生对此有详细的论断,认为《锦瑟》作于李商隐的晚年,但在《李义山诗集》、《玉溪生诗集》里头却排在篇首,其实它就是李商隐整部诗集的序言,李商隐借此阐明他的诗歌创作理念,于是这首《锦瑟》就变成了一种文艺理论创作。我们听上去觉得很难接受,但是钱钟书先生博学多才、考论精密,加之旁征博引,又多有妙物,所以这个观点也被当代很多学者所认可。


当然说起当代学者,还有王蒙先生,他主张“混沌说”,认为解读《锦瑟》关键不在“锦瑟”两字,而在“无端”两字,所以他说这首诗题目叫“锦瑟”错了,其实应该叫“无端”,“无端”也就是最后的那个“惘然”。而之所以叫“锦瑟”,只不过因为是《诗经》以来的传统,开篇是“锦瑟”两字,就把它题目叫《锦瑟》了。这个说法听上去很新鲜,但其实细想也说不通,“关关雎鸠”叫《关雎》,“蒹葭苍苍”叫《蒹葭》,那确实取的最头上两字,但“青青子衿”也不叫“青青”啊,叫《子矜》啊。那“锦瑟无端”,如果真的是为了写“无端”,也可以叫《无端》,不必一定叫《锦瑟》嘛。


好了,光说千奇百怪的解读就说了整整一讲。我声明,虽然我在介绍的过程中颇多质疑,偶尔也会幽他一默,但我对以上各种观点其实都充满了尊重,因为这些观点的提出都凝聚了研究者的心血与体悟。本来“诗无达诂”,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论我们同不同意对方的观点,都应该尊重与你不同意见者,所付出的心血与努力,因为正是这些心血与努力才让这美丽的《锦瑟》诗显得愈发魅力无穷。


那么,沧溟先生眼中的《锦瑟》诗又是怎样的呢?我为什么非要在解读完五首代表性的《无题》诗之后,才终于来触碰这唯美的《锦瑟》呢?在李商隐有了“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的情感宣言之后,他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又有着怎样深厚沉重的人生与情爱感慨呢?在 “中国诗词大会”上,董卿曾经问我“最喜欢的诗”,我这样回答她,我最喜欢的是两句“当时”:一是“当时只道是寻常”,一是“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一刻我想起李商隐、想起纳兰,想起他们的人生,想起他们的诗、他们的词,他们都一样和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有关我眼中《锦瑟》的真相,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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