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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历经的事

 海纳百川多积累 2019-01-08


一个女生私信给我,心情太紧张,说得语无伦次,只是反复地说:不想活了。

渐渐地,我听出来了:她暗恋一个男生的事儿被人发现,她从此成为全班甚至年级同学欺凌嘲笑的对象。她无处可逃,无人可仗恃,她只想,逃到死亡里去。

我告诉她:初二那年,我也遭到了校园霸凌。

当时,我随父母的工作调动而转学。在新学校,像在动物园里长大的雏兽,从不知什么是生死搏斗,却突然间被丢到了大森林,一派天真,没有半点弱肉强食的本能,我立刻成为了霸凌的受害者。

没来得及融入女生的圈子,男生们已给我起了很难听的绰号,在每一个我出现的地方:教室内外、走廊上下,都会蓦然喊叫起来。我又羞又恼还要假装若无其事,他们看到了我的窘况,像抓娃娃机一抓必中,得意非凡,叫得更欢了。

然后,不断地丢东西、丢钱,书包被扔到树梢上,课本文具盒散了一地。是午饭时间,我边哭边蹲在树下捡,人流从我身边浩浩荡荡过去,没有一个人停下来问我一句,只是踩了我好多次。钢笔被摔得四分五裂,圆规也不能用了,要怎么样跟家人说谎,让他们给我买新的,我绝望得想去死。

新学校的进度比我原来学校的进度快很多,英语课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第一次尝到后进生的滋味,也第一次知道在人群中被孤立是多么可怕的事儿。那一两年,每天早上快到校门口时,我就腹痛如绞,必须马上冲厕所。

内忧外困到这种程度,为什么,我跟家人一个字也没提起?宁愿一晚一晚,在黑暗里饮泣。我为什么不曾反抗?恰恰相反,我上课时缩在座位上一声不吭,下课铃一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在操场上疯跑,午休时分为了不在教室里呆着,我开发了校园里所有人迹罕至的角落:苗圃、化学实验室、天文实验室……每次遇到欺负我的坏男生,我都垂下眼眉,心跳加快,他们就会怂意嘲笑我。那时我还不知道一句话:看到怂人就压不住火。是的,人一怂,就等于是在告诸天下,你们可以欺负我,而我逆来顺受,毫无还手之力。

后来读到柴静的《看见》,说到中学时被小流氓欺负的事:“……我起来边哭边走,都没有去拍牛仔服上的土。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最难受的不是头上和胳膊上的擦伤,也不是愤怒和委屈,是自憎的感觉——厄运中的人多有一种对自己的怨憎,认为是自我的某种残破才招致了某种命运。”

和她一样,被霸凌极大地打击了我的自信心:一定是因为我成绩不够好,因为我是转学生,因为我又胖又矮又丑还戴了眼镜。听得滥俗的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嫌之处”,像密麻麻的毒箭,扑天盖地射得我无处遁逃:是的,我是一个可嫌的人。一下子,在我自己心目中,我满身都是缺点,没有优点了。

升入高中后,同学里有很多从外校考过来的,当年欺负过的男生,有些去了别的学校。地界还是这个地界,但已经换过新血,我渐渐能在校园里大声说话、扬头走路了。

会跟人提起一件事,是我大学毕业后。曾经霸凌过我的一个男生,发生了意外。他妈妈神通广大,居然联系到了他的中学同学们,希望能看望一下他,唤起他的记忆——不去,绝对不去。

家人诧异于我的强硬姿态。而当我讲完,我看见我妈妈——她哭了。她哭着反反复复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要是知道,我一定去找学校,去找他们的家长。换学校也行,我陪你上学也行。”

我吃惊极了,我以为她会像我小时候跟同学发生矛盾时候一样,说:为什么他们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你要反省自己。这是第一次有人,有我至爱的人,以最坚定的方式在说: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我到最后也没有去看望那位同学。而我的家人,也从来没有劝过我,叫我放下,叫我原谅。某种意义上,原谅就等于否定了我年少的痛,而放下,需要时间与阅历。都不可强求,也不是一种道德义务。

我对女生说:霸凌恐怕是不会消失的。小孩就是小动物,长大的过程就是慢慢长成人。青春期是半兽半人的混合,有些是追逐撕咬者,就一定有些是猎物。我曾历经的事,有许多人也曾历经过,也许,你们也会历经。校园成为立体地狱,在最美、最娇嫩的年纪,你们的心与自尊,被人搓来揉去。

而请容我给你建议——就像给当年的我——我说:

首先是,活下去。不要一时冲动就上楼顶。别妄想用血警醒什么人,大家领悟力都很差,恐怕不会想到这些事跟自己有关。

其次,不要因为被霸凌就小看了自己。是的,你暗恋,这是在这个年级惊人的事。还有其他人因为各种原因被霸道,也许你青春期肥胖,也许你长了一脸的痘,也许你成绩不好被嫌弃,也许你只是和当年的我一样,看多了《红楼梦》,说起话来酸文假醋,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然后,要相信父母的爱、师长的正直,父母不见得会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你,老师还是有可能主持公道的。就像前一段时间的中关村二小事件,被霸凌的少年,他的母亲冲出来和他一起对抗全世界。即使对抗不成,那种“有人挺我”的温暖会支持你的一生。

有时候,你也可以给父母一个机会,让他们能够证明一下,他们有多爱你。他们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落伍保守,因为他们也年轻过,有过花一样的季节。

最后最后,最强烈的建议就是:把这当作人生的一次礼物。

卢梭说过:人不必吃了苦才能当诗人,青春期的苦已经足够了。而捱过这苦,像大白菜捱过初霜,才有可能抽出又甜又嫩皎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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