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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书评 · 34 | 金融的“灰色”——评滕肖澜长篇《城中之城》(吴言)

 老鄧子 2019-01-09



《城中之城》(滕肖澜),刊载于2018《收获》长篇专号(夏卷)

  

又是一年毕业季。山东青年陶无忌进入S行实习,只为了向未来岳父证明自己的实力;同期入行的程家元,出身不凡的傻小子,一心要促狭当年抛妻弃子的父亲;在民营P2P撞个头破血流,又杀回传统金融界的蒋芮,身上有拆白党的影子,竟去打领导女儿的主意;八面玲珑、善解人意的胡悦,暗恋陶无忌多年,身为孤儿的她,背后另有一段隐晦的往事。


儒雅自律的S行浦东支行副总赵辉,独自抚养先天残疾的女儿,一步错步步错;苗彻,刚正不阿的审计部处长;薛致远,出身贫寒,不择手段的信托公司老总;高干子弟苏见仁,只知风月不求上进。周琳,风情万种的财务公关,为融资叩遍上海滩的金融业大门……


名利场,是非圈,有几人能勘破?当利益与信仰冲突,是坚守,还是随波逐流?身处这样的金融王国,城中城,谍中谍,试问又有谁能不忘初心,善始善终?


作家简介


滕肖澜,上海作家协会专业作家,2001年起开始写作,至今发表小说两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并入选各种年选本。中篇小说《美丽的日子》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航拍上海陆家嘴


逼真与失真

——评腾肖澜长篇小说《城中之城》

吴言

 

作为一个银行从业人员,我很想看看在行业外的专业作家笔下,这个行业是怎样的面貌?怀着这样的好奇心,读了上海作家腾肖澜的长篇小说《城中之城》。读完后,心情像窗外阴霾的天。也许在一个行业外的人眼里,金融业就是这样灰色的。


除了金融行业内的业余作家,鲜有专业作家写作金融题材。我曾经就此问过一位著名作家,他说是对金融没有兴趣。这确实是一个同诗意毫不沾边的行业,因为是同金钱打交道,总是不免暴露赤裸裸的人性。但现代社会是经济社会,社会发展离不开金融的推动。随着改革开放后经济的发展,金融业也从无到有,发展壮大,现在已在国民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在文学里,特别是主流文学中却很少能找到这种映照。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隔行如隔山,文学如果仅是一种专业,确实没有涵盖整个社会生活的能力。但文学又是一种关照社会的特殊专业,它需要跨越社会分工的界限,尽可能地拓展自己的边界。上海是金融中心,上海作家腾肖澜得此地利而写作金融题材,是值得赞赏和肯定的。


金融题材之所以少有人写,还因为金融本身的专业性和复杂性。银行内部条线割裂情况很严重,不同专业间互不了解是很正常的事情,对外人来说全盘了解更是不易。腾肖澜为了写这部作品,在一家银行的支行蹲点两三个月。从小说中能看出来,她对银行业的运行机制已经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通篇没有外行话,已经很内行了。能驾驭金融题材,也很见勇气和功力。


小说的情节主要是围绕四方展开的,银行业务方赵辉,资金需求方地产商苏显龙,第三方私人信托公司薛致远。赵苏二人是发小,苏对赵还有救命之恩;赵薛二人是同学。本来应该是正常的信贷业务,却因各种违规而进入灰色地带。赵辉两次被拉下水,第一次是被薛致远,因没有被提拔,以及女儿眼疾需要大笔钱,同薛致远联手为苏显龙融资。苏当然也成为赵辉的金主。第二次下水有些莫名其妙,女儿眼疾已经治好,赵辉也获得提拔,跟薛致远也闹翻了,他有所悔转,想要刹车住手,但却又沿着惯性滑落下去。小说在这个关键环节的转折过渡铺垫不足,如果有明确的理由,也只是为了回报一个女人的情感。这个周琳是一个在男人间辗转,靠女性性别优势获取利益的女人。开始被薛致远安排色诱赵辉,后来无端地产生了保护赵辉的起心,而正巧,她的长相酷似赵辉的已故妻子,这也成了生情的理由。这些人组成的利益共同体,是反的一方。


当然还有正方,是苗彻代表的银行内部审计部门,后来晚辈陶无忌加入进来。苗彻和赵辉也被设置成师出同门。他们几查赵辉,都让赵得以脱身,其间还得到提拔。第一次是和薛致远联手那次,赵辉栽赃自己的另一位同学苏见仁,苏见仁因此丢了公职。第二次跟薛致远闹翻而被薛举报,在第一次中受害的苏见仁却莫名其妙为他顶了罪。第三次却是苏见仁反过来又举报赵辉,苏见仁出尔反尔的动机都是因为女人周琳,第一次是为了讨好,第二次因嫉妒。举报未果,苏见仁又再次向审计部门举报,却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第四次苗彻下定决定彻查赵辉,但他本人却反被举报,审计无果而终。小说结尾处,只透露陶无忌也掌握着赵辉违规的证据,可是赵辉仍然毫发未损。而苏显龙,灰色的地产商代表,即便手里有好几条人命,几度违规违法骗取信贷资金,依然逍遥法外。


这也就是为什么觉得小说是灰色的,作家笔下的金融行业是灰色的。说是正义只会迟到,不会缺席,但小说到结束都没有看到正义的影子。《城中之城》用了很多上海方言。看完了我也学了一句,窝塞。就是很心塞,堵心的意思。有种身陷泥潭,不能明朗畅快的感觉。


上述这样的线索,是我在细读了一遍,粗读了数遍才捋出来的,时间跨度为半年,真有点儿“考古”的劲头。由此也可见作者用了更多倍的功夫。因为整个小说情节繁复,机关处处,状况频出,重要细节被掩映在一派杂花生树中,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究其原因,是腾肖澜创作理念中追求故事性和戏剧化的结果。具体来说,是涉及的人物太多了。


在人物结构设计上,线条其实是简单清晰的。纵向主要是两代人,父辈与子辈,父子或翁婿。横向就是同学帮。除了赵辉这一辈的同学,还引出了陶无忌他们这一辈的同学。两代人的情感、工作都要详写。这些人物各司角色,生旦净末丑,分担着正中反派。如此一归纳,发现是网格状的,有些格式化。苗家翁婿都是正方代表,苏氏父子都是丑角。以男人戏为主,两代中都有女性穿梭在男人间。赵辉这一代是周琳,陶无忌这一代是郭悦。这些女性总是沾惹风月,却都甘于为优秀男人牺牲奉献。她们像是拷贝过的,都是利用爱慕自己的男人,维护自己爱慕的男人,所谓才俊。职场纠葛,加爱恨情仇,就组成了小说的全部。这样写提炼了规律性和普遍性,但也损失了多样性和个人性。确实是“城中之城”,营造的空间是封闭的,在相对固定的人物和事件中就可以完成全部情节。


在如何违规,如何审计这些环节上,小说中描述的案例是很专业的。克隆卡作案,私售飞单,这些都是银行常见的作案手段。小说中写到的赴厦门行审计,那里确实是网贷业务创新集中的区域,也因此引发了新的风险。赵辉数次违规,先是跟薛致远合作信托基金,后来又是挪用贷款,弥补资金链的断裂,写得都非常详实,显示出作者做足了功课。即便我这样的银行从业人员,因为并不从事信贷业务,想必也写不出来。小说在细节处是逼真的。


见评论中说,滕肖澜喜用戏剧性的情节。确实是。开篇就是轰轰烈烈的坠楼事件,如小说中所说的,“银行业坐牢的很多,跳楼的不多”。我从业二十多年,确实没见过或听过一个跳楼的。还有老师的私生子,师傅的抑郁症,偷拍是最常用的手段,感觉到处都有“克格勃”,更有雇凶伤人,甚至杀人,从没感觉银行业如此高危。加之滕肖澜的叙述喜欢悬念,在表面明确的叙述下,在后面某个地方抖出“包袱”,说出当初隐含在表面下的关键细节,让整个情节更加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看完后,我不禁自问,这是我所在的银行业吗?这是个平淡得有些呆板的业务行业,身在其间并不觉得有何惊心动魄,怎么进入了小说后,就有如此电视剧般的效果?这时就觉得有些失真了。


小说只是利用内部审计,对违规违法现象进行遏制。实际银行业是个强监管行业,外部监管之严远超过内部防范。如果能让外部监管介入,也许小说的结尾处可以避免是灰色的。法网恢恢,无法约束和制止的大恶,只能借助于更强的外部力量来制约。


我必须对小说中塑造的女性提出一些异议。小说中两位主要女性,周琳和胡悦,都被塑造成了经历复杂,辗转于男性中间,利用女性性别特色谋生存,求爱情的角色。周琳并不是银行人员,她身上社会习性重是可能的。胡悦后来进入了银行,但也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女性。小说尾部又出现了一位银行女性郭处,也被置于一片暧昧之中,单身,利用同上司的关系在职场上谋发展,还要同下属发展暧昧关系。实际情况是,银行是轻体力,有专业性但门槛并不高的一个行业,很适合女性从业,特别是基础的会计结算业务,好像专门为女性设计的,绝大部分是女性。银行也是女性职业发展比较充分的行业,有玻璃天花板,但比起政界、商界要高得多。受益于教育程度提高,受益于独生子女政策,银行很多女性都有很好的发展。在股份制商业银行分行级这一层面,女性中层干部都在30%以上,有时甚至能达到一半。再往上一级,女性在分行领导班子中肯定会占有一席,在总行部门老总和分行行长这一级,才触碰到玻璃天花板,女性凤毛麟角。


所以说,在《城中之城》赵辉、苗彻他们这个年龄和级别,很多女性是可以达到的,能力、资历都足以胜任。不排除银行业女性在做业务时,会用性别特色在这个男权社会里斡旋,但她们更多的是凭自身的努力和敬业。我身边有一位80后的女支行行长,生完孩子一个月就上了班,够拼的!除了前台营销和信贷业务这一块,银行有很多后台业务,工作环境相对单纯,这些人员并没有很重的社会化痕迹,其中就有很多女性。


《城中之城》主要是写金融中心上海浦东。以发端于上海浦东的浦发银行为例,上海人的精明细致在银行业发挥得淋漓尽致,其管理之精细是我们这些北方银行非常不及的。上海人适合于金融业,上海人的细腻也适合于写作。海派作家都有很强的写实能力,再加文笔细腻,笔下总会出现壮观繁复的文字景观。即便我理出了上述的小说的主线,再读《城中之城》仍然有身在庐山之感。我也在想,滕肖澜以中篇小说见长,以中篇小说的累加方式创作长篇小说,是不是就会是这样主线不够突出的效果?哪一条线都不想舍弃,哪一条线都要详写。比如小说结尾处写的青浦支行审计,这一节是跟赵辉没关系的,只跟苏显龙有关系,但一写就一生二,二生三的,又牵扯出很多人,跳楼的戴副总,身残的妹妹,贪腐的妹夫,还有婚外恋,闹小三等情节,很是热闹。这是为了呼应开头戴副总跳楼的情节,但跳楼的动机却不够充分,只为一笔五亿的违规信托基金吗?事实上,这一条线全部取消都不会影响小说的整体表达,写了反而有节外生枝的感觉。


在我反复翻看《城中之城》,想要捋清脉络的时候,陶无忌他们年轻一代的情感戏是最想略过去的,说明这些枝节不是必须存在的。写多了反而削弱了写金融题材的严肃性和专业性。节余下来的笔墨,若能更多地写赵辉和苗彻的内心演变,会突出整个小说的主线。


如何结构长篇小说,真是应该向王安忆学。她的长篇也很繁复,但读了会发现每个情节每个人物,都是有向心力的,都指向某个不一定明确,但一定存在的中心。隔了几年重读《天香》,更能够领会王安忆的匠心和用意。比如小绸、希昭两个人物都有未竟之感,但笔墨不会太多了,她们的使命只是担负“天香园绣”的一段,过了后就不再纠缠,要往前走了。《天香》写了很多历史掌故和市井人物,增加了小说的丰富性,却未损小说主脉。对于以绵密见长的海派作家,这一点是尤其值得借鉴的。


上海越来越大,金融越来越复杂。随着互联网+,金融创新和金融监管的博弈愈加激烈。防范金融风险已经成为当前三大攻坚战中的重中之重。金融题材不易写,但却大有可为。在《城中之城》中,我们看到像腾肖澜这样的70后作家,已经越来越将焦点集中在外部,努力追踪着世界的脚步。他们不断挑战着新的写作领域和高度,筑就着自己的文学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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