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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原诗

沈园二首
宋代：陆游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题曰：偶复来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泌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其一）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其二）

钗头凤·红酥手

宋  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世情薄

宋  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梦断香消四十年》（粤剧剧本）

人物表/序幕

陆 游 字务观，号放翁，南宋爱国诗人。
唐 琬 陆游前妻。

王春娥 陆游后妻。

赵士程 山阴望族。唐琬后夫。
唐夫人 陆游之母。唐琬的姑母。

邓 哥 沈园花匠。

邓 嫂 邓哥的妻。
邓翠花 邓的孙女。

秋 兰 唐琬的女侍。

夏 荷 女侍。
家 院 陆府的家院。

王 炎 四川宣抚使。

虞允文 前后四川宣抚使。
吴 珙 南郑前线将领。

吕 伟 南郑前线将领。

王承祖 南郑前线将领。
黄 强 南郑前线将领。

汤子臣 允文的幕僚。

赵 仁 赵府的西宾。
妙 修 妙善庵老尼。

妙善庵尼

宋将宋兵
众家丁

序 幕 〔乐起。
〔台口纱幕。灯光特写。杨柳悲风。园林上空有凤钗一枝。由小到大横空起舞，下烘托着大片断肠红草逐渐幻化成人形，仰望凤钗起舞悲歌陆游的《钗头凤》词。 〔内场男女和声。

《钗头凤》词曰：

红稣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歌声渐隐。凤钗红草亦渐隐去。乐转悲凉，灯移景换。
转入第一场戏。乐声不断。

第一场 鸾凤分飞
〔宋绍兴年间。

〔浙江绍兴府。陆游家。南堂书轩，内寝室、外花园。
时值暮春。

女 声 （内场独唱清歌）

似这般咽泪装欢何日了！
可怜岁月可怜人！

〔唐琬抱花一束抑郁地倚栏片晌，把花插向花瓶。

〔秋兰惊急上。
秋 兰 姑娘！

唐 琬 秋兰，（口鼓）何事惊慌欲语还吞眉皱紧？

秋 兰 姑娘，（口鼓）后堂之上，又来了妙善庵中鼓舌人！
唐 琬 （哑然，口鼓）妙师又来谈经吧，婆婆拜佛心诚恳！

秋 兰 （难过地）恐非如此！（口鼓）夫人如何待你，姑娘早有所闻！

唐 琬 （悲从中来）我已知之！
（“乙反减字芙蓉”）

桃花命薄逐水流，生带愁来悲不幸！

空有护花铃庇佑，奈何风雨不饶人！
分鸳之志恐难移！

秋 兰 姑娘！（接唱“正线滚花”）

堂上老人纵寡恩，
公子多情非薄幸！

唐 琬 （唱“七字清中板”）

我郎平日孝名闻！
徒系丝绳深井引，

银瓶终向井中沉！

（转“滚花”）
忍见他为国苦劳心，

复遭情网困！

秋 兰 姑娘还得求善法，休教劳燕各西东！
〔唐夫人捻念珠上。一婢随。

唐夫人 琬儿！

唐 琬 婆婆！
唐夫人 侄女啊！（唱“三脚凳”）

休怪姑妈将你弃，

当怪苍天捉弄人！
你命中注定一身孤，

相夫生子无缘份，

还是顺从姑妈意，
托足空门学修行！

唐 琬 婆婆！

唐夫人 （冰霜冷面地）琬儿，从今日起——
（转唱“滚花”）

你莫叫婆婆仍叫我做姑妈，

彼此相安无恼恨！
秋 兰 （强忍不住）姑娘并无失德，夫人竟将妇弃？！

唐夫人 多嘴！（白榄）

身为一下奴，敢把主人家事问？
舍不得姑娘去，是否也想学修行？

琬儿呀琬儿，非是姑妈心肠狠，

叫你出家亦为你好，师尊不久来接人！
唐 琬 （唱“沉腔滚花”）

敢怪姑妈不容人！

（“反线中板”）
唐琬幼失椿萱无倚凭，

欣蒙收养见殊恩。

既是带结鸳鸯命里无缘份，
琬儿又怎敢违慈心！

（“三字经”）

惟是燕同巢，转眼三年近，
忍心无一语，离别枕边人！

（转唱“正线滚花”）闻说我夫——

唐夫人 你表哥
唐 琬 （含泪）是表哥！（续唱“滚花”）

闻说表哥今日归，

求容一面表表亲情份。
唐夫人 哦，想见面呀？可以的！

（“滚花”）

莫说曾有三年夫妇义，
中表之亲亦当许辞行！

我知琬儿善体老人心，

你你你，见了表哥言谨慎！
〔家院上。

家 院 公子自镇江回来。

唐夫人 晓得。
〔家院下介。

唐夫人 （目琬）琬儿，姑妈之心已决，妙师亦快来接人，一为陆门香烟，二为你表哥前途。今日你和表哥见面，要好好讲话呀！（目众婢）下去！

〔唐夫人与众婢下介，秋兰含悲望琬迟迟下介。
唐 琬 天啊！（起反线小曲“绛珠泪”）

并蒂花开寒露浸，簪折瓶沉！

双栖燕，悲不幸，转眼长分衾！
教我怎向夫倾吐，五中愁共愤？

只好强从姑意，诈作无情心狠。

一腔怨，一汪泪，离夫婿，向比丘，
青磐声声送我行！

（白）幽斋雅洁诗情壮，月缺难圆强尽情啊！

〔唐琬叹息入场。起“士工慢板序”。
陆 游 （上唱“士工慢板”）

士气正高昂，缅怀岳家军，

争欲挥戈平鞑虏，
奈何操柄属权臣！

报国叹无门，思家情更甚，

一颗心儿两地牵，情系凄凉红粉！
〔陆游入室，唐琬捧花上介。

唐 琬 陆郎！

陆 游 琬儿！（凝望，口鼓）一别几何时，春山埋隐恨？
唐 琬 （摇头，口鼓）为君多憔悴，难免损三分！

陆 游 （口鼓）看妻面目含悲，莫非我娘对你又不怀好感？

唐 琬 非也！（口鼓）姑妈待我非常好，嘱我烹茶接待君！
陆 游 我娘待你好啦！

（长句二黄）

但愿老人心，长把孤儿悯，
莫令我忧怀国运，复为儿女事伤神。

唐 琬 （接唱前腔）

君你壮志凌云，岂受情丝困？
有道国破家何在？树倒燕离群！

陆 游 （接唱前腔）

岂可同日而言，明是姑顽观听暗。
无故竟将贤妇弃，虚言礼佛拜如真！

唐 琬民（唱序）

愿体老人心！
有香茶，奉向君。

远道归来君当饮！

陆 游 多谢了！（接过茶盏，流目四周，喝了一口，无限感慨地，唱“木鱼”） 茶可口，味芳甘，
贤妻待我确殷勤！

今日窗明几更净，

添我豪兴动诗心。
唐 琬 （接唱）

桌上纸笺文翰备，

鲜花犹可养君神！
（有意地抚弄瓶上的红花）

陆 游 （目花）啊，好红的花，少见呀！

唐 琬 是少见！（唱“縻芜歌”）
君喜爱，借物展胸襟，

香花供上助君吟！

陆 游 （接唱）
借物可抒素悃，卿知我心！

唐 琬 （接唱）

鲜红欲滴意境新！
陆 游 （接唱）

此花虽美，带血挂泪痕！

如闻鹃泣怨，我未赋新诗先断魂！
（白）不知此花叫何名字？

唐 琬 若问此花，叫断肠红！

陆 游 （惨然）断肠红？！名太凄凉了，为它改个名字吧。
唐 琬 不知改何名字？

陆 游 我俩时刻相思，就叫相思红吧。

唐 琬 相思红！唉，（“乙反滚花”）
相思断肠都一样，

既同花叶又同根。

相思来自断肠人，
断肠烙下相思印！（含泪凄然）

陆 游 贤妻今日神色大异从前！（追问）玉体欠安（唐摇头）怨夫命滞？（唐摇头）婆婆不谅？

唐 琬 （泫然）从今日起，不叫婆婆叫姑妈了！你也只能如前一样叫表哥！

陆 游 却是为何？

唐 琬 表哥听呀！（“乙反中板”）

老姑妈，再申前议，

说我俩错缔婚盟！
说奴命里克夫，结缡三载尚无儿！

夫也宦途交恶运，

只合入空门，长断鸳鸯梦，
梵经一卷度余生！

（“乙反浪花”）

妙善庵中拜佛尼，
不久诵经来接引！

陆 游 （震骇）啊！（“乙反水仙子”）

鸳鸯痛离群，娘亲太狠心！
求娘怜悯，莫厌贱好媳妇。

休毁弃凤钗盟！

唐 琬 （接唱）早失姑母心，
夫婿枉操心。

陆 游 （接唱）忍看枕畔人，敲木鱼，终此身，

青衾挂泪痕！
（白）求娘亲去！（携唐琬便行）

〔钟声响。内宣佛号“南无阿弥陀……”

〔四小尼，一敲钟、一击磐、一撞鼓、一摇铃列队鱼贯而上。音乐悲凉，妙修老尼披法衣合什念佛号上；唐夫人捻念珠、左秋兰、右夏荷上。
〔陆游骇然，唐琬已泣不可仰。

唐夫人 琬儿乖侄，说好了吧，妙修师傅接你来了！

〔唐琬哀号一声，挣开陆游跪下。
陆 游 （惨然，跪叫）亲娘呀！

（“乙反减字芙蓉”）

强令斩情情更甚；
苦叩禅关非妹志，

求娘毋绝凤钗盟！

唐夫人 （接唱）
苦命蛾眉难相夫，

生儿育女无缘份。

儿也宦途多风浪，
空谈治国靖胡尘。

陆 游 （接唱正线“十字清中板）

结缡不过三年近，
怎能就说无儿生！

秦桧当权君主暗，

贤臣得势振乾坤！
（“滚花”）

与妹无干强离鸾，

敢问亲心何太狠？！
唐夫人 儿呀！（“滚花”）

当初我就不中意，

是你苦苦痴缠要把婚礼行！
你你你素以孝义名闻，

今再敢违娘训？

（白）岳王精忠报国不离孝，荆轲入关刺秦亦讲孝，你曾以北收河洛，饮马长城为志，今日不听母命，何以治军？何以治国？你甘为不孝儿？！
陆 游 （恳切地）我妻无犯七出条！

唐夫人 你娘是叫她出家！（目琬）琬儿，想你头上凤钗，乃陆府家传之物，祖宗规定，该传长媳，今日你既出家，便非我媳。既非我媳，凤钗便该纳还！

唐 琬 （悲摸髻上钗）啊……
陆 游 （急护钗）且慢！凤钗既属表妹，便应归表妹所有，何况表妹原是你媳，定婚之物，决不收回！

唐夫人 好呀！你敢背宗叛祖，凤钗让给优尼，师傅今日收徒，当能为我收回！

妙 修 （念佛）阿弥陀佛！徒儿摩顶受戒！

陆 游 （抗声）慢着！（“高腔滚花”）
是真灵菩萨，不散凤鸾群！

我妻头上青丝，少了一根唯你问！（护琬）

妙 修 （合什）善哉！
（“滚花”）

是夫人虔心信佛，

刻意令侄女修行！
公子强要续前欢，

家宅有凶，我佛难护荫！

陆 游 妖言惑众！
唐夫人 孩儿，你想气死母亲？

唐 琬 表哥呀！（十分痛苦地唱“禅院钟声”）

劝君孝顺年迈人。
毋痴恋此苦命女，

何如另聘佳妇慰亲心！

早日春风得意展胸襟！
过往恩爱若浮云，

此后梵经一卷，青灯伴我，

长作佛门人！
陆 游 （急阻，快唱“痛分飞”〕

鸾凤分飞，痛断人魂！

妹真离去，哥伴妹行！
（腔转“叹板”）

禅房挂上鸯鸳帐。

佛前灯下两同衾！
妙 修 阿弥陀佛！

〔陆游缠住唐琬不放。

唐夫人 （气得发抖，愠怒）儿呀！为娘实对你说，日前早已托媒，为你另寻佳丽，乃名门闺秀王春娥。此女幽娴贤淑，堪为你妇，不日就要纳采行聘，择吉成亲！ 陆 游 （惊急）万万不可！
唐夫人 娘意已决！

唐 琬 表哥保重！（拔脚飞奔下）

〔妙修扬手，四尼敲钟磐，随下。
唐夫人 （猛醒）讨回凤钗！讨回凤钗！（喝秋兰追讨）

秋 兰 我就不讨，宁侍姑娘！（哀叫）姑娘——（拔足追下）

陆 游 （狂叫）表妹！我妻！（欲追下）
唐夫人 你，唉！（昏倒）

陆 游 （急扶母）亲娘……

〔鼓乐声远。二幕闭。
第二场 怨笛双吹

〔若干日后。

〔双喜堂景，一边是陆府，一边是赵家。

〔乙反“到春来”幕启。
〔陆府一方：夏荷伴王春娥红绸带陆游上。

〔赵家一方：秋兰伴唐琬红绸带引赵士程上。

〔夏荷为春娥去头盖；秋兰为唐琬去头盖。两婢各分边下介。
〔一方陆游对窗呆立默然，春娥意感不安。

〔一方唐琬凄然不语，士程亦感局促。

王春娥 （“双星恨”）
乍穿嫁罗裳，

烛影下，看新郎，意难安。

见他默无言，对月含愁，
人朝远方作痴望！

唐 琬 （接唱）

唉！嫁服两度着身上，
芳心暗悲怆！

偷偷看，看我新的夫郎。

确是个谦谦有才郎，
论品德也善良，

以大礼娶此再醮娘，

堪仰！惜花已枯未见香。
尚留凤钗鬓边响！

陆 游 （接唱）

唉！表妹知我另结鸳鸯，
定然恨满腔！定然泪满眶！

弯弯月虽也向他方，

应该指责薄幸，负义在我方！
灯花报喜，鹊架金桥，

织女配牛郎，

恼恨银河船错摆！翻恶浪！
赵士程 （接唱）

君子以义以礼重，

我当尊此怨妇。
当此际，她正默默哀思凄凉，

我未可强求共举杯庆洞房。

令佢伤心怪赵郎，忍让！
今宵正好月光，

且自凭栏将美景赏！

〔春娥偷望陆游；唐琬偷望士程。陆游叹息；士程默然。
〔三更鼓响。

王春娥 （接唱）

三鼓已敲素月凉，
烛尚摇红夜正长，有微寒！

陆 游 （接唱）

她孤清清，我意茫茫，
凤烛照牙床，添我傍徨！

赵士程 （各自唱）不敢把娇妻多看！

王春娥 （各自唱）不敢把夫君多看！
陆 游 （唱）忍心冰霜面向，

本该关睢共唱！（移步分别眼望王）

唐 琬 （唱）忍心冰霜面向，
本该关睢共唱！（移步分别眼望赵）

王春娥 （接唱）

他若似来近我……
赵士程 （接唱）

她似改颜向！

陆 游 （同时走向王春娥身前作礼）娘子有礼！
唐 琬 （同时走向赵士程身前作礼）赵郎有礼！

王春娥 （同时含笑向陆游作礼）我郎有礼！

赵士程 （同时含笑向唐琬作礼）娘子有礼！
〔陆游、唐琬同时取酒注杯介。

陆 游 （唱）秋窗冷，

唐 琬 （唱）村酒暖，
陆 游 （同时唱）饮过可驱寒！

唐 琬 （同时唱）饮过可驱寒！

（奉向王、赵）
王春娥 （唱）

感君恩眷。

赵士程 （唱）
感卿恩眷。 （王、赵同时各斟酒一杯奉对方）

王春娥 （唱）请进佳酿。

赵士程 （同上）
陆 游 （唱）知卿温婉美好，郡人共赞赏。

唐 琬 （唱）知君高雅有德，郡人共赞赏。

陆、王 （四人共唱）
赵、唐

有幸共称觞！

〔两对儿方欲对饮，唐琬头上，凤钗摇影，不禁抚钗，凄叫一声：“表哥！……”悲痛停杯转身。
〔陆游同时见春娥头上无风钗，也不禁悲叫一声：“表妹！……”悲痛停杯转身。 〔王春娥悲痛地走近窗前垂泪。

〔赵士程痛苦地望着凤烛发呆。

〔内女唱山歌（男和）：
啊！……

是谁乱贴鸳鸯榜！

不是鸳鸯结鸳鸯！
〔一声霹雷，月暗云遮，冷风吹帐，残烛摇摇，天有下雨之势。

〔王春娥悲泣，赵士程叹气。

〔乐声续奏唱“双星恨”尾段。
陆 游 （唱）忍见她，泪满眶，

唐 琬 （唱）忍见他，愁满腔，

陆 游 （唱）不该敲碎佢心肝，
唐 琬 （唱）况且已经拜了堂，

烛影摇红照锦帐！

赵士程 （唱）非所偶，难随唱，
王春娥 （唱）非所偶，难随唱，

赵士程 （唱）何似（何似）认作（认作）义妹更情长！

王春娥 （唱）该我出家拜慈航！
〔王春娥泣不可支，激情音乐。

〔一声霹雷，倾盆大雨。

〔春娥昏冷欲晕倒；士程借酒驱寒。
〔陆游、唐琬同感寒意，复感愧地各取寒衣走向春娥、士程身前。

陆 游 （唱）冷风透户窗娇妻快披上！

唐 琬 （唱）冷风透户窗夫君快披上！
〔陆游为春娥披衣。

〔唐琬为士程披衣。

〔两对夫妻默然相对。
〔雷鸣、烛灭，窗外风雨大作。

——幕徐徐下——
第三场 沈园题壁

〔三年后的春天。

〔沈园。花影池塘，鸟鸣春树，亭台古雅，杨柳迎风。

〔幕启。
邓 哥 （“扑灯蛾”上，念“白榄”）

垂柳绿，碧桃鲜，

风和日丽艳阳天。
好一座沈园，

处处春情展。

邓哥我方便游园客，
弄完花草弄炊烟。

〔向内叫：“浑家！”

邓 嫂 （内）来啦！邓哥，又忙什么？
邓 哥 浑家呀！我正忙不过来，你快回屋洗菜、切肉、破柴、生火，把人家放下的鲜肉、鲜鱼，巧制佳肴数款。

邓 嫂 啊？我的邓哥花佬呀！人家是请你来管园的，日日栽花、种树、运水、挑泥，还嫌做得不够苦，你连菜馆工夫也要兼。

邓 哥 来料加工罢，又不是为你？
邓 嫂 为我什么？

邓 哥 浑家听呀！

（唱“长句滚花”）
城南赵老爷，游园携宝眷，

送来鳜鱼肥美黄鸡嫩，

香笋冬菇五味全。
要在园中设小宴，

赏我白银二两作工钱，

叫我弄熟就搬进小亭间。
邓 嫂 帮人煮菜，还说为我？

邓 哥 一者知你烹调巧手，二来嘛……

（低声，续唱“滚花”）
你近来爱吃酸，

积多几个钱，

日后好打算。（抱仔）
邓 嫂 （目邓一眼）你会讲！

（“滚花”）

看人家游春携眷不惜腰头缠！
就不见你怜爱老婆，

只顾与人方便！

邓 哥 偶一为之，亦非常有呀！（口鼓）提起这位赵老爷，他对携来宝眷的确照顾殷勤，不只走路步步扶持，讲句话都声低语软。我学给你看，“娘子慢走”、“娘子小心”、“苍苔路滑呀”、“过桥啦”！真系寸步不离，一直搀扶过那边。（扶着邓嫂，忽然失惊放手）有人来！
邓 嫂 （急离开）死花佬！（急入场）

邓 哥 （招呼）好浑家，我快回来帮手的。

（“滚花”）
小片红花修剪后，

夫妻携手制盘飧！（念“酸”）

〔邓哥下。
陆 游 （上，唱“二流”）

才难展，马难前，

献策平戎官数贬，
请缨无路又三年！

庆当今、龙意转，

尝胆枕戈知务俭，
整军经武复中原。

北征喜讯传，

愿早日大漠飞骑、高城舞剑！
（“合尺滚花”）

昨曾上书虞丞相，

求临战场勇扬鞭，
久盼军书尚不来，

城南漫步将愁遣。

（白）好座沈园，燕舞垂杨，花迷曲径，别有一番天地！（游览）亭榭清幽，湖山叠翠，倒也赏心悦目。桥下泛清波，春莺舞绿荷，堪题咏啊！（摇头）古来国事多时墨客多，宝剑未磨志已磨。可叹可叹！（有所发现地）一片红花，似曾相识！（不禁驻足而观） 〔邓哥携剪上。
陆 游 （方欲问话）……

邓 哥 （作礼）相公游园？

陆 游 请问老哥，此花……
邓 哥 啊！相公不识花草，最好问我，我是园丁叫邓哥。

陆 游 啊，邓哥，正欲问花名字。

邓 哥 若问此花，其形好看，名不好听，叫“断肠红”！
陆 游 （感触地）断——肠——红！（呆望着）

邓 哥 早说好看不好听，相公听了心难过了？（稍顿）相公，你怎么呆在一边？（自语）奇了，刚才赵家宝眷见了此花也是呆在一边，大概骚人墨客，不管才女才男，大都如是吧！管他呢，快帮老婆捻菜，他们快进亭了。

〔邓哥急步下。

陆 游 （徐徐拈起一株花）断肠红！唉！

（“反线中板”）
不断肠也断肠，见断肠肠更断。

陆游心中恨，园丁未说完！

香鬓纵留钗，破镜永难圆，
罗敷另嫁夫，使君情别眷！

三年同鸳帐，一朝分两地，

相思徒有梦，人隔万重天！
今朝再见断肠红，

令我肝肠寸寸断！

（拉腔过门，白）不看也罢，看之肠断，另寻佳趣，解我愁烦啊！
〔“双竹”齐呜，起“反线中板”过板。陆游叹息下。

〔赵士程携唐琬上。

赵士程 （唱“反线芙蓉中板”）
花枝摇曳把裙牵。

石上有流泉，妻你防水溅。

唐 琬 （接唱）
谢君勤护呢朵雨中莲。

赵士程 （接唱）

愿卿玉体安康人长健。
唐 琬 （接唱）

只怕病躯难愈君你枉垂怜！

赵士程 （唱“凤阳歌”）
柳绿荷池暖，上有双双燕，

到处莺花舞，同把春光占。

唐 琬 （接唱）
盼到好春光，转眼离人远。

赵士程 （接唱）

四季皆春意，人可胜自然，
娇妻休怨嗟，春光可长占。

（“正线滚花”）

同进小芳亭，夫妇同欢宴！
〔叫：“邓哥！”

〔邓哥、邓嫂内应：“来了”，捧酒菜盘上。

邓 哥 （唱“反线风入松”）
清蒸肥鸡，红炆猪脚炖黄鳝，

邓 嫂 （唱）肉腌酸，姜蒜煀海鲜，

加上虾米冬菇。
邓 哥 （唱）京城酒楼都少见。

邓 嫂 （唱）包佢话好，猛食唔厌。

邓 哥 （唱）佢地唔吃，归我用，食饱拥被眠！
〔搬菜入亭。

邓 哥 赵老爷，菜来了！

赵士程 有劳邓哥夫妇。
〔邓夫妇摆菜、斟酒。

赵士程 娘子请！

唐 琬 老爷请！
〔赵、唐对饮，陆游上。

陆 游 原来亭间有人。

〔唐琬回首与陆游打个照面。
〔陆游急欲转身，唐琬欲呼又止。士程已有感觉，急呼： “仁兄留步”。陆游无奈止步。

赵士程 （下亭长揖）幸会，幸会！请进亭间。邓哥添筷！

（便牵陆游）
陆 游 岂可叨扰。

赵士程 那里话来，请！（便牵陆行）

邓 哥 原来识佢，常备杯筷，浑家加位。
〔邓嫂便欲为陆游斟酒。

赵士程 （忙止之）无须伺候，哥嫂请便。

邓 哥 贵人慢饮。（离亭复转）老爷吟诗，盘中有砚，不过千祈勿将墨汁当豉油！ 邓 嫂 真多事，一阵回来执拾吧！
〔邓哥、邓嫂下。

〔陆游、唐琬相对无言。

赵士程 真是有缘呀！
（“木鱼”）

重逢旧剑，春意更添。

沈园今日降高贤。
本该索句酬宏愿，

何如中表两情牵。

适逢小设园中宴，
当与观春同对酌，幸毋错过此奇缘！

（白）家乡酒，味香醇，敬你表哥一杯啦！

〔提壶注酒于杯中示意唐。
唐 琬 （泫然，悲声）知道！

〔唐琬捧杯开位。

唐 琬 （唱“乙反西皮”）
寸心煎，热泪酸，

两重逢，于今天，

凄凉我，有何言？
把酒问苍天！（行前凄然叫）表哥！

陆 游 （难过地叫）表妹！

唐 琬 表哥可好？
陆 游 好！表妹都好？

唐 琬 （背身泣应）好。（复转身）表哥……（哽咽奉杯）

陆 游 （默然一阵，接杯另场）
（接唱“乙反西皮”）

唉！相逢咫尺间，心有无穷怨。

我默默无言，她飘飘泪溅。
情何以堪，此时此际，

可叹可怜！（对杯呆望）

唐 琬 表哥，饮吧！
陆 游 表妹，我，饮不下肚。

唐 琬 我知，此非甜酒是苦酒。

陆 游 是。确非甜酒是苦酒，不过，饮已多年了，何争此一杯，表妹手奉，还是饮好！（举杯，一饮而尽）表妹，表哥酒量如何？（激动站不稳）
唐 琬 （颤叫一声）表哥！（欲上扶，又急退）

陆 游 （急自敛退）表妹，我酒量还好，没醉呀！

赵士程 （“落叶摇情弄”）
我——应该，暂时回避。

让他俩，畅所欲言……

（离亭出背身）
唐 琬 （唱）他——将身背转。

陆 游 （唱）我——律己从严！

赵士程 （唱）转过花阡人不见！（缓步入场）
唐 琬 （唱）他——明教苦凤会愁鸾！

陆 游 （唱）赵君行渐远，陆游应更远！

（转身欲远避）
唐 琬 （急悲叫）表哥！（唱）

固知难镜合，愿惜片时缘！

（乐转，唱）
三年来，一日思君百遍，

常作梦，香茶侍候君前。

喜闻君，赋得良缘美眷，
常砺志，扬鞭策马中原。

命苦人，未敢轻将姑怨，

怨苍天，生分并蒂红莲！
陆 游 （唱）三年来，日夜为卿肠断，

姑何恶，信谗迫妇参禅。

欣闻妹，深得妹夫宠眷，
胜从前，南堂日夜忧煎。

你表兄，北伐中原有愿，

皇诏到，当即效命军前。
愿表妹，勿以愚兄为念，

旧巢破，新巢更好栖鸾！

唐 琬 （悲极，乐转，唱）
偷生岂慕新巢暖，

长怀故垒抱诗眠。

常云藕断丝难断，
妹将含恨入黄泉！

陆 游 （惊极，不安，唱）

珍重玉躯防瘦损，
春光易老惜华年。

驱愁解恨勤开卷，

妹妹词章锦绣篇。
赵氏多情妹休存别念！

唐 琬 （乐转，接唱）

惊雷乍响震心弦！
我死何惜君誉损。

有鸟窥人树下喧！

忍痛离开哥再见！（急离开）
陆 游 （急呼）表妹！我陪你去！（欲上扶）

唐 琬 不！（唱）

梦魂相会蝶翩跃！（急行）
〔陆游欲扶、唐琬翩然下，陆游惟有目送。

陆 游 （凄叫一声）表妹……（目送唐琬去远）

（卓竹音乐，快打慢唱“流水摇板”）
强压悲酸，题词留念！

〔音乐，入亭，捧砚提笔，向亭边壁上题词。

词曰：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题词时，灯光在壁上逐一现字。

〔内场男女悲歌《钗头凤》词。

〔家院急步上。

家 院 相公，夫人命我到处寻你呀，原来你在此间，可知丞相有书送来？

 

陆 游 书函何在？

家 院 已带来了。

陆 游 待吾一看。（看书，欣喜，鼓舞）
（快“滚花”）

原来虞丞相，荐我入西川，

西川王炎统帅才，
收复长安期不远。

家 院 （指壁）相公，墨尚淋漓，原来你在此题词，夫人已为你整备行装啦！

 

陆 游 好！（快花下句）

请缨有路，即往西川！（行）
〔邓哥迎面上。

邓 哥 相公走啦！

陆 游 有劳邓哥转告赵老爷一声，说陆某奉召入川，将临战地，未及辞行啊…… 〔陆游、家院急下。
邓 哥 一个去了，还有两个呢？（拾起墨砚，见壁上词）啊！壁上有词，谁题的？ 〔赵士程扶唐琬摸头上凤钗上。

赵士程 贤妻何必急于寻我，你俩有话应该多谈呀！

唐 琬 我是欲再寻他说话，璧还凤钗。
赵士程 既是留念之物，又何必送还！

邓 哥 禀老爷，姓陆的自称奉召入川，未及辞行，人已走了，壁上却留下题词。

赵士程 壁上题词？

〔赵扶唐看。
唐 琬 （隔远已认得陆游的字，身躯一震）

〔唐琬颤着声读壁上的词，才读一半便泪如雨下，读完晕倒。

〔赵士程连忙搀扶叫“娘子”！邓哥高声叫“救人”！
——落幕——

第四场 剑阁悲歌

〔若干年后。剑岭危崖，深秋飞雪，川北宋营，旌旗闪耀。
〔号角吹，战鼓擂。

〔幕启，吴珙、王承祖、吕伟、黄强四将打马上。

吴 珙 （念白）金鼓震雄关，
王承祖 （念白）奇兵出剑南，

吕 伟 （念白）直捣黄龙府，

黄 强 （念白）踏破贺兰山！
吴 珙 众同袍！圣上决策北征，王帅督军川陕，我等加强操练，准备出兵！ 王承祖 雪压寒山，防敌尖兵混进，陆干办巡视各隘口去了，我等亦加紧巡逻！ 众 人 森严堡垒，巡逻去也！

〔众将打马下。

陆 游 （内唱“北上小楼”）
平逆胡、还我汉江山，

英雄马革裹尸还！

〔起小曲“剑南月”，陆游佩剑，两小军随上。
陆 游 （续唱）一箭定天山，大军进贺兰，

长白山头月可攀！

枕戈常作梦，捷报频传诗作简！
愁的是，羽箭不射胡骑，

归射山阴雁！

此日心感奋，圣上北征诏已颁！
更喜的是，王帅治军严，

三军用命誓死逐胡蛮，逐胡蛮！

（转唱“士工慢板”）
勒马剑门关，

刀鸣戈耀眼，

愿早日奇兵出云栈！
饮马黄河，醉舞燕山。

战地纵横！

马踩黄沙，兵临黑水，
扫除边患！

（转略快“慢板”）

举目关河，泪洒征衫！
哀我宋朝，积弱多年，

锦绣中原，早非我有，

偏安半壁河山！
（转“七字清中板”）

岳武穆，风波亭，令人悲叹！

有义师，到头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我陆游，为宋朝，披肝沥胆！

望能酬大志，偿妹愿，立朝荡寇除奸！

（催快）
剑阁峥嵘兵将猛，战旗飘舞彩云间！

（“滚花”）

北首褒斜备远征，加紧巡逻毋怠慢！
〔内场虎啸。

军士甲 （惊叫）虎啸！（亮刀）

军士乙 在那边！（取出弓箭。虎啸声近）
陆 游 （快“滚花”）

遥闻虎啸在林间，

未射胡骑，先除虎患！
〔接过小军弓箭，一箭射出，内场虎中箭咆哮，厉叫一声，静默。

军 士 （欢呼）射中了！

王 炎 （内叫）好箭法！
〔王炎捧大令上，吴珙，王承祖、吕伟，黄强，四军士上。

王 炎 唱（“恨填胸”）

雕弓响处虎威减！
军中今晚可加餐。

（白榄）

铁弓开，除虎患，允文允武，才气纵横！
众 将 （齐声赞唱）

诗豪爽，英雄胆！

王 炎 （口鼓）人皆道陆游诗缠绵处催人泪下；豪放处令人感奋。今日截虎平川，更见英雄肝胆！明日三军齐奋进。
（转唱“滚花下句”）

策马长城指顾间！

众将兵，半壁偏安，国之耻也！圣上决策，张浚督军江淮，王炎治军川陕，东西两路，钳形北进，收复中原，期不远矣！
众 将 愿效前驱！

王 炎 陆干办，雪地好行军，继续练兵！

陆 游 得令！（念白）
关中只合为根本，

壮志应吞万里城。

有泪不向巴陵洒，
留将热血荡胡营！

练兵！

众将兵 （轰应一声）
〔紧奏音乐锣鼓，高速练兵。

众将兵 （齐唱“秋江别’中段）

思家国，怒愤填膺，
跨征马，饿嚼寒冰！

谁愿偏安石头城！

还我江山恨始平！
〔众威武，扎架。

〔内呼：“虞丞相到！”

王 炎 出迎！（率众迎）
〔虞允文棒圣旨上，幕僚汤子臣随上。

王 炎 （高兴拱手）丞相奉旨入川，北征之事谐矣！

虞允文 昔年允文力荐王兄守川，想不到圣上又令允文治川呀。
王 炎 愿随骥尾，北进秦川！

虞允文 惟时尚早，圣旨下！

〔阵上空气突变。
〔王炎急率身边亲将下跪。

虞允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金国平治，无衅可乘，天厌南北之兵，政重民生休养，已成和议，当罢北征。王炎改迁学士，允文复镇西川。南郑诸将，撤返成都，钦哉谢思。” 〔全场将士失望。“啊”一声，天际乌云翻滚，山外胡马嘶鸣。

王 炎 （无奈）卑职领旨！（把大令交与虞允文）
〔幕僚汤子臣一声“拿来”，夺过陆游手上军令箭，诸将悲愤，顿足。

王 炎 （慨叹）因何又倡和议，其苍生何？

虞允文 张浚督军江淮，大违圣意，经已贬官！主上另有主张，王兄空抛心力啊！

 

陆 游 分明畏战主降，令人愤慨！

虞允文 住口！小小军中干办，敢议朝廷之非？圣意已决，违令者斩！

〔鼓角悲鸣。

虞允文 人来备马，送王大人回京！
王 炎 诸君再见！

众 将 大人保重！

虞允文 撤！
〔暗灯，王炎别下。允文、子臣与众亲军分别隐去。

〔灯光特写，陆游、吴珙、王承祖、吕伟、黄强等将士与众军列队撤退，悲歌行军。 （唱“鼓角哀”，内唱和声）

啊！……
中原驰骋成泡影，

不向燕山向锦城，

巴山有泪临风洒，
战士南归战鼓停！

〔众军影远，乐悠悠而逝。

——落幕——

第五场 残夜泣笺
〔二幕外。

〔王春娥上，夏荷伴上。
王春娥 （“中板”）

夫婿多情怀旧燕，

春娥知义未敢说闲言，
沈园壁上词，字字皆凄惋，

到处相传诵，读之泪涟涟！

（“滚花”）
闻说姑娘病在床，

情更可哀引我同情念！

家 院 （愁急上）少夫人！
王春娥 有话快说。

家 院 （口鼓）市上遇秋兰，见她泪流满面。诉说姑娘病趋沉重，榻上缠绵！（叹息）

王春娥 （“沉腔滚花”）

表姑身世确可怜！
（“滚花”）

补得情天无石炼，

代劳何计力如绵。
叫夏荷，随我到赵家问候表姑娘……

夏 荷 少夫人，老夫人闻知，岂容你去？

家 院 她一定重提旧事，要你索回凤钗！
王春娥 凤钗？我自有主意。家院，你见了老夫人，

（续唱“滚花”）

就说我明日凌晨到山寺烧香还愿！
家 院 知道！

王春娥 （“滚花”）

征人不在闺人在，
春娥问病到床前！

〔众下，暗灯。

〔二幕徐徐展。
〔赵府，唐琬妆楼。病榻昏灯，晓风残月。

〔唐琬榻上斜睡。秋兰榻畔含愁。

〔唐琬徐徐张眼。
唐 琬 秋兰，几更天了？

秋 兰 时将五鼓。

唐 琬 老爷回来了吗？
秋 兰 老爷入山求药，尚未回家。

唐 琬 唉，这几年难为他了，惜我病恐难治愈，唐琬愧对老爷！（咳了几声） 秋 兰 （为唐抚背）姑娘病快好的，往事莫重提了！

唐 琬 难忘呀，秋兰，唐琬早亡父母，远道投靠姑妈，赖你日夕相依，与我情同姐妹，教我如何报答呀！
秋 兰 姑娘休说此话，秋兰总望姑娘好！

唐 琬 秋兰，宵来你没睡好，快去休息一会。

秋 兰 我刚睡过，不想贪眠。
唐 琬 去吧，看瓶上红花将萎，明早换一束来。

秋 兰 姑娘，断肠花草，不插为好。

唐 琬 你去！
秋 兰 我先为姑娘煲药去！（下）

〔鼓打五更，晨风拂柳，残月朦胧。

〔唐琬强起，病步扶栏，无限感慨。
唐 琬 （唱“凤钗怨”前引）

斜栏瘦影泪向晓风送！

（起序唱“凤钗怨”）
钗头凤，凤何从？

凤只鸾孤各西东！

东园桃李西园种！
相思红、断肠红，

花名虽异本相同！

一样相思肠断泪飘红！
（“反线中板”）

底事夜夜凭栏岂贪残月冻？

谁知我有怀难寐愁听五更钟！
春自怡人我自情惨痛，

凄酸无过那日步芳丛。

（乐转“幽梦曲”）
有词留壁中，

读之撕心裂肺，表哥呀！

我知你有泪满腔，有恨满怀，
诗肠痛！

（往桌上取词笺看）

（唱“沈园哀”）
悲难成诵，鸳鸯梦已空！

锦书难托，沈园枉重逢！

剩有泪痕红浥鲛绡透，
凤钗无语紧贴胸！

难忘重逢那日把黄縢酒捧，

便想起书房伴读香茶献诗翁！
唉，当年情切切，笑融融，

今日悲切切，泪濛濛！

（诗白）陆郎有词留壁上，
唐琬有词落笺中！（呀）

（提笔对笺挥泪）

（唱“乙反南音”）
啼满袖，怨东风，

忍教花落水流红！

今日我病骨支离将入冢，
欲笺心事信难通！

只有强起挥毫酬和那“钗头凤”！

泪纵流干墨尚浓！
（唱“乙反中板”）

先谢赵郎情义重，胸怀豁达可怜侬。

恕我冰心常却宠，君知唐琬有哀衷！
怀念诗人心悲恸，伤情伤国恨重重。

千里江山非大宋，知音长逝再难逢！

（叫头）陆游！表哥！梦中逢呀！
（唱） 梦中逢呀！

〔唐琬掷笔，晕倒于桌。

〔秋兰引春娥、夏荷上。
秋 兰 （惊呼）姑娘！姑娘！

王春娥 （急上扶唐琬近床，叫）姑娘，苏醒！

唐 琬 （张眼见王）你……是……
夏 荷 （口快）她非别人，是公子的……

〔秋兰急以目止之。

王春娥 姑娘，你就叫我做妹妹吧！
唐 琬 （警觉）表嫂！（强起作礼）

王春娥 （急扶住）姑娘不必如此！

唐 琬 （含泪）表嫂！
（“乙反减字芙蓉”）

病妇得垂怜，

表嫂恩深重！
王春娥 （接唱）

你我遭逢虽有别，

苦乐两相同！
唐 琬 （接唱）

当年弃妇罪非轻，

常扰新人鰜鲽梦！
王春娥 （接唱）

凤鸾巢错换，天道太不公！

（“乙反滚花”）
不许梅花自主张，

愧难疗治你心头痛！

唐 琬 唐琬自知难起，深幸表嫂垂怜，未完心事，求嫂成全呀！
（取凤钗出，唱“凤栖桐”）

飘零凤，要栖桐，

不能带到九泉中！
头上凤钗应还送，

王春娥 （急拒，接唱）

多情凤，要栖桐，
梧桐就在你心中！

情根深种休移种！

唐 琬 （接唱）
水有源流，物有本宗，

钗传子妇，代代遵从！

王春娥 （含笑、接唱）
春娥偏不计此，

只为凤有所从！

姑娘久不梳洗，云鬓蓬松，春娥为你梳拢梳拢呀！
〔夏荷抱妆盒，秋兰扶唐坐，春娥取钗拈梳为唐理发鬓，唐琬欲拒无力，惟有苦笑任之。

王春娥 （唱“反线二黄回龙调”）

情已深种，凤有所从！
管它雨雨风风；

管它雾重云浓。

红莲难并蒂，
魂梦也相从！

唐 琬 （接唱）

哀唐琬，人成了天涯一转蓬，
明日妆台谁倚凭？

将见镜冷尘封！

王春娥 （接唱）钗头凤，响叮咯，迎风摆弄！
〔春娥为唐琬在鬓上插上凤钗。

〔唐琬病已不支，溘然长逝。

秋 兰 （惊觉）姑娘！……
王春娥 姑娘！……姑娘！……

〔赵士程背药囊上，见状急前悲叫“娘子！”

赵士程 士程迟归了！（“乙反滚花”下句）
愧难全义，此恨无穷！

（问兰）姑娘临终有何说话？

秋 兰 （挥泪）桌上留有新词一首。
〔赵士程急从桌上取词笺看读。

（内场乐起，男女歌声，唱唐琬词）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歌声中，灯渐暗，带入第六场。

〔乐转景换。
——落幕——

第六场 再进沈园

〔沈园题壁后四十年。
〔春日沈园。

〔幕启。

邓 哥 （企幕，唱“追信”）
发须改，爱花之性未改！

黑的变成苍的髯，

转眼如银飘拂挂双腮！
年华似水去，难倒转回来！

幸老人，尚壮健，敢与廉颇将力赛。

饭也健，添之者再！
脾气不改，爱把花栽。

春永在，花满楼台。

继后人，有孙女，喜佢愿跟祖父来！
（白）孙女！

〔翠花上叫“阿爷！”

邓 哥 乖孙淋过花未？
翠 花 淋通淋透！

邓 哥 除过草未？

翠 花 除干除净！
邓 哥 树叶扫了？

翠 花 一片不留！

邓 哥 好！（“中板”）
种树栽花无懈怠，辛勤才得满园开！

时令逼人不我待，游春客子赏春来！

（“滚花”）
要叫春花处处开，过往游人喜又爱！

翠 花 我要把阿爷种花的本事学到手。

邓 哥 好好好！你阿嫲（祖母）就喜欢跟仔，孙女你就喜欢跟阿爷。难得！难得！（流目四周，慨叹白）身在小园中，能知天下事啊，每当我朝皇帝决策北征之时，游客就会少些，一到安于现状，畏敌求和之时，游客又多起来了。你看到处有题词，都是一肚子牢骚！ 翠 花 阿爷，我都抄记下来，还背得烂熟。
邓 哥 孙女识多个字也好。不过，歪诗你莫抄，佳作才好记啊！

翠 花 阿爷放心，孙女都懂。好似这一首词（指壁上的词）我不只背得烂熟，而且

每读一次，就哭一回！
邓 哥 年纪轻轻哭什么？

翠 花 听过阿爷讲解，我怎会不哭呢？阿爷呀，到底词中人还在世吗？

邓 哥 你阿爷早说过啦，女的早就死去。说到男的，不死也有你阿爷一样老咯！ 〔翠花又哭。
邓 哥 又哭什么？天晚了，快入去煮饭！去！

〔翠花含泪下。

邓 哥 （叹白）壁上词留人不在，心头怎不涌愁哀呀！
〔邓哥叹息下。

陆 游 （内唱清歌，乐托）

铁马冰河空入梦，
布衣麻履转归来！

（上，念诗）

枫叶初丹檞叶黄，
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

邓 哥 （上）先生游园？
陆 游 欲赏园中晚景！

邓 哥 啊？

〔陆、邓相望。
邓 哥 此人好生面善。

陆 游 此人似曾相识。

邓 哥 游客千千万，记不得许多了！先生游园请便。（步下频回首）
陆 游 （流目四周）

〔远处画角声悲，残阳如血，杨柳悲风，花飞片片。

陆 游 （唱）雾障楼台！
沈园！池台！唐琬表妹啊！

（唱“长句二黄”）

斜阳画角哀，诗肠愁满载，
沈园非复旧池台。

红稣手，黄縢酒，泪湿鲛绡人何在？

桃花落，闲池阁，依然春去又春来。
梦断香销屈指算来四十载！

青青杨柳半新栽，我也两鬓星星如雪盖，

凭吊遗踪无觅处，徒闻杜宇叫声哀！
燕侣重逢，时乎不再，

一个潦倒乡关，

（转“反线二黄”）
一个早被铜棺掩盖！

真是世情薄，人情恶，

怨句母兮不谅，不许并蒂莲开！
旧地重游，触目凄酸，壁上题词还在！

（转唱“骂玉郎”）

墨虽干，
满壁辛酸字字哀！

似见我旧爱，珠泪满腮。

捧酒来！
切切悲悲多少凄凉语，

肠断玉楼台！

〔起乐，进亭间、走近当年饮酒处，依恋，叹息。
（白）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呀！……怜妹你病魂长似秋千索，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望空叹息白）春去秋来四十年啊！

（起唱“南音”）
花树暗，燕莺哀，

烟笼雾锁旧池台！

（转“乙反南音”）
罡风吹折宫墙柳，

再进沈园泪满腮！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妹你魂绕泉台数十载咯，

定怨鬼不成双夜夜哀！
谅我北定中原心未死，

未能化蝶伴妹泉台！

（“散板”）
此身行作稽山土，

壮心仍在北地楼台！

（“二流”）
酬妹义，待来生，

为有封侯事在！

有诗情，和将略，
未许轻付尘埃！

凭高酬酒，此兴悠哉！

两鬓虽秋，豪情未改！
愿明朝，收复中原平四海，

（“煞板”）

当向泉台告捷慰妹哀！
〔陆游望词默哀。

〔邓哥携翠花潜步上，走近陆游身后。

邓 哥 （叫）老先生……（再叫）老先生……
〔陆游惊顾，作礼。

邓 哥 老先生可是当年和赵老爷在亭中饮过酒，后来有事先行个位陆相公？

 

陆 游 老兄可是邓哥！

邓 哥 在下正是园丁邓哥！
陆 游 面善面善呀！

邓 哥 面善呀！

陆 游 邓哥清健呀！
邓 哥 相公亦清健呀！唉，沈园两易主，我亦三代人了！（指孙女）乖孙，叫声老爷爷！

翠 花 老爷爷！

陆 游 三代人了！（望壁上词叹息）此词也历三代啊！真想不到，此词还在！（哀叹）

邓 哥 有老汉在，岂容风雨侵蚀！好让后人凭吊！

陆 游 邓哥有心，受吾一礼！

邓 哥 老先生望墙哀叹，莫非此词就是……

翠 花 （奉上笔砚）阿爷热心人，藏匣到如今，当年笔与砚……
邓 哥 留奉老先生！

陆 游 （激动接笔砚）啊……（泪涔涔下）

邓 哥 还有这——（指红花）
陆 游 断——肠——红！泉路凭谁说断肠！（默哀）

邓 哥 久仰大名，不期今日幸会。

陆 游 幸会！幸会！
邓 哥 老先生，近年宦游何处？

陆 游 报国无门返故乡，北定中原志未忘！

邓 哥 大情大义呀！既伤国，复伤情，今又重游旧地！
陆 游 重游旧地！（无限惆怅）

邓 哥 （知意地）相公请便！

〔躬身携孙女下。
陆 游 （吟诗）怀壁醉题尘漠漠，

断云幽梦事茫茫！

〔切光，乐起，唐琬幻影上。
〔唐琬奉酒，陆游接杯。

〔内场唱“钗头风”。

〔陆、唐塑像造型。
〔唐琬飘然下。

〔陆游临风洒泪，呼：“唐琬表妹！”

〔乐声中，徐徐闭幕。

诗人陆游年轻时娶表妹——诗名卓著的“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的孙女唐琬为妻。夫妻二人诗书唱和，感情深厚。“伉俪相得”，“琴瑟甚和”。但因陆母不喜唐琬，恐误其儿前程，威逼二人各自另行嫁娶。在陆游百般劝谏、哀求而无效的情势下，二人终于被迫分离，陆游依母亲的心意，另娶王氏为妻，唐婉也迫于父命嫁给同郡的赵士程。彼此音息隔绝无闻。
十年后的一个春天，陆游满怀忧伤的心情独自一人漫游山阴城沈家花园。正当他独坐独饮，借酒浇愁之时，突然他意外地看见了唐婉及其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
尽管这时已于唐婉分离多年，但是内心对唐婉的感情并没有完全摆脱。他想到，过去唐婉是自己的爱妻，而今已属他人，好像禁宫中的杨柳可望而不可及。
想到这里，悲痛之情顿时涌上心头，他放下酒杯，正要抽身离去。不料这时唐婉征得赵士程同意，给他送来一杯酒，陆游看到唐婉这一举动，体会到了她的深情，两行热泪凄然而下，一扬头喝下了唐婉送来的这杯苦酒。
一别十年，物是人非。这久别重逢，带来的只是绵绵无绝期的创痛！诗人见人感事，怅然久之，百虑翻腾，遂乘醉吟赋一阕《钗头凤·红酥手》，信笔题于园壁之上：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词中记述了诗人与唐琬的这次相遇，表达了他们眷恋之深和相思之切，也抒发了诗人怨恨愁苦而难以言状的凄楚之情。
陆游题词之后，又深情地望了唐婉一眼，便怅然而去。陆游走后，唐婉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将这首《钗头凤》词从头至尾反复看了几遍，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失声痛哭起来。回到家中，她愁怨难解，于是含泪也和词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在唐琬看来，世道人情是那样的险恶，一条封建礼法就把她和陆游这对恩爱夫妻活活拆散。遭受打击的她犹如风雨黄昏中的残花，满腹心事无处诉说，只能忍受无奈和痛恨。此时的唐琬，犹如秋千架上的绳索，飘飘荡荡，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而更为不幸的是，改嫁后，连表达感情的自由都没有了。长夜无眠，角声凄凉，欲诉痛苦，却只能强作欢颜。不久，唐琬竟因愁怨郁郁而终。
唐琬在临终的日子里，一遍遍回想自己和表哥那段短暂而幸福的岁月。她至死都不会明白，相爱竟然也会是一种罪名。
是的，八百多年后的今人想必亦难以明白。那个“起倾斗酒歌出塞，弹压胸中十万兵”的热血男儿，那个横戈跃马抗击金兵、一生追求性灵自由的爱国诗人，竟然不敢违抗父母之命？！在宗法的压力下，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在一纸休书上签下了羞答答的大名，与所爱之人饱受了终生分离之苦。
在南宋的这个春日里，一枝梅花飘然落下。隔着梅花，我们的诗人终于没能握住风中的那双红酥手。这细巧精致的越瓷酒杯里，斟满的不再是琥珀色的黄滕酒，而是永远也饮不尽的人生苦酒啊！
沈园的桃花开了又谢，沈园的燕儿啊来了又去。沈园之别后，唐琬那深情的一瞥深深地根植在诗人的心中，任凭时光老去，永难磨灭。
四十年后，陆游沈园重游，含泪写下《沈园》以纪念唐婉：其中不乏刻骨铭心的眷恋与相思，也充满不堪回首的无奈与绝望，真是荡气回肠，震烁人心。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诗人生前最后一年的春天，仍由儿孙搀扶前往沈园并留下七绝两首：
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其一）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其二）
长歌当哭，情何以堪！爱已成往事，情永存心怀。
乐声中，我仿佛看见陆游，年轻的诗人急疾书毕，一掷柔毫，早已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歌声里，我仿佛看见唐琬，这个才华卓绝、柔情似水的女诗人，一双秀美哀伤的眼睛深情地凝视着感伤不已的陆游，一字一句地吟咏着她那血泪交加的词作。触景而生情，如杜鹃啼血，凄艳异常。
那仰天长叹的不是才华横溢的陆游吗？满面尘霜，须发皆白。他已是形容枯槁，痛不欲生。
那面壁吟咏的不是秀美柔雅的唐琬么？碧色绣襦，长裙曳地。她亦是神情凄凉，泪流满面。
封建礼教，如同一把寒光凛冽的刀剑，就这样又无情地封杀了一对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的爱侣。
时过八百五十多年，聆听此曲，感受犹如身临其境。品味着陆游与唐琬超群绝伦、千古遗恨的爱情故事，怎不让人情动于衷？怎不让人潸然泪下？
2
是谁千年守望着沈园步入沈园，依稀仍见当年陆游那消瘦的身影。
——梦魂消黯，不敢与心爱的人执手，只远远相看泪眼。
瞧这小池，瞧这土丘，瞧这水井，瞧这碑坊，瞧这湖石……甚至水面，还悠游地浮着一对鸳鸯呢。此情此景，教人情何以堪？不妨在下着微雨的黄昏独自站在沈园——如果你不怕，被千年的寂寞捉去了。
其实沈园原本，也不过就是一户沈氏私家的花园。宋时池台极盛，沈园也并不显得如何超卓可爱。既没有拙政园的大气，也没有留园的精致，更没有狮子林的奇巧。且让我们来读读岁月里流传的故事罢。如果不是有这个故事，也许沈园早已湮没于时光的烟水之中了。
陆游有个表妹叫唐婉。两人青梅竹马，然后相爱。以一只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婚事。（凤钗，钗头凤，莫非当初就有了命运的隐喻与谶语？）
从此，两人天天谈诗论赋，耳鬓厮磨，不知今夕何夕，把什么功名利碌都抛到九霄云外。
陆母恼怒唐婉耽误儿子的前程。去占卜，说两人八字不合。陆母闻言大惊失色，逼儿子写休书。又为他另外娶妻。
孝字当头，再苦再痛，都承受了。分开后，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谁曾想离异八年，陆游与唐婉却在沈园重遇。
此时的唐婉，已由家人作主改嫁赵士程，相偕游园。
陆游的心都碎了。在墙上题了一阙“钗头凤”。唐婉黯然神伤，在词后和了一阕。不久便因过度的悲痛，抑郁而死。
陆游不知道。陆游远远离开了故乡山阴。手持三尺青锋北上抗金，又转川蜀任职。
四十年后，陆游又回到沈园。 四十年后才看到唐婉的附词。伊人何在四十年！本该厮守却仳离的四十年！……
一霎的轻别，半生的凄凉孤单；
生命中无法填补的空洞，只是一错手而已呵！
一错手，是春如旧，人空瘦；一错手，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一错手，是雨打病魂，咽泪装欢，一错手，是相逢不语，却听得见心碎的声音！一错手，是再聚无期，阴阳永隔。
天破了尚有女娲，姻缘破了，心破了，找谁去？可是他们分明曾彼此交付，与子偕老的承诺啊。穿越时空隧道，重拾昔日纯真，只能迁情沈园。最后一次见到心上人的地方。“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那时，垂垂老矣的陆游，也须老泪纵横，苦不堪言。
走过清，走过明，走过元，沿着沈园的小径，我走近了南宋。园中滴滴翠的植物密密叠叠，遮掩着我的视线，看不清宋时的明月宋时的人影。迎面的影壁上便是魂系梦绕却牵不得手的两首《钗头凤》。后人将两首词同书于一面墙，但相隔的何止是行文间的距离？千山万水，重重重重，牵手只能在梦中。
谁记得这一对啼血的杜鹃，当初曾是比翼齐飞的蝶？
只有这花还记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只有这柳树还记得，“沈园柳老不吹绵”，这树固执地和他一起老了；只有这水还记得，“春波桥下伤心绿”，水还在替他们呜咽着呢；只有这堵墙，被陈旧的词刺疼了筋脉，虽然被修葺得光洁了，但“墨痕犹锁壁间尘”。只有他自己还记得，“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而当年那个双眉远山长的女子，那个含泪在沈园的壁上和词的，陆游一生中最为珍爱的人，用死亡把一切轻轻松松地割弃了。这冷酷的人啊！还不及梅花多情呢，不然为何当陆游重返，“只见梅花不见人”呢？
是春天。草长莺飞的时节，藤攀伏于被历史剥落的墙，像一件青衣，温柔地覆上伤痕累累的肌骨不禁想到，陆游屡仕屡止，长年青衫。又有谁能抚慰他蔓延千年的忧愁？
菊花还没有开。等到秋天，仍然漫山遍野，也长于危崖，会有巧笑嫣然的女子，盈盈采摘。只是到哪里再去寻唐婉那一双素手呢？她曾把采下野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细细地缝成菊枕。夜夜相拥而眠时，影影绰绰的清香，芬芳着整个梦境。仿佛只嫌厮守太短，连梦里也要相爱！
这样兰心蕙质的女子，谁舍得只顾追逐名利，冷落了她？何况陆游的屡试不第，是因为他的血脉里流淌的是诗人的梦魂；更因为性情耿直而得罪权贵秦桧。即使不然，那又如何？是谁说世代望族，子弟就必得做官才不坠家风，才对得起祖先？在山水之间，赌书泼茶，琴瑟相和，“船前一壶酒，船尾一卷书，钓得紫鳜鱼，旋洗白莲藕。”足教世人从此不羡鸳鸯只羡仙。
如果没有一道银河，就没有牛郎织女的七夕。如果没有陆母的拆散，也不会有后来传唱的沈园。这一对痴人儿啊，说他们缘深，怎么没有福分牵手一生？说他们缘浅，在离散多年，怎么偏偏又一次遇见？无论再过多少年，沈园还是沈园。为什么他说：“沈园非复旧池台”？只因为春波桥下水再绿，也从此没有惊鸿照影来！那该是怎样凌波微步的美妙女子？让爱人在她死后四十年还铭心刻骨，也是幸福吧。想知道，她是愿意被当作永恒的传说，在后人唇齿间流转呢，还是作一个平常的女子，和他简单地过着日子，慢慢变老，然后被所有人忘却？（如果有可能，如果有可能啊，我宁愿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地方叫沈园。）
沈园不仅仅是沈园了。因为有了两支相合的钗头凤。原来血泪在地底下埋藏得久了，也会像陈年的绍酒一样，芳香四溢，醺人欲醉。那些煎熬，那些挣扎，那些深挚无告，令人窒息的爱情啊谁曾想一别，竟成永诀？
陆游并不是一个软弱怯懦的男子。“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夜来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诗里的慷慨义气，教人耸眉动容。“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他的诗剑生涯，冲冠怒发。
只是沈园，沈园，永远是他心脏最柔软最温热的地方，一处小小的伤口啊，微微一动，就有犹热的泪涌出，不可遏制，“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那是他一生都回不去了的家啊。
我将手放在墙上，一手牵着陆游的《钗头凤》，一手牵着唐琬的《钗头凤》， 我多想拾掇起千年前的碎片，重新拼凑成一场完美的爱恋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附原诗

沈园二首
宋代：陆游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题曰：偶复来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泌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其一）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其二）

钗头凤·红酥手

宋  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钗头凤·世情薄

宋  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梦断香消四十年》（粤剧剧本）

人物表/序幕

陆 游 字务观，号放翁，南宋爱国诗人。
唐 琬 陆游前妻。

王春娥 陆游后妻。

赵士程 山阴望族。唐琬后夫。
唐夫人 陆游之母。唐琬的姑母。

邓 哥 沈园花匠。

邓 嫂 邓哥的妻。
邓翠花 邓的孙女。

秋 兰 唐琬的女侍。

夏 荷 女侍。
家 院 陆府的家院。

王 炎 四川宣抚使。

虞允文 前后四川宣抚使。
吴 珙 南郑前线将领。

吕 伟 南郑前线将领。

王承祖 南郑前线将领。
黄 强 南郑前线将领。

汤子臣 允文的幕僚。

赵 仁 赵府的西宾。
妙 修 妙善庵老尼。

妙善庵尼

宋将宋兵
众家丁

序 幕 〔乐起。
〔台口纱幕。灯光特写。杨柳悲风。园林上空有凤钗一枝。由小到大横空起舞，下烘托着大片断肠红草逐渐幻化成人形，仰望凤钗起舞悲歌陆游的《钗头凤》词。 〔内场男女和声。

《钗头凤》词曰：

红稣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歌声渐隐。凤钗红草亦渐隐去。乐转悲凉，灯移景换。
转入第一场戏。乐声不断。

第一场 鸾凤分飞
〔宋绍兴年间。

〔浙江绍兴府。陆游家。南堂书轩，内寝室、外花园。
时值暮春。

女 声 （内场独唱清歌）

似这般咽泪装欢何日了！
可怜岁月可怜人！

〔唐琬抱花一束抑郁地倚栏片晌，把花插向花瓶。

〔秋兰惊急上。
秋 兰 姑娘！

唐 琬 秋兰，（口鼓）何事惊慌欲语还吞眉皱紧？

秋 兰 姑娘，（口鼓）后堂之上，又来了妙善庵中鼓舌人！
唐 琬 （哑然，口鼓）妙师又来谈经吧，婆婆拜佛心诚恳！

秋 兰 （难过地）恐非如此！（口鼓）夫人如何待你，姑娘早有所闻！

唐 琬 （悲从中来）我已知之！
（“乙反减字芙蓉”）

桃花命薄逐水流，生带愁来悲不幸！

空有护花铃庇佑，奈何风雨不饶人！
分鸳之志恐难移！

秋 兰 姑娘！（接唱“正线滚花”）

堂上老人纵寡恩，
公子多情非薄幸！

唐 琬 （唱“七字清中板”）

我郎平日孝名闻！
徒系丝绳深井引，

银瓶终向井中沉！

（转“滚花”）
忍见他为国苦劳心，

复遭情网困！

秋 兰 姑娘还得求善法，休教劳燕各西东！
〔唐夫人捻念珠上。一婢随。

唐夫人 琬儿！

唐 琬 婆婆！
唐夫人 侄女啊！（唱“三脚凳”）

休怪姑妈将你弃，

当怪苍天捉弄人！
你命中注定一身孤，

相夫生子无缘份，

还是顺从姑妈意，
托足空门学修行！

唐 琬 婆婆！

唐夫人 （冰霜冷面地）琬儿，从今日起——
（转唱“滚花”）

你莫叫婆婆仍叫我做姑妈，

彼此相安无恼恨！
秋 兰 （强忍不住）姑娘并无失德，夫人竟将妇弃？！

唐夫人 多嘴！（白榄）

身为一下奴，敢把主人家事问？
舍不得姑娘去，是否也想学修行？

琬儿呀琬儿，非是姑妈心肠狠，

叫你出家亦为你好，师尊不久来接人！
唐 琬 （唱“沉腔滚花”）

敢怪姑妈不容人！

（“反线中板”）
唐琬幼失椿萱无倚凭，

欣蒙收养见殊恩。

既是带结鸳鸯命里无缘份，
琬儿又怎敢违慈心！

（“三字经”）

惟是燕同巢，转眼三年近，
忍心无一语，离别枕边人！

（转唱“正线滚花”）闻说我夫——

唐夫人 你表哥
唐 琬 （含泪）是表哥！（续唱“滚花”）

闻说表哥今日归，

求容一面表表亲情份。
唐夫人 哦，想见面呀？可以的！

（“滚花”）

莫说曾有三年夫妇义，
中表之亲亦当许辞行！

我知琬儿善体老人心，

你你你，见了表哥言谨慎！
〔家院上。

家 院 公子自镇江回来。

唐夫人 晓得。
〔家院下介。

唐夫人 （目琬）琬儿，姑妈之心已决，妙师亦快来接人，一为陆门香烟，二为你表哥前途。今日你和表哥见面，要好好讲话呀！（目众婢）下去！

〔唐夫人与众婢下介，秋兰含悲望琬迟迟下介。
唐 琬 天啊！（起反线小曲“绛珠泪”）

并蒂花开寒露浸，簪折瓶沉！

双栖燕，悲不幸，转眼长分衾！
教我怎向夫倾吐，五中愁共愤？

只好强从姑意，诈作无情心狠。

一腔怨，一汪泪，离夫婿，向比丘，
青磐声声送我行！

（白）幽斋雅洁诗情壮，月缺难圆强尽情啊！

〔唐琬叹息入场。起“士工慢板序”。
陆 游 （上唱“士工慢板”）

士气正高昂，缅怀岳家军，

争欲挥戈平鞑虏，
奈何操柄属权臣！

报国叹无门，思家情更甚，

一颗心儿两地牵，情系凄凉红粉！
〔陆游入室，唐琬捧花上介。

唐 琬 陆郎！

陆 游 琬儿！（凝望，口鼓）一别几何时，春山埋隐恨？
唐 琬 （摇头，口鼓）为君多憔悴，难免损三分！

陆 游 （口鼓）看妻面目含悲，莫非我娘对你又不怀好感？

唐 琬 非也！（口鼓）姑妈待我非常好，嘱我烹茶接待君！
陆 游 我娘待你好啦！

（长句二黄）

但愿老人心，长把孤儿悯，
莫令我忧怀国运，复为儿女事伤神。

唐 琬 （接唱前腔）

君你壮志凌云，岂受情丝困？
有道国破家何在？树倒燕离群！

陆 游 （接唱前腔）

岂可同日而言，明是姑顽观听暗。
无故竟将贤妇弃，虚言礼佛拜如真！

唐 琬民（唱序）

愿体老人心！
有香茶，奉向君。

远道归来君当饮！

陆 游 多谢了！（接过茶盏，流目四周，喝了一口，无限感慨地，唱“木鱼”） 茶可口，味芳甘，
贤妻待我确殷勤！

今日窗明几更净，

添我豪兴动诗心。
唐 琬 （接唱）

桌上纸笺文翰备，

鲜花犹可养君神！
（有意地抚弄瓶上的红花）

陆 游 （目花）啊，好红的花，少见呀！

唐 琬 是少见！（唱“縻芜歌”）
君喜爱，借物展胸襟，

香花供上助君吟！

陆 游 （接唱）
借物可抒素悃，卿知我心！

唐 琬 （接唱）

鲜红欲滴意境新！
陆 游 （接唱）

此花虽美，带血挂泪痕！

如闻鹃泣怨，我未赋新诗先断魂！
（白）不知此花叫何名字？

唐 琬 若问此花，叫断肠红！

陆 游 （惨然）断肠红？！名太凄凉了，为它改个名字吧。
唐 琬 不知改何名字？

陆 游 我俩时刻相思，就叫相思红吧。

唐 琬 相思红！唉，（“乙反滚花”）
相思断肠都一样，

既同花叶又同根。

相思来自断肠人，
断肠烙下相思印！（含泪凄然）

陆 游 贤妻今日神色大异从前！（追问）玉体欠安（唐摇头）怨夫命滞？（唐摇头）婆婆不谅？

唐 琬 （泫然）从今日起，不叫婆婆叫姑妈了！你也只能如前一样叫表哥！

陆 游 却是为何？

唐 琬 表哥听呀！（“乙反中板”）

老姑妈，再申前议，

说我俩错缔婚盟！
说奴命里克夫，结缡三载尚无儿！

夫也宦途交恶运，

只合入空门，长断鸳鸯梦，
梵经一卷度余生！

（“乙反浪花”）

妙善庵中拜佛尼，
不久诵经来接引！

陆 游 （震骇）啊！（“乙反水仙子”）

鸳鸯痛离群，娘亲太狠心！
求娘怜悯，莫厌贱好媳妇。

休毁弃凤钗盟！

唐 琬 （接唱）早失姑母心，
夫婿枉操心。

陆 游 （接唱）忍看枕畔人，敲木鱼，终此身，

青衾挂泪痕！
（白）求娘亲去！（携唐琬便行）

〔钟声响。内宣佛号“南无阿弥陀……”

〔四小尼，一敲钟、一击磐、一撞鼓、一摇铃列队鱼贯而上。音乐悲凉，妙修老尼披法衣合什念佛号上；唐夫人捻念珠、左秋兰、右夏荷上。
〔陆游骇然，唐琬已泣不可仰。

唐夫人 琬儿乖侄，说好了吧，妙修师傅接你来了！

〔唐琬哀号一声，挣开陆游跪下。
陆 游 （惨然，跪叫）亲娘呀！

（“乙反减字芙蓉”）

强令斩情情更甚；
苦叩禅关非妹志，

求娘毋绝凤钗盟！

唐夫人 （接唱）
苦命蛾眉难相夫，

生儿育女无缘份。

儿也宦途多风浪，
空谈治国靖胡尘。

陆 游 （接唱正线“十字清中板）

结缡不过三年近，
怎能就说无儿生！

秦桧当权君主暗，

贤臣得势振乾坤！
（“滚花”）

与妹无干强离鸾，

敢问亲心何太狠？！
唐夫人 儿呀！（“滚花”）

当初我就不中意，

是你苦苦痴缠要把婚礼行！
你你你素以孝义名闻，

今再敢违娘训？

（白）岳王精忠报国不离孝，荆轲入关刺秦亦讲孝，你曾以北收河洛，饮马长城为志，今日不听母命，何以治军？何以治国？你甘为不孝儿？！
陆 游 （恳切地）我妻无犯七出条！

唐夫人 你娘是叫她出家！（目琬）琬儿，想你头上凤钗，乃陆府家传之物，祖宗规定，该传长媳，今日你既出家，便非我媳。既非我媳，凤钗便该纳还！

唐 琬 （悲摸髻上钗）啊……
陆 游 （急护钗）且慢！凤钗既属表妹，便应归表妹所有，何况表妹原是你媳，定婚之物，决不收回！

唐夫人 好呀！你敢背宗叛祖，凤钗让给优尼，师傅今日收徒，当能为我收回！

妙 修 （念佛）阿弥陀佛！徒儿摩顶受戒！

陆 游 （抗声）慢着！（“高腔滚花”）
是真灵菩萨，不散凤鸾群！

我妻头上青丝，少了一根唯你问！（护琬）

妙 修 （合什）善哉！
（“滚花”）

是夫人虔心信佛，

刻意令侄女修行！
公子强要续前欢，

家宅有凶，我佛难护荫！

陆 游 妖言惑众！
唐夫人 孩儿，你想气死母亲？

唐 琬 表哥呀！（十分痛苦地唱“禅院钟声”）

劝君孝顺年迈人。
毋痴恋此苦命女，

何如另聘佳妇慰亲心！

早日春风得意展胸襟！
过往恩爱若浮云，

此后梵经一卷，青灯伴我，

长作佛门人！
陆 游 （急阻，快唱“痛分飞”〕

鸾凤分飞，痛断人魂！

妹真离去，哥伴妹行！
（腔转“叹板”）

禅房挂上鸯鸳帐。

佛前灯下两同衾！
妙 修 阿弥陀佛！

〔陆游缠住唐琬不放。

唐夫人 （气得发抖，愠怒）儿呀！为娘实对你说，日前早已托媒，为你另寻佳丽，乃名门闺秀王春娥。此女幽娴贤淑，堪为你妇，不日就要纳采行聘，择吉成亲！ 陆 游 （惊急）万万不可！
唐夫人 娘意已决！

唐 琬 表哥保重！（拔脚飞奔下）

〔妙修扬手，四尼敲钟磐，随下。
唐夫人 （猛醒）讨回凤钗！讨回凤钗！（喝秋兰追讨）

秋 兰 我就不讨，宁侍姑娘！（哀叫）姑娘——（拔足追下）

陆 游 （狂叫）表妹！我妻！（欲追下）
唐夫人 你，唉！（昏倒）

陆 游 （急扶母）亲娘……

〔鼓乐声远。二幕闭。
第二场 怨笛双吹

〔若干日后。

〔双喜堂景，一边是陆府，一边是赵家。

〔乙反“到春来”幕启。
〔陆府一方：夏荷伴王春娥红绸带陆游上。

〔赵家一方：秋兰伴唐琬红绸带引赵士程上。

〔夏荷为春娥去头盖；秋兰为唐琬去头盖。两婢各分边下介。
〔一方陆游对窗呆立默然，春娥意感不安。

〔一方唐琬凄然不语，士程亦感局促。

王春娥 （“双星恨”）
乍穿嫁罗裳，

烛影下，看新郎，意难安。

见他默无言，对月含愁，
人朝远方作痴望！

唐 琬 （接唱）

唉！嫁服两度着身上，
芳心暗悲怆！

偷偷看，看我新的夫郎。

确是个谦谦有才郎，
论品德也善良，

以大礼娶此再醮娘，

堪仰！惜花已枯未见香。
尚留凤钗鬓边响！

陆 游 （接唱）

唉！表妹知我另结鸳鸯，
定然恨满腔！定然泪满眶！

弯弯月虽也向他方，

应该指责薄幸，负义在我方！
灯花报喜，鹊架金桥，

织女配牛郎，

恼恨银河船错摆！翻恶浪！
赵士程 （接唱）

君子以义以礼重，

我当尊此怨妇。
当此际，她正默默哀思凄凉，

我未可强求共举杯庆洞房。

令佢伤心怪赵郎，忍让！
今宵正好月光，

且自凭栏将美景赏！

〔春娥偷望陆游；唐琬偷望士程。陆游叹息；士程默然。
〔三更鼓响。

王春娥 （接唱）

三鼓已敲素月凉，
烛尚摇红夜正长，有微寒！

陆 游 （接唱）

她孤清清，我意茫茫，
凤烛照牙床，添我傍徨！

赵士程 （各自唱）不敢把娇妻多看！

王春娥 （各自唱）不敢把夫君多看！
陆 游 （唱）忍心冰霜面向，

本该关睢共唱！（移步分别眼望王）

唐 琬 （唱）忍心冰霜面向，
本该关睢共唱！（移步分别眼望赵）

王春娥 （接唱）

他若似来近我……
赵士程 （接唱）

她似改颜向！

陆 游 （同时走向王春娥身前作礼）娘子有礼！
唐 琬 （同时走向赵士程身前作礼）赵郎有礼！

王春娥 （同时含笑向陆游作礼）我郎有礼！

赵士程 （同时含笑向唐琬作礼）娘子有礼！
〔陆游、唐琬同时取酒注杯介。

陆 游 （唱）秋窗冷，

唐 琬 （唱）村酒暖，
陆 游 （同时唱）饮过可驱寒！

唐 琬 （同时唱）饮过可驱寒！

（奉向王、赵）
王春娥 （唱）

感君恩眷。

赵士程 （唱）
感卿恩眷。 （王、赵同时各斟酒一杯奉对方）

王春娥 （唱）请进佳酿。

赵士程 （同上）
陆 游 （唱）知卿温婉美好，郡人共赞赏。

唐 琬 （唱）知君高雅有德，郡人共赞赏。

陆、王 （四人共唱）
赵、唐

有幸共称觞！

〔两对儿方欲对饮，唐琬头上，凤钗摇影，不禁抚钗，凄叫一声：“表哥！……”悲痛停杯转身。
〔陆游同时见春娥头上无风钗，也不禁悲叫一声：“表妹！……”悲痛停杯转身。 〔王春娥悲痛地走近窗前垂泪。

〔赵士程痛苦地望着凤烛发呆。

〔内女唱山歌（男和）：
啊！……

是谁乱贴鸳鸯榜！

不是鸳鸯结鸳鸯！
〔一声霹雷，月暗云遮，冷风吹帐，残烛摇摇，天有下雨之势。

〔王春娥悲泣，赵士程叹气。

〔乐声续奏唱“双星恨”尾段。
陆 游 （唱）忍见她，泪满眶，

唐 琬 （唱）忍见他，愁满腔，

陆 游 （唱）不该敲碎佢心肝，
唐 琬 （唱）况且已经拜了堂，

烛影摇红照锦帐！

赵士程 （唱）非所偶，难随唱，
王春娥 （唱）非所偶，难随唱，

赵士程 （唱）何似（何似）认作（认作）义妹更情长！

王春娥 （唱）该我出家拜慈航！
〔王春娥泣不可支，激情音乐。

〔一声霹雷，倾盆大雨。

〔春娥昏冷欲晕倒；士程借酒驱寒。
〔陆游、唐琬同感寒意，复感愧地各取寒衣走向春娥、士程身前。

陆 游 （唱）冷风透户窗娇妻快披上！

唐 琬 （唱）冷风透户窗夫君快披上！
〔陆游为春娥披衣。

〔唐琬为士程披衣。

〔两对夫妻默然相对。
〔雷鸣、烛灭，窗外风雨大作。

——幕徐徐下——
第三场 沈园题壁

〔三年后的春天。

〔沈园。花影池塘，鸟鸣春树，亭台古雅，杨柳迎风。

〔幕启。
邓 哥 （“扑灯蛾”上，念“白榄”）

垂柳绿，碧桃鲜，

风和日丽艳阳天。
好一座沈园，

处处春情展。

邓哥我方便游园客，
弄完花草弄炊烟。

〔向内叫：“浑家！”

邓 嫂 （内）来啦！邓哥，又忙什么？
邓 哥 浑家呀！我正忙不过来，你快回屋洗菜、切肉、破柴、生火，把人家放下的鲜肉、鲜鱼，巧制佳肴数款。

邓 嫂 啊？我的邓哥花佬呀！人家是请你来管园的，日日栽花、种树、运水、挑泥，还嫌做得不够苦，你连菜馆工夫也要兼。

邓 哥 来料加工罢，又不是为你？
邓 嫂 为我什么？

邓 哥 浑家听呀！

（唱“长句滚花”）
城南赵老爷，游园携宝眷，

送来鳜鱼肥美黄鸡嫩，

香笋冬菇五味全。
要在园中设小宴，

赏我白银二两作工钱，

叫我弄熟就搬进小亭间。
邓 嫂 帮人煮菜，还说为我？

邓 哥 一者知你烹调巧手，二来嘛……

（低声，续唱“滚花”）
你近来爱吃酸，

积多几个钱，

日后好打算。（抱仔）
邓 嫂 （目邓一眼）你会讲！

（“滚花”）

看人家游春携眷不惜腰头缠！
就不见你怜爱老婆，

只顾与人方便！

邓 哥 偶一为之，亦非常有呀！（口鼓）提起这位赵老爷，他对携来宝眷的确照顾殷勤，不只走路步步扶持，讲句话都声低语软。我学给你看，“娘子慢走”、“娘子小心”、“苍苔路滑呀”、“过桥啦”！真系寸步不离，一直搀扶过那边。（扶着邓嫂，忽然失惊放手）有人来！
邓 嫂 （急离开）死花佬！（急入场）

邓 哥 （招呼）好浑家，我快回来帮手的。

（“滚花”）
小片红花修剪后，

夫妻携手制盘飧！（念“酸”）

〔邓哥下。
陆 游 （上，唱“二流”）

才难展，马难前，

献策平戎官数贬，
请缨无路又三年！

庆当今、龙意转，

尝胆枕戈知务俭，
整军经武复中原。

北征喜讯传，

愿早日大漠飞骑、高城舞剑！
（“合尺滚花”）

昨曾上书虞丞相，

求临战场勇扬鞭，
久盼军书尚不来，

城南漫步将愁遣。

（白）好座沈园，燕舞垂杨，花迷曲径，别有一番天地！（游览）亭榭清幽，湖山叠翠，倒也赏心悦目。桥下泛清波，春莺舞绿荷，堪题咏啊！（摇头）古来国事多时墨客多，宝剑未磨志已磨。可叹可叹！（有所发现地）一片红花，似曾相识！（不禁驻足而观） 〔邓哥携剪上。
陆 游 （方欲问话）……

邓 哥 （作礼）相公游园？

陆 游 请问老哥，此花……
邓 哥 啊！相公不识花草，最好问我，我是园丁叫邓哥。

陆 游 啊，邓哥，正欲问花名字。

邓 哥 若问此花，其形好看，名不好听，叫“断肠红”！
陆 游 （感触地）断——肠——红！（呆望着）

邓 哥 早说好看不好听，相公听了心难过了？（稍顿）相公，你怎么呆在一边？（自语）奇了，刚才赵家宝眷见了此花也是呆在一边，大概骚人墨客，不管才女才男，大都如是吧！管他呢，快帮老婆捻菜，他们快进亭了。

〔邓哥急步下。

陆 游 （徐徐拈起一株花）断肠红！唉！

（“反线中板”）
不断肠也断肠，见断肠肠更断。

陆游心中恨，园丁未说完！

香鬓纵留钗，破镜永难圆，
罗敷另嫁夫，使君情别眷！

三年同鸳帐，一朝分两地，

相思徒有梦，人隔万重天！
今朝再见断肠红，

令我肝肠寸寸断！

（拉腔过门，白）不看也罢，看之肠断，另寻佳趣，解我愁烦啊！
〔“双竹”齐呜，起“反线中板”过板。陆游叹息下。

〔赵士程携唐琬上。

赵士程 （唱“反线芙蓉中板”）
花枝摇曳把裙牵。

石上有流泉，妻你防水溅。

唐 琬 （接唱）
谢君勤护呢朵雨中莲。

赵士程 （接唱）

愿卿玉体安康人长健。
唐 琬 （接唱）

只怕病躯难愈君你枉垂怜！

赵士程 （唱“凤阳歌”）
柳绿荷池暖，上有双双燕，

到处莺花舞，同把春光占。

唐 琬 （接唱）
盼到好春光，转眼离人远。

赵士程 （接唱）

四季皆春意，人可胜自然，
娇妻休怨嗟，春光可长占。

（“正线滚花”）

同进小芳亭，夫妇同欢宴！
〔叫：“邓哥！”

〔邓哥、邓嫂内应：“来了”，捧酒菜盘上。

邓 哥 （唱“反线风入松”）
清蒸肥鸡，红炆猪脚炖黄鳝，

邓 嫂 （唱）肉腌酸，姜蒜煀海鲜，

加上虾米冬菇。
邓 哥 （唱）京城酒楼都少见。

邓 嫂 （唱）包佢话好，猛食唔厌。

邓 哥 （唱）佢地唔吃，归我用，食饱拥被眠！
〔搬菜入亭。

邓 哥 赵老爷，菜来了！

赵士程 有劳邓哥夫妇。
〔邓夫妇摆菜、斟酒。

赵士程 娘子请！

唐 琬 老爷请！
〔赵、唐对饮，陆游上。

陆 游 原来亭间有人。

〔唐琬回首与陆游打个照面。
〔陆游急欲转身，唐琬欲呼又止。士程已有感觉，急呼： “仁兄留步”。陆游无奈止步。

赵士程 （下亭长揖）幸会，幸会！请进亭间。邓哥添筷！

（便牵陆游）
陆 游 岂可叨扰。

赵士程 那里话来，请！（便牵陆行）

邓 哥 原来识佢，常备杯筷，浑家加位。
〔邓嫂便欲为陆游斟酒。

赵士程 （忙止之）无须伺候，哥嫂请便。

邓 哥 贵人慢饮。（离亭复转）老爷吟诗，盘中有砚，不过千祈勿将墨汁当豉油！ 邓 嫂 真多事，一阵回来执拾吧！
〔邓哥、邓嫂下。

〔陆游、唐琬相对无言。

赵士程 真是有缘呀！
（“木鱼”）

重逢旧剑，春意更添。

沈园今日降高贤。
本该索句酬宏愿，

何如中表两情牵。

适逢小设园中宴，
当与观春同对酌，幸毋错过此奇缘！

（白）家乡酒，味香醇，敬你表哥一杯啦！

〔提壶注酒于杯中示意唐。
唐 琬 （泫然，悲声）知道！

〔唐琬捧杯开位。

唐 琬 （唱“乙反西皮”）
寸心煎，热泪酸，

两重逢，于今天，

凄凉我，有何言？
把酒问苍天！（行前凄然叫）表哥！

陆 游 （难过地叫）表妹！

唐 琬 表哥可好？
陆 游 好！表妹都好？

唐 琬 （背身泣应）好。（复转身）表哥……（哽咽奉杯）

陆 游 （默然一阵，接杯另场）
（接唱“乙反西皮”）

唉！相逢咫尺间，心有无穷怨。

我默默无言，她飘飘泪溅。
情何以堪，此时此际，

可叹可怜！（对杯呆望）

唐 琬 表哥，饮吧！
陆 游 表妹，我，饮不下肚。

唐 琬 我知，此非甜酒是苦酒。

陆 游 是。确非甜酒是苦酒，不过，饮已多年了，何争此一杯，表妹手奉，还是饮好！（举杯，一饮而尽）表妹，表哥酒量如何？（激动站不稳）
唐 琬 （颤叫一声）表哥！（欲上扶，又急退）

陆 游 （急自敛退）表妹，我酒量还好，没醉呀！

赵士程 （“落叶摇情弄”）
我——应该，暂时回避。

让他俩，畅所欲言……

（离亭出背身）
唐 琬 （唱）他——将身背转。

陆 游 （唱）我——律己从严！

赵士程 （唱）转过花阡人不见！（缓步入场）
唐 琬 （唱）他——明教苦凤会愁鸾！

陆 游 （唱）赵君行渐远，陆游应更远！

（转身欲远避）
唐 琬 （急悲叫）表哥！（唱）

固知难镜合，愿惜片时缘！

（乐转，唱）
三年来，一日思君百遍，

常作梦，香茶侍候君前。

喜闻君，赋得良缘美眷，
常砺志，扬鞭策马中原。

命苦人，未敢轻将姑怨，

怨苍天，生分并蒂红莲！
陆 游 （唱）三年来，日夜为卿肠断，

姑何恶，信谗迫妇参禅。

欣闻妹，深得妹夫宠眷，
胜从前，南堂日夜忧煎。

你表兄，北伐中原有愿，

皇诏到，当即效命军前。
愿表妹，勿以愚兄为念，

旧巢破，新巢更好栖鸾！

唐 琬 （悲极，乐转，唱）
偷生岂慕新巢暖，

长怀故垒抱诗眠。

常云藕断丝难断，
妹将含恨入黄泉！

陆 游 （惊极，不安，唱）

珍重玉躯防瘦损，
春光易老惜华年。

驱愁解恨勤开卷，

妹妹词章锦绣篇。
赵氏多情妹休存别念！

唐 琬 （乐转，接唱）

惊雷乍响震心弦！
我死何惜君誉损。

有鸟窥人树下喧！

忍痛离开哥再见！（急离开）
陆 游 （急呼）表妹！我陪你去！（欲上扶）

唐 琬 不！（唱）

梦魂相会蝶翩跃！（急行）
〔陆游欲扶、唐琬翩然下，陆游惟有目送。

陆 游 （凄叫一声）表妹……（目送唐琬去远）

（卓竹音乐，快打慢唱“流水摇板”）
强压悲酸，题词留念！

〔音乐，入亭，捧砚提笔，向亭边壁上题词。

词曰：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题词时，灯光在壁上逐一现字。

〔内场男女悲歌《钗头凤》词。

〔家院急步上。

家 院 相公，夫人命我到处寻你呀，原来你在此间，可知丞相有书送来？

 

陆 游 书函何在？

家 院 已带来了。

陆 游 待吾一看。（看书，欣喜，鼓舞）
（快“滚花”）

原来虞丞相，荐我入西川，

西川王炎统帅才，
收复长安期不远。

家 院 （指壁）相公，墨尚淋漓，原来你在此题词，夫人已为你整备行装啦！

 

陆 游 好！（快花下句）

请缨有路，即往西川！（行）
〔邓哥迎面上。

邓 哥 相公走啦！

陆 游 有劳邓哥转告赵老爷一声，说陆某奉召入川，将临战地，未及辞行啊…… 〔陆游、家院急下。
邓 哥 一个去了，还有两个呢？（拾起墨砚，见壁上词）啊！壁上有词，谁题的？ 〔赵士程扶唐琬摸头上凤钗上。

赵士程 贤妻何必急于寻我，你俩有话应该多谈呀！

唐 琬 我是欲再寻他说话，璧还凤钗。
赵士程 既是留念之物，又何必送还！

邓 哥 禀老爷，姓陆的自称奉召入川，未及辞行，人已走了，壁上却留下题词。

赵士程 壁上题词？

〔赵扶唐看。
唐 琬 （隔远已认得陆游的字，身躯一震）

〔唐琬颤着声读壁上的词，才读一半便泪如雨下，读完晕倒。

〔赵士程连忙搀扶叫“娘子”！邓哥高声叫“救人”！
——落幕——

第四场 剑阁悲歌

〔若干年后。剑岭危崖，深秋飞雪，川北宋营，旌旗闪耀。
〔号角吹，战鼓擂。

〔幕启，吴珙、王承祖、吕伟、黄强四将打马上。

吴 珙 （念白）金鼓震雄关，
王承祖 （念白）奇兵出剑南，

吕 伟 （念白）直捣黄龙府，

黄 强 （念白）踏破贺兰山！
吴 珙 众同袍！圣上决策北征，王帅督军川陕，我等加强操练，准备出兵！ 王承祖 雪压寒山，防敌尖兵混进，陆干办巡视各隘口去了，我等亦加紧巡逻！ 众 人 森严堡垒，巡逻去也！

〔众将打马下。

陆 游 （内唱“北上小楼”）
平逆胡、还我汉江山，

英雄马革裹尸还！

〔起小曲“剑南月”，陆游佩剑，两小军随上。
陆 游 （续唱）一箭定天山，大军进贺兰，

长白山头月可攀！

枕戈常作梦，捷报频传诗作简！
愁的是，羽箭不射胡骑，

归射山阴雁！

此日心感奋，圣上北征诏已颁！
更喜的是，王帅治军严，

三军用命誓死逐胡蛮，逐胡蛮！

（转唱“士工慢板”）
勒马剑门关，

刀鸣戈耀眼，

愿早日奇兵出云栈！
饮马黄河，醉舞燕山。

战地纵横！

马踩黄沙，兵临黑水，
扫除边患！

（转略快“慢板”）

举目关河，泪洒征衫！
哀我宋朝，积弱多年，

锦绣中原，早非我有，

偏安半壁河山！
（转“七字清中板”）

岳武穆，风波亭，令人悲叹！

有义师，到头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我陆游，为宋朝，披肝沥胆！

望能酬大志，偿妹愿，立朝荡寇除奸！

（催快）
剑阁峥嵘兵将猛，战旗飘舞彩云间！

（“滚花”）

北首褒斜备远征，加紧巡逻毋怠慢！
〔内场虎啸。

军士甲 （惊叫）虎啸！（亮刀）

军士乙 在那边！（取出弓箭。虎啸声近）
陆 游 （快“滚花”）

遥闻虎啸在林间，

未射胡骑，先除虎患！
〔接过小军弓箭，一箭射出，内场虎中箭咆哮，厉叫一声，静默。

军 士 （欢呼）射中了！

王 炎 （内叫）好箭法！
〔王炎捧大令上，吴珙，王承祖、吕伟，黄强，四军士上。

王 炎 唱（“恨填胸”）

雕弓响处虎威减！
军中今晚可加餐。

（白榄）

铁弓开，除虎患，允文允武，才气纵横！
众 将 （齐声赞唱）

诗豪爽，英雄胆！

王 炎 （口鼓）人皆道陆游诗缠绵处催人泪下；豪放处令人感奋。今日截虎平川，更见英雄肝胆！明日三军齐奋进。
（转唱“滚花下句”）

策马长城指顾间！

众将兵，半壁偏安，国之耻也！圣上决策，张浚督军江淮，王炎治军川陕，东西两路，钳形北进，收复中原，期不远矣！
众 将 愿效前驱！

王 炎 陆干办，雪地好行军，继续练兵！

陆 游 得令！（念白）
关中只合为根本，

壮志应吞万里城。

有泪不向巴陵洒，
留将热血荡胡营！

练兵！

众将兵 （轰应一声）
〔紧奏音乐锣鼓，高速练兵。

众将兵 （齐唱“秋江别’中段）

思家国，怒愤填膺，
跨征马，饿嚼寒冰！

谁愿偏安石头城！

还我江山恨始平！
〔众威武，扎架。

〔内呼：“虞丞相到！”

王 炎 出迎！（率众迎）
〔虞允文棒圣旨上，幕僚汤子臣随上。

王 炎 （高兴拱手）丞相奉旨入川，北征之事谐矣！

虞允文 昔年允文力荐王兄守川，想不到圣上又令允文治川呀。
王 炎 愿随骥尾，北进秦川！

虞允文 惟时尚早，圣旨下！

〔阵上空气突变。
〔王炎急率身边亲将下跪。

虞允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金国平治，无衅可乘，天厌南北之兵，政重民生休养，已成和议，当罢北征。王炎改迁学士，允文复镇西川。南郑诸将，撤返成都，钦哉谢思。” 〔全场将士失望。“啊”一声，天际乌云翻滚，山外胡马嘶鸣。

王 炎 （无奈）卑职领旨！（把大令交与虞允文）
〔幕僚汤子臣一声“拿来”，夺过陆游手上军令箭，诸将悲愤，顿足。

王 炎 （慨叹）因何又倡和议，其苍生何？

虞允文 张浚督军江淮，大违圣意，经已贬官！主上另有主张，王兄空抛心力啊！

 

陆 游 分明畏战主降，令人愤慨！

虞允文 住口！小小军中干办，敢议朝廷之非？圣意已决，违令者斩！

〔鼓角悲鸣。

虞允文 人来备马，送王大人回京！
王 炎 诸君再见！

众 将 大人保重！

虞允文 撤！
〔暗灯，王炎别下。允文、子臣与众亲军分别隐去。

〔灯光特写，陆游、吴珙、王承祖、吕伟、黄强等将士与众军列队撤退，悲歌行军。 （唱“鼓角哀”，内唱和声）

啊！……
中原驰骋成泡影，

不向燕山向锦城，

巴山有泪临风洒，
战士南归战鼓停！

〔众军影远，乐悠悠而逝。

——落幕——

第五场 残夜泣笺
〔二幕外。

〔王春娥上，夏荷伴上。
王春娥 （“中板”）

夫婿多情怀旧燕，

春娥知义未敢说闲言，
沈园壁上词，字字皆凄惋，

到处相传诵，读之泪涟涟！

（“滚花”）
闻说姑娘病在床，

情更可哀引我同情念！

家 院 （愁急上）少夫人！
王春娥 有话快说。

家 院 （口鼓）市上遇秋兰，见她泪流满面。诉说姑娘病趋沉重，榻上缠绵！（叹息）

王春娥 （“沉腔滚花”）

表姑身世确可怜！
（“滚花”）

补得情天无石炼，

代劳何计力如绵。
叫夏荷，随我到赵家问候表姑娘……

夏 荷 少夫人，老夫人闻知，岂容你去？

家 院 她一定重提旧事，要你索回凤钗！
王春娥 凤钗？我自有主意。家院，你见了老夫人，

（续唱“滚花”）

就说我明日凌晨到山寺烧香还愿！
家 院 知道！

王春娥 （“滚花”）

征人不在闺人在，
春娥问病到床前！

〔众下，暗灯。

〔二幕徐徐展。
〔赵府，唐琬妆楼。病榻昏灯，晓风残月。

〔唐琬榻上斜睡。秋兰榻畔含愁。

〔唐琬徐徐张眼。
唐 琬 秋兰，几更天了？

秋 兰 时将五鼓。

唐 琬 老爷回来了吗？
秋 兰 老爷入山求药，尚未回家。

唐 琬 唉，这几年难为他了，惜我病恐难治愈，唐琬愧对老爷！（咳了几声） 秋 兰 （为唐抚背）姑娘病快好的，往事莫重提了！

唐 琬 难忘呀，秋兰，唐琬早亡父母，远道投靠姑妈，赖你日夕相依，与我情同姐妹，教我如何报答呀！
秋 兰 姑娘休说此话，秋兰总望姑娘好！

唐 琬 秋兰，宵来你没睡好，快去休息一会。

秋 兰 我刚睡过，不想贪眠。
唐 琬 去吧，看瓶上红花将萎，明早换一束来。

秋 兰 姑娘，断肠花草，不插为好。

唐 琬 你去！
秋 兰 我先为姑娘煲药去！（下）

〔鼓打五更，晨风拂柳，残月朦胧。

〔唐琬强起，病步扶栏，无限感慨。
唐 琬 （唱“凤钗怨”前引）

斜栏瘦影泪向晓风送！

（起序唱“凤钗怨”）
钗头凤，凤何从？

凤只鸾孤各西东！

东园桃李西园种！
相思红、断肠红，

花名虽异本相同！

一样相思肠断泪飘红！
（“反线中板”）

底事夜夜凭栏岂贪残月冻？

谁知我有怀难寐愁听五更钟！
春自怡人我自情惨痛，

凄酸无过那日步芳丛。

（乐转“幽梦曲”）
有词留壁中，

读之撕心裂肺，表哥呀！

我知你有泪满腔，有恨满怀，
诗肠痛！

（往桌上取词笺看）

（唱“沈园哀”）
悲难成诵，鸳鸯梦已空！

锦书难托，沈园枉重逢！

剩有泪痕红浥鲛绡透，
凤钗无语紧贴胸！

难忘重逢那日把黄縢酒捧，

便想起书房伴读香茶献诗翁！
唉，当年情切切，笑融融，

今日悲切切，泪濛濛！

（诗白）陆郎有词留壁上，
唐琬有词落笺中！（呀）

（提笔对笺挥泪）

（唱“乙反南音”）
啼满袖，怨东风，

忍教花落水流红！

今日我病骨支离将入冢，
欲笺心事信难通！

只有强起挥毫酬和那“钗头凤”！

泪纵流干墨尚浓！
（唱“乙反中板”）

先谢赵郎情义重，胸怀豁达可怜侬。

恕我冰心常却宠，君知唐琬有哀衷！
怀念诗人心悲恸，伤情伤国恨重重。

千里江山非大宋，知音长逝再难逢！

（叫头）陆游！表哥！梦中逢呀！
（唱） 梦中逢呀！

〔唐琬掷笔，晕倒于桌。

〔秋兰引春娥、夏荷上。
秋 兰 （惊呼）姑娘！姑娘！

王春娥 （急上扶唐琬近床，叫）姑娘，苏醒！

唐 琬 （张眼见王）你……是……
夏 荷 （口快）她非别人，是公子的……

〔秋兰急以目止之。

王春娥 姑娘，你就叫我做妹妹吧！
唐 琬 （警觉）表嫂！（强起作礼）

王春娥 （急扶住）姑娘不必如此！

唐 琬 （含泪）表嫂！
（“乙反减字芙蓉”）

病妇得垂怜，

表嫂恩深重！
王春娥 （接唱）

你我遭逢虽有别，

苦乐两相同！
唐 琬 （接唱）

当年弃妇罪非轻，

常扰新人鰜鲽梦！
王春娥 （接唱）

凤鸾巢错换，天道太不公！

（“乙反滚花”）
不许梅花自主张，

愧难疗治你心头痛！

唐 琬 唐琬自知难起，深幸表嫂垂怜，未完心事，求嫂成全呀！
（取凤钗出，唱“凤栖桐”）

飘零凤，要栖桐，

不能带到九泉中！
头上凤钗应还送，

王春娥 （急拒，接唱）

多情凤，要栖桐，
梧桐就在你心中！

情根深种休移种！

唐 琬 （接唱）
水有源流，物有本宗，

钗传子妇，代代遵从！

王春娥 （含笑、接唱）
春娥偏不计此，

只为凤有所从！

姑娘久不梳洗，云鬓蓬松，春娥为你梳拢梳拢呀！
〔夏荷抱妆盒，秋兰扶唐坐，春娥取钗拈梳为唐理发鬓，唐琬欲拒无力，惟有苦笑任之。

王春娥 （唱“反线二黄回龙调”）

情已深种，凤有所从！
管它雨雨风风；

管它雾重云浓。

红莲难并蒂，
魂梦也相从！

唐 琬 （接唱）

哀唐琬，人成了天涯一转蓬，
明日妆台谁倚凭？

将见镜冷尘封！

王春娥 （接唱）钗头凤

！，响叮咯，迎风摆弄！
〔春娥为唐琬在鬓上插上凤钗。

〔唐琬病已不支，溘然长逝。

秋 兰 （惊觉）姑娘！……
王春娥 姑娘！……姑娘！……

〔赵士程背药囊上，见状急前悲叫“娘子！”

赵士程 士程迟归了！（“乙反滚花”下句）
愧难全义，此恨无穷！

（问兰）姑娘临终有何说话？

秋 兰 （挥泪）桌上留有新词一首。
〔赵士程急从桌上取词笺看读。

（内场乐起，男女歌声，唱唐琬词）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歌声中，灯渐暗，带入第六场。

〔乐转景换。
——落幕——

第六场 再进沈园

〔沈园题壁后四十年。
〔春日沈园。

〔幕启。

邓 哥 （企幕，唱“追信”）
发须改，爱花之性未改！

黑的变成苍的髯，

转眼如银飘拂挂双腮！
年华似水去，难倒转回来！

幸老人，尚壮健，敢与廉颇将力赛。

饭也健，添之者再！
脾气不改，爱把花栽。

春永在，花满楼台。

继后人，有孙女，喜佢愿跟祖父来！
（白）孙女！

〔翠花上叫“阿爷！”

邓 哥 乖孙淋过花未？
翠 花 淋通淋透！

邓 哥 除过草未？

翠 花 除干除净！
邓 哥 树叶扫了？

翠 花 一片不留！

邓 哥 好！（“中板”）
种树栽花无懈怠，辛勤才得满园开！

时令逼人不我待，游春客子赏春来！

（“滚花”）
要叫春花处处开，过往游人喜又爱！

翠 花 我要把阿爷种花的本事学到手。

邓 哥 好好好！你阿嫲（祖母）就喜欢跟仔，孙女你就喜欢跟阿爷。难得！难得！（流目四周，慨叹白）身在小园中，能知天下事啊，每当我朝皇帝决策北征之时，游客就会少些，一到安于现状，畏敌求和之时，游客又多起来了。你看到处有题词，都是一肚子牢骚！ 翠 花 阿爷，我都抄记下来，还背得烂熟。
邓 哥 孙女识多个字也好。不过，歪诗你莫抄，佳作才好记啊！

翠 花 阿爷放心，孙女都懂。好似这一首词（指壁上的词）我不只背得烂熟，而且

每读一次，就哭一回！
邓 哥 年纪轻轻哭什么？

翠 花 听过阿爷讲解，我怎会不哭呢？阿爷呀，到底词中人还在世吗？

邓 哥 你阿爷早说过啦，女的早就死去。说到男的，不死也有你阿爷一样老咯！ 〔翠花又哭。
邓 哥 又哭什么？天晚了，快入去煮饭！去！

〔翠花含泪下。

邓 哥 （叹白）壁上词留人不在，心头怎不涌愁哀呀！
〔邓哥叹息下。

陆 游 （内唱清歌，乐托）

铁马冰河空入梦，
布衣麻履转归来！

（上，念诗）

枫叶初丹檞叶黄，
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

邓 哥 （上）先生游园？
陆 游 欲赏园中晚景！

邓 哥 啊？

〔陆、邓相望。
邓 哥 此人好生面善。

陆 游 此人似曾相识。

邓 哥 游客千千万，记不得许多了！先生游园请便。（步下频回首）
陆 游 （流目四周）

〔远处画角声悲，残阳如血，杨柳悲风，花飞片片。

陆 游 （唱）雾障楼台！
沈园！池台！唐琬表妹啊！

（唱“长句二黄”）

斜阳画角哀，诗肠愁满载，
沈园非复旧池台。

红稣手，黄縢酒，泪湿鲛绡人何在？

桃花落，闲池阁，依然春去又春来。
梦断香销屈指算来四十载！

青青杨柳半新栽，我也两鬓星星如雪盖，

凭吊遗踪无觅处，徒闻杜宇叫声哀！
燕侣重逢，时乎不再，

一个潦倒乡关，

（转“反线二黄”）
一个早被铜棺掩盖！

真是世情薄，人情恶，

怨句母兮不谅，不许并蒂莲开！
旧地重游，触目凄酸，壁上题词还在！

（转唱“骂玉郎”）

墨虽干，
满壁辛酸字字哀！

似见我旧爱，珠泪满腮。

捧酒来！
切切悲悲多少凄凉语，

肠断玉楼台！

〔起乐，进亭间、走近当年饮酒处，依恋，叹息。
（白）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呀！……怜妹你病魂长似秋千索，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望空叹息白）春去秋来四十年啊！

（起唱“南音”）
花树暗，燕莺哀，

烟笼雾锁旧池台！

（转“乙反南音”）
罡风吹折宫墙柳，

再进沈园泪满腮！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妹你魂绕泉台数十载咯，

定怨鬼不成双夜夜哀！
谅我北定中原心未死，

未能化蝶伴妹泉台！

（“散板”）
此身行作稽山土，

壮心仍在北地楼台！

（“二流”）
酬妹义，待来生，

为有封侯事在！

有诗情，和将略，
未许轻付尘埃！

凭高酬酒，此兴悠哉！

两鬓虽秋，豪情未改！
愿明朝，收复中原平四海，

（“煞板”）

当向泉台告捷慰妹哀！
〔陆游望词默哀。

〔邓哥携翠花潜步上，走近陆游身后。

邓 哥 （叫）老先生……（再叫）老先生……
〔陆游惊顾，作礼。

邓 哥 老先生可是当年和赵老爷在亭中饮过酒，后来有事先行个位陆相公？

 

陆 游 老兄可是邓哥！

邓 哥 在下正是园丁邓哥！
陆 游 面善面善呀！

邓 哥 面善呀！

陆 游 邓哥清健呀！
邓 哥 相公亦清健呀！唉，沈园两易主，我亦三代人了！（指孙女）乖孙，叫声老爷爷！

翠 花 老爷爷！

陆 游 三代人了！（望壁上词叹息）此词也历三代啊！真想不到，此词还在！（哀叹）

邓 哥 有老汉在，岂容风雨侵蚀！好让后人凭吊！

陆 游 邓哥有心，受吾一礼！

邓 哥 老先生望墙哀叹，莫非此词就是……

翠 花 （奉上笔砚）阿爷热心人，藏匣到如今，当年笔与砚……
邓 哥 留奉老先生！

陆 游 （激动接笔砚）啊……（泪涔涔下）

邓 哥 还有这——（指红花）
陆 游 断——肠——红！泉路凭谁说断肠！（默哀）

邓 哥 久仰大名，不期今日幸会。

陆 游 幸会！幸会！
邓 哥 老先生，近年宦游何处？

陆 游 报国无门返故乡，北定中原志未忘！

邓 哥 大情大义呀！既伤国，复伤情，今又重游旧地！
陆 游 重游旧地！（无限惆怅）

邓 哥 （知意地）相公请便！

〔躬身携孙女下。
陆 游 （吟诗）怀壁醉题尘漠漠，

断云幽梦事茫茫！

〔切光，乐起，唐琬幻影上。
〔唐琬奉酒，陆游接杯。

〔内场唱“钗头风”。

〔陆、唐塑像造型。
〔唐琬飘然下。

〔陆游临风洒泪，呼：“唐琬表妹！”

〔乐声中，徐徐闭幕。

诗人陆游年轻时娶表妹——诗名卓著的“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的孙女唐琬为妻。夫妻二人诗书唱和，感情深厚。“伉俪相得”，“琴瑟甚和”。但因陆母不喜唐琬，恐误其儿前程，威逼二人各自另行嫁娶。在陆游百般劝谏、哀求而无效的情势下，二人终于被迫分离，陆游依母亲的心意，另娶王氏为妻，唐婉也迫于父命嫁给同郡的赵士程。彼此音息隔绝无闻。
十年后的一个春天，陆游满怀忧伤的心情独自一人漫游山阴城沈家花园。正当他独坐独饮，借酒浇愁之时，突然他意外地看见了唐婉及其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
尽管这时已于唐婉分离多年，但是内心对唐婉的感情并没有完全摆脱。他想到，过去唐婉是自己的爱妻，而今已属他人，好像禁宫中的杨柳可望而不可及。
想到这里，悲痛之情顿时涌上心头，他放下酒杯，正要抽身离去。不料这时唐婉征得赵士程同意，给他送来一杯酒，陆游看到唐婉这一举动，体会到了她的深情，两行热泪凄然而下，一扬头喝下了唐婉送来的这杯苦酒。
一别十年，物是人非。这久别重逢，带来的只是绵绵无绝期的创痛！诗人见人感事，怅然久之，百虑翻腾，遂乘醉吟赋一阕《钗头凤·红酥手》，信笔题于园壁之上：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词中记述了诗人与唐琬的这次相遇，表达了他们眷恋之深和相思之切，也抒发了诗人怨恨愁苦而难以言状的凄楚之情。
陆游题词之后，又深情地望了唐婉一眼，便怅然而去。陆游走后，唐婉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将这首《钗头凤》词从头至尾反复看了几遍，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失声痛哭起来。回到家中，她愁怨难解，于是含泪也和词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在唐琬看来，世道人情是那样的险恶，一条封建礼法就把她和陆游这对恩爱夫妻活活拆散。遭受打击的她犹如风雨黄昏中的残花，满腹心事无处诉说，只能忍受无奈和痛恨。此时的唐琬，犹如秋千架上的绳索，飘飘荡荡，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而更为不幸的是，改嫁后，连表达感情的自由都没有了。长夜无眠，角声凄凉，欲诉痛苦，却只能强作欢颜。不久，唐琬竟因愁怨郁郁而终。
唐琬在临终的日子里，一遍遍回想自己和表哥那段短暂而幸福的岁月。她至死都不会明白，相爱竟然也会是一种罪名。
是的，八百多年后的今人想必亦难以明白。那个“起倾斗酒歌出塞，弹压胸中十万兵”的热血男儿，那个横戈跃马抗击金兵、一生追求性灵自由的爱国诗人，竟然不敢违抗父母之命？！在宗法的压力下，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在一纸休书上签下了羞答答的大名，与所爱之人饱受了终生分离之苦。
在南宋的这个春日里，一枝梅花飘然落下。隔着梅花，我们的诗人终于没能握住风中的那双红酥手。这细巧精致的越瓷酒杯里，斟满的不再是琥珀色的黄滕酒，而是永远也饮不尽的人生苦酒啊！
沈园的桃花开了又谢，沈园的燕儿啊来了又去。沈园之别后，唐琬那深情的一瞥深深地根植在诗人的心中，任凭时光老去，永难磨灭。
四十年后，陆游沈园重游，含泪写下《沈园》以纪念唐婉：其中不乏刻骨铭心的眷恋与相思，也充满不堪回首的无奈与绝望，真是荡气回肠，震烁人心。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诗人生前最后一年的春天，仍由儿孙搀扶前往沈园并留下七绝两首：
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其一）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其二）
长歌当哭，情何以堪！爱已成往事，情永存心怀。
乐声中，我仿佛看见陆游，年轻的诗人急疾书毕，一掷柔毫，早已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歌声里，我仿佛看见唐琬，这个才华卓绝、柔情似水的女诗人，一双秀美哀伤的眼睛深情地凝视着感伤不已的陆游，一字一句地吟咏着她那血泪交加的词作。触景而生情，如杜鹃啼血，凄艳异常。
那仰天长叹的不是才华横溢的陆游吗？满面尘霜，须发皆白。他已是形容枯槁，痛不欲生。
那面壁吟咏的不是秀美柔雅的唐琬么？碧色绣襦，长裙曳地。她亦是神情凄凉，泪流满面。
封建礼教，如同一把寒光凛冽的刀剑，就这样又无情地封杀了一对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的爱侣。
时过八百五十多年，聆听此曲，感受犹如身临其境。品味着陆游与唐琬超群绝伦、千古遗恨的爱情故事，怎不让人情动于衷？怎不让人潸然泪下？
2
是谁千年守望着沈园步入沈园，依稀仍见当年陆游那消瘦的身影。
——梦魂消黯，不敢与心爱的人执手，只远远相看泪眼。
瞧这小池，瞧这土丘，瞧这水井，瞧这碑坊，瞧这湖石……甚至水面，还悠游地浮着一对鸳鸯呢。此情此景，教人情何以堪？不妨在下着微雨的黄昏独自站在沈园——如果你不怕，被千年的寂寞捉去了。
其实沈园原本，也不过就是一户沈氏私家的花园。宋时池台极盛，沈园也并不显得如何超卓可爱。既没有拙政园的大气，也没有留园的精致，更没有狮子林的奇巧。且让我们来读读岁月里流传的故事罢。如果不是有这个故事，也许沈园早已湮没于时光的烟水之中了。
陆游有个表妹叫唐婉。两人青梅竹马，然后相爱。以一只家传凤钗作信物，订下了婚事。（凤钗，钗头凤，莫非当初就有了命运的隐喻与谶语？）
从此，两人天天谈诗论赋，耳鬓厮磨，不知今夕何夕，把什么功名利碌都抛到九霄云外。
陆母恼怒唐婉耽误儿子的前程。去占卜，说两人八字不合。陆母闻言大惊失色，逼儿子写休书。又为他另外娶妻。
孝字当头，再苦再痛，都承受了。分开后，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谁曾想离异八年，陆游与唐婉却在沈园重遇。
此时的唐婉，已由家人作主改嫁赵士程，相偕游园。
陆游的心都碎了。在墙上题了一阙“钗头凤”。唐婉黯然神伤，在词后和了一阕。不久便因过度的悲痛，抑郁而死。
陆游不知道。陆游远远离开了故乡山阴。手持三尺青锋北上抗金，又转川蜀任职。
四十年后，陆游又回到沈园。 四十年后才看到唐婉的附词。伊人何在四十年！本该厮守却仳离的四十年！……
一霎的轻别，半生的凄凉孤单；
生命中无法填补的空洞，只是一错手而已呵！
一错手，是春如旧，人空瘦；一错手，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一错手，是雨打病魂，咽泪装欢，一错手，是相逢不语，却听得见心碎的声音！一错手，是再聚无期，阴阳永隔。
天破了尚有女娲，姻缘破了，心破了，找谁去？可是他们分明曾彼此交付，与子偕老的承诺啊。穿越时空隧道，重拾昔日纯真，只能迁情沈园。最后一次见到心上人的地方。“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那时，垂垂老矣的陆游，也须老泪纵横，苦不堪言。
走过清，走过明，走过元，沿着沈园的小径，我走近了南宋。园中滴滴翠的植物密密叠叠，遮掩着我的视线，看不清宋时的明月宋时的人影。迎面的影壁上便是魂系梦绕却牵不得手的两首《钗头凤》。后人将两首词同书于一面墙，但相隔的何止是行文间的距离？千山万水，重重重重，牵手只能在梦中。
谁记得这一对啼血的杜鹃，当初曾是比翼齐飞的蝶？
只有这花还记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只有这柳树还记得，“沈园柳老不吹绵”，这树固执地和他一起老了；只有这水还记得，“春波桥下伤心绿”，水还在替他们呜咽着呢；只有这堵墙，被陈旧的词刺疼了筋脉，虽然被修葺得光洁了，但“墨痕犹锁壁间尘”。只有他自己还记得，“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而当年那个双眉远山长的女子，那个含泪在沈园的壁上和词的，陆游一生中最为珍爱的人，用死亡把一切轻轻松松地割弃了。这冷酷的人啊！还不及梅花多情呢，不然为何当陆游重返，“只见梅花不见人”呢？
是春天。草长莺飞的时节，藤攀伏于被历史剥落的墙，像一件青衣，温柔地覆上伤痕累累的肌骨不禁想到，陆游屡仕屡止，长年青衫。又有谁能抚慰他蔓延千年的忧愁？
菊花还没有开。等到秋天，仍然漫山遍野，也长于危崖，会有巧笑嫣然的女子，盈盈采摘。只是到哪里再去寻唐婉那一双素手呢？她曾把采下野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细细地缝成菊枕。夜夜相拥而眠时，影影绰绰的清香，芬芳着整个梦境。仿佛只嫌厮守太短，连梦里也要相爱！
这样兰心蕙质的女子，谁舍得只顾追逐名利，冷落了她？何况陆游的屡试不第，是因为他的血脉里流淌的是诗人的梦魂；更因为性情耿直而得罪权贵秦桧。即使不然，那又如何？是谁说世代望族，子弟就必得做官才不坠家风，才对得起祖先？在山水之间，赌书泼茶，琴瑟相和，“船前一壶酒，船尾一卷书，钓得紫鳜鱼，旋洗白莲藕。”足教世人从此不羡鸳鸯只羡仙。
如果没有一道银河，就没有牛郎织女的七夕。如果没有陆母的拆散，也不会有后来传唱的沈园。这一对痴人儿啊，说他们缘深，怎么没有福分牵手一生？说他们缘浅，在离散多年，怎么偏偏又一次遇见？无论再过多少年，沈园还是沈园。为什么他说：“沈园非复旧池台”？只因为春波桥下水再绿，也从此没有惊鸿照影来！那该是怎样凌波微步的美妙女子？让爱人在她死后四十年还铭心刻骨，也是幸福吧。想知道，她是愿意被当作永恒的传说，在后人唇齿间流转呢，还是作一个平常的女子，和他简单地过着日子，慢慢变老，然后被所有人忘却？（如果有可能，如果有可能啊，我宁愿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地方叫沈园。）
沈园不仅仅是沈园了。因为有了两支相合的钗头凤。原来血泪在地底下埋藏得久了，也会像陈年的绍酒一样，芳香四溢，醺人欲醉。那些煎熬，那些挣扎，那些深挚无告，令人窒息的爱情啊谁曾想一别，竟成永诀？
陆游并不是一个软弱怯懦的男子。“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夜来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诗里的慷慨义气，教人耸眉动容。“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他的诗剑生涯，冲冠怒发。
只是沈园，沈园，永远是他心脏最柔软最温热的地方，一处小小的伤口啊，微微一动，就有犹热的泪涌出，不可遏制，“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那是他一生都回不去了的家啊。
我将手放在墙上，一手牵着陆游的《钗头凤》，一手牵着唐琬的《钗头凤》， 我多想拾掇起千年前的碎片，重新拼凑成一场完美的爱恋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