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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年味|哥哥的糖葫芦

 风舞三湘 2019-01-10

文/老三



插图/姐夫苗林


年三十儿那天,大雪飘了一整天,到晚上天黑了,点灯了,雪还在下。

妈在厨房剁肉馅,三个姐姐在厨房帮忙。二姐和面,三姐烧水,四姐攥酸菜。我啥也不干,我小呢,刚过六岁生日,我跟着大哥转,他去哪,我去哪。他骂我:小尾巴,坠脚的,再跟我就削你!我仰着脸看着大哥,不说话,就是眯缝眼睛笑。大哥恨恨地说:各应死了!

他说这句话,就是拿我没办法了。

那年的三十儿晚上,大哥提出要替爸值夜班。吃过下午饭,大哥披上父亲的军大衣,在镜子前美滋滋地正当大衣领子。大哥喜欢军大衣,要了好多次,爸总是一口回绝:长大当兵自己就有了。

出门前,大哥打开父亲的抽屉,从烟盒里抽出三根烟塞进军大衣兜里。我刚要喊,大哥用手一指我:敢吱声,不给你买糖葫芦!我急忙用手捂住嘴,生怕不下心嘴就说漏了。

大哥曾偷过爸的烟抽。一盒烟20支,爸每晚睡前抽半支,一盒烟能抽40天。一下子少了一整根烟,爸能不发觉吗?爸薅着大哥的衣领将他提到仓子,用皮带抽他,抽得他鬼哭狼嚎地叫。妈没有拦着,还在一旁加纲:往死里揍!让他偷东西!

我提着小灯笼,穿着妈给做的新衣服新裤子,跟在大哥身后出发了。小灯笼是大哥用竹子绑在一起的,五个面都糊了红纸。去年我提着灯笼玩,不小心碰倒蜡烛将灯笼烧了。大哥把我扔到雪堆里。爸踢了大哥两脚,说:小兔崽子,小五是你老妹,你要保护他,咋还欺负她?

外面的雪好大呀,我举着灯笼冻手。大哥吹灭灯笼里的蜡烛,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将我背在后背。到了十字街,远远看见一盏昏黄的马灯在风雪里摇晃,那是卖糖葫芦的马灯。草捆上扎着好多火红的糖葫芦,穿着羊皮袄蹬着毡靴的瘸腿大叔站在背风墙角,捧着烟袋锅抽旱烟。

我喊:大哥,糖葫芦——

大哥说:别着急,晚上回去给你买!

我说:骗人,你兜里没钱。

大哥说:保准儿给你弄到手,把心放肚里吧。

大哥在糊弄我吧?可我又期盼他真能在晚上回家时,变出一根糖葫芦。

刚入冬时,有一天我跟四姐到胡同口接大哥放学,忽然看到雪地里有一根吃剩的糖葫芦,竹棍儿上还有半颗糖葫芦没吃完。我惊喜地跑过去要捡,那颗糖葫芦却被一只大棉鞋给嗖地踢飞了。我坐在地上咧嘴嚎。大哥薅着我的袄领子提起来:小五,给我憋回去!敢捡地上东西吃,削死你!

我在雪地里打滚哭,最后大哥向我保证,年三十儿肯定给我买糖葫芦。我不相信,大哥没钱,我们小孩子都没钱。可我还是盼望年三十儿。现在年三十儿终于来了,大哥还让我等,我都快等死了!

办公室里,一个火炉子烧得红彤彤的,炉盖上坐着四个搪瓷缸子,缸子里的茶水在滋滋地冒热气。

办公桌摆在地当中,厂长大叔、主任大舅、科员刘大脑袋还有我大哥,坐在桌前玩扑克。每人面前放着三根香烟。哗啦啦的洗牌声混合着茶缸水的滋滋声,让我昏昏欲睡,玩一会儿,大哥面前的香烟多起来。我眯一觉起来,大哥面前的香烟更多了。

大哥眼尖,记性好,会记牌,他们打升级的,谁的主下来了,谁的手里还有混儿,他全都知道。等我躺在椅子上又睡一觉,被远近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惊醒时,桌上的香烟都跑到大哥一个人面前,连大叔大舅刘大脑袋的半盒香烟都到了大哥手里。大叔抽的迎春,大舅抽的蝶花,刘大脑袋抽的大建设。大哥用三个半盒中上等香烟,跟打更的康大眼珠子换了三盒下等的整盒金葫芦。在换烟之前,我看见大哥从迎春的烟盒里抽出三支揣进军大衣兜里。

我们开始往家走。大哥怕我睡着刚醒冻着,就把我裹在军大衣里抱着。我不停地问:糖葫芦呢?糖葫芦呢?大哥总是说:快了!快了!

雪不知啥时停了。十字街那儿的马灯还亮着。大哥从兜里掏出三盒金葫芦,对瘸腿大叔说:“大叔过年好啊,我用金葫芦跟你换糖葫芦吧。”大叔起初不愿换,但架不住大哥磨,最后大叔揣起三盒金葫芦,大哥从草捆上拿下五根糖葫芦,交到我手里。我手上戴着手焖子,牢牢地攥着一把火红的糖葫芦,心雀跃着,整个人高兴得要飞起来。也不让大哥抱了,自己在雪地里飞快地向家跑。


插图/外甥女王欣雨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迎春一盒2角4分,蝶花2角,大建设1角6分,金葫芦9分。糖葫芦呢,5分一根。有山楂蘸的,有大枣蘸的,酸甜,薄薄的糖稀片像晶莹剔透的冰片,用舌尖舔一下,做梦都能甜醒!

那时苹果一斤5角,花生一元,谁家买得起这些好嚼果?

路上,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炒豆似的,热闹极了。我想起大哥的鞭炮还没买。大哥说:放心吧,初一早晨我肯定放鞭把你震醒。

我攥着一把糖葫芦炫耀地举到几个姐姐和爸妈面前。

爸严肃地问:哪来的?

大哥说:用烟卷换的。

爸问:哪来的烟卷?

大哥急忙说:跟大叔大舅玩扑克赢的。

爸去翻他抽屉里的烟卷,没少,放心了。

三个姐姐,一人一根糖葫芦。二姐吃了一颗,给妈,妈吃了一颗,给爸,爸吃了一颗给我。我给大哥,大哥舔着嘴唇,咽口唾沫,说:太酸,大哥不爱吃。最后五根糖葫芦,我有四根。哪舍得一下子吃掉?我只吃了一根,剩下的三根让大哥插在仓房的檩子上,留着正月里慢慢吃。

饺子已煮好,妈用笊篱捞出来,大哥凑过去,妈捡起一个饺子塞进大哥嘴里:大儿子,冻坏了吧?大哥嚼着饺子,说:妈包的饺子真香,在厂子都闻到了!

睡前,爸照例坐在炕沿上抽半支烟,他说:哎呀,年三十儿的感觉就不一样,大建设抽出迎春的味儿了。

我躲到被窝里乐。大哥回家后,把军大衣兜里的三支迎春悄悄塞进爸的大建设的烟盒里。

屋子里的灯熄了,外面门楣上的灯笼显得更亮了。

噼噼啪啪——

初一早晨,我被窗外的鞭炮声惊醒。趴着窗户一看,大哥手里正拿着一挂小鞭,摘下一颗,用手里的香头点燃,把鞭炮往空中一扔,啪地一声,嘎嘎响!

我跑出去缠着大哥问他哪来的鞭炮,大哥说是赢的。

还没吃初一的饺子呢,后院二婶就领着哭啼啼的柱子来了,气哼哼地对我妈说:你们家孩子还管不管了?把我儿子的鞭炮全赢走了!

原来,柱子一早蹲在胡同口放鞭炮。大哥过去说:柱子,我敢用手提着二踢脚放,你敢吗?柱子说不敢,大哥说我要是敢,你这挂小鞭儿就归我。

大哥手里捏着二踢脚,点燃了引线,没有撒手,咚地一声,二踢脚从他手里腾空而起,跑到天上炸开。柱子手里的一挂小鞭就到了大哥手里。

妈从兜里摸出五分硬币塞给大柱子,大柱子跟二婶走了。爸轮着皮带要揍大哥,妈说:大过年的别打孩子,出了正月再打。

我问大哥:你咋不用金葫芦换鞭炮?

大哥说:那是给你换糖葫芦的,大哥答应你了。

我说:那用仓子里的糖葫芦跟大柱子换。

大哥说:那是给你的,我才舍不得。

第二年,大哥十八岁,当兵去了。我舍不得大哥走,缠在他身上死活不下来,大哥在我耳边悄声说:“小五,等大哥当兵回来,给你买好多好多糖葫芦,让你一正月都吃不完。”

第一年过年,大哥没回来,第二年过年,大哥也没回来。第三年过年的时候,大哥终于回来了,穿着军大衣,戴着崭新的军帽,手里攥着两大把糖葫芦,是不是把瘸腿大叔扎在草捆上的糖葫芦都买回来了?那些糖葫芦插在仓房的檩子上,像一枚枚小火炬,照亮了整个正月。

再后来,大哥随部队到南方,只有过年他才带着大嫂侄子回来。进门总会递给我一把糖葫芦:小五,你的糖葫芦。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大哥还这么说。

我把糖葫芦分给大家吃。爸刚镶了牙,不敢吃,怕蘸掉了牙。妈要把糖葫芦放暖,才敢吃一颗。外甥外甥女还有我的儿子,他们都比当年大哥的年纪都大,他们的零食应有尽有,薯片、饮料、巧克力、苹果、香蕉、葡萄……以前备受宠爱的糖葫芦没人吃了,插在仓房檩子上,一正月都没人动。

但我依然挚爱糖葫芦,吃不吃已经不重要,只要看到雪地里插在草捆上的糖葫芦,心里就热乎乎的,感觉年近了,年味浓了,大哥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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