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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生活在文字里的人

 孟溪ProbeT连山 2019-01-10

一生沉溺在文字中的朋友,文字既是他保全自己的硬壳,也是他永久的痛和折磨

一个生活在文字里的人

  吴刘维

  我的这个朋友大抵是个无趣的人。这样说一个朋友,显得不太厚道,但我并无丝毫贬义。因为朋友的无趣,正是他的有趣之处。

  曾经有位来自朋友家乡的女同学,晚上请他到湘江边喝茶。他当年是学霸,高考成为当地文科状元,因此深得老同学敬慕,也在情理中。同学多年不见,相谈甚欢。回家后,老婆问他跟谁一块,他只说是中学同学,老婆接着问性别,他便支支吾吾。他怕说真话,让老婆生疑,惹老婆不开心,但假话又断然说不出口——他一直是个不会说假话的人。你想,他这样一副含糊心虚的样子,老婆不怀疑才怪。为逃避老婆的继续追问,他干脆躲进厕所,再不肯出来。

  有回我们聚在一块喝酒,几个人蓄意将朋友灌醉。这是因为,能把朋友喊出来喝酒的机会不多,我们也就格外珍惜。席散后,他搭另一人老婆的车过河。车才买几天,为了防备他吐脏新车,人们在他上车前特意把他拽在垃圾桶旁,叫他吐完再上车。也许他担心当众呕吐有失体面,坚持不吐。一路上都在支撑,牙关紧咬,嘴唇紧闭,生怕一不留神,城门失守,但终还是没能扛住。当决堤的那一瞬到来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千万不能弄脏了车子,于是仰头向上,朝空中发射……结果可想而知,上上下下都被他“粉刷”了一番。

  更早的时候。朋友还是单身,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回到长沙一家出版社做编辑。那时,他所在的出版社在湘江西岸办公,宿舍楼就在附近的望月湖小区。朋友住六楼,隔壁同事的女儿,比他小不了几岁,有事没事,爱到他家里串门。有回同事两口子去外地,姑娘一人在家,傍晚时分,姑娘跑来他家里坐,说是钥匙丢家里了,回不去。朋友一听,顿时来了勇气,从厨房的窗口翻出去,抱住下水管道,小心跨到隔壁窗口,爬进姑娘家里。一个原本有恐高症的人,换在平时,别说做,想着都会腿打颤,这回却突然冒出“英雄救美”的气概,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一次“壮举”,顺利地为姑娘取回钥匙。谁知,接过钥匙,姑娘只是朝他笑笑,笑里有点怪异……等朋友开悟,姑娘已然跨出国门,嫁与他国。

  事与愿违。生活所呈现出的另一副面孔,往往会令朋友深感不适。所以很多时候,即便我们同处一座城市,隔江相望,他仍旧会从我们的世界消失。手机连续数月关机,信息不见回复,俨如龟缩的动物,躲进自己的硬壳。但某一天,却会惊喜地收到他寄来的一个方形包裹,素白的纸上,留有他古朴而娟秀的笔迹。朋友送书来了,那一刻,以书谋面,甚是温暖。

  朋友有个规矩,送礼只送书。按说,他在出版社做编辑,最不愁的产品是书,除开自己编的,出版社尚且有大量库存,送书乃举手之劳,只须将书码进包里,爱送谁送谁。但朋友不这样。对待送书,他就像对待所有的人事那样,极其真诚与认真。他有一套完整的程序:锁定送书对象,依据对方需求确定书目,专程去实体书店选购,在书的扉页写上温馨鼓励的话,将书包装好后,再以邮寄的方式或借聚会的机会赠与对方。如今大人们似乎都不太看书,整天忙于刷微信打麻将炒股喝酒吹牛,只剩小朋友爱翻书本了,所以他的书,大多送给朋友家的小孩。前不久我还收到过他寄来的一套经典儿童诗绘本,是送给我小女儿的,一共五本,小女儿翻完一本翻下一本,爱不释手。改天,他发微信过来,特意提醒:“这书有很好闻的油墨香,别忽略闻啰!”爱书至此,令贱书的人汗颜。也许在他眼里,美书胜过美酒和美人。想想,做他的朋友,还真是幸运。在生活被凡尘世俗所淹没时,他及时给人打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由文字砌成的崭新而美妙的世界。

  相映成趣的,是小王的送礼举动。小王是朋友的老婆,长得年轻而小巧。我们当她是朋友的“大女儿”。“大女儿”不送书,送她自己腌的萝卜、刀豆、辣椒之类,用小玻璃瓶装着,一拧开盖子就叫人流口水,一摆上餐桌就叫人张胃的那种。她还给我们家小女儿送过几次裙子,不是商场买的,她自己做的,布料舒适,款式漂亮。我疑心她自己的衣服,以及她老公和她女儿的衣服,也是她自己动手做的。朋友熟练于文字世界,生疏于文字外的世界,她却将他文字外的世界打理得井然有序,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所以当他讲述当年“钥匙”那事儿时,我们会发出由衷地感叹:“幸亏是这样。不然你怎么有机会娶上小王呢?”

  朋友家的新居,在过江隧道的西岸。装修的时候,地面没铺瓷砖,直接的水泥地,平坦、幽光、沁凉。我们每天生活在七拼八凑的瓷砖之上,而他一家生活在水泥地上。更为质朴,更为自然……朋友的世界,还真是跟我们不一样。

  朋友是真心喜欢文字。任何从他目光中走过的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只要它们闪烁异彩,必定令他怦然心动。有回他陪一个搞收藏的人,去观赏本地某位名作家的画展。在其中一幅画前,朋友止住了脚步。吸引他注意的,不只是画面上的人物,还有旁边的一行小字:“我的目光与步伐,不在同一个方向。”嗨,这不正是说我吗?朋友兴冲冲地跑去台前,订购了这幅标价四千元的漫画,才领取了一本画展小样。原来,画作要等展览结束后,才能物归买主。朋友回家即向女儿炫耀,以为读高中的女儿会对他的艺术欣赏眼光大加赞扬,不料女儿转身冲进卧房,反锁门,伤心大哭:“你有四千元,为什么不给我买苹果手机呀?”那位搞收藏的人知道情况后,主动转买下了那幅画,为他解了难,他也自我打趣:喜欢就好,干吗非得拥有?

  因为喜欢,朋友对文字也就有了洁癖,格外地挑剔。印象最为深刻的,他在负责编辑我的长篇小说《绝望游戏》时,不厌其烦对文字进行敲打。从把第一稿交给他,到定稿,历经三年时间,前后打印五次样给他,每本样都留下了他密密的铅笔字痕。确定出版后,他又对书名和封面设计,反复琢磨,方案出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他自己和发行部、主管社领导满意为止。即便到最后付印,他又把校样仔细地读了一遍,居然有了个大胆妄为的举动:推翻校对改过的地方,维持原貌,这还不算,专门又为此写了篇文章:《我跟校对的一次叫板》,把校对改过的近四十处词句,剥皮削骨,一一分析它们不用修改的理由,且把这篇文章附录在书后面。生活中的他是虚心的,而文字中的他是自信的。

  朋友所在的出版社要编辑出版一套辞赋总汇方面的书,这是个在中国出版界堪称奇迹的浩大工程,收录的辞赋,从先秦一直延续到明清,入选的辞赋作家7400余人,入选的辞赋作品三万余首,全书竖排、繁体,共计26卷,2500万字,重量近70公斤。乖乖,单是先秦到明代部分,900万字的四次校对与改红,就花去十年时间,总计耗时20年!而朋友是该书的首席编辑,他20年的美好青春时光,就潜伏在这片如海的文字中。其间的艰辛与枯燥,常人怎能,也怎敢想象?也许,他注定是个为文字而生的人。

  在我看来,朋友深爱文字,有如人们深爱某个女人。喜爱一个女人是快乐的,而深爱一个女人是痛苦的。深爱她,你会计较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跟某个异性打个电话、吃个饭,你也会满怀醋意,这样的深爱,看似美好,实则备受煎熬。一生沉溺在文字中的朋友,文字既是他保全自己的硬壳,也是他永久的痛和折磨。

  很少见到像朋友这样,对世俗生活永远保持不适与无措的人。这样的人,是世间稀物。他是我们在经久跋涉的人生旅途中,偶遇的一汪清碧的湖水,是天赐,足以养心。

  下次,下次我们不灌醉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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