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不仅是一位表演艺术家,更是一位杰出、卓越的戏曲教育家。老人家46岁的时候,由于不幸失嗓谢绝舞台,从此掀开了老人家艺术生活中崭新而光华的一页——专事课徒传艺,把希望寄托在弟子身上,通过他们的实践来践行自己的革新建树。老人家不是像一般的老师那样照本宣科,怎么学来的原封不动的教给弟子,培养出几个“小王瑶卿”,而是根据弟子们的不同素质,不同条件,把他们引向各自所长的艺术发展道路上。如梅尚程荀四大名旦,都出自王门,经过王瑶卿先生的“调教”,创造出了不同艺术风格的流派。王老不仅“调教”出了“四大名旦”,还培养出了张君秋、李世芳、毛世来、宋德珠“四小名旦”,京剧界有成就的旦角演员均出自王门,桃李遍天下。老人家犹如一棵参天大树,所有旦角流派都是老人家这棵大树的枝脉,至使京剧旦角艺术根深叶茂,繁花似锦。 王先生不仅是京剧旦角行当倍受敬仰和推崇的一代宗师,而且还精通京剧中生、净、丑的表演艺术,同时通晓乐队文武场面,可谓“六场通透”,教戏说“全堂”(包括生旦净丑各个行当、乐队的文乐和打出乐),因此被尊为“通天教主”。 王老是在1949年新中国开国大典前第一位到戏校传艺的老教授,所以对学校的教师和学生的情况了解的很清楚,王老担任校长一职是最合适最称职最受欢迎的人选。 老校长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一生经历了多次社会变革,饱尝忧患,历经苍桑,古稀之年迎来了新中国的建立,又被任命为中国戏曲最高学府的校长,老人家心里无比的兴奋和激动,在就职讲话中,老校长说:“我已经是71岁的人了,看到了新中国,看到了艺人翻身,国家瞧得起我,我还有什么说得呢,我只有发誓献身于人民,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同学们,你们要好好学习,凡是我所会的,将毫无保留地倾囊以赠!”老人家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充满了老而弥坚的精神。老人家以对党感恩的朴素感情,不顾年迈,把全部心血投入到教学工作中。老人家以校为家,制定教学规划,建立和加强各种教学制度,对每个教师所教的剧目都要经过审查,彩排合格后,才能对外演出,不够质量,要重新加工,有的重点戏,最后必须经过老人家亲自加工,直到满意时方能上演,而且提出了“随排、随演、随改”的要求,并形成制度。由于老人家的严格要求,大大提高并保证了教学质量。王老教学认真,一丝不苟,大公无私,一切以学生的学习为主,关心学生,爱护学生,对学生的爱护与对自己的亲生的孩子无异,学生对王老的敬爱也如对慈父一般。王老在担任校长期间,如同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愉快忘我的工作着,奉献出晚年的全部精力,把自己的艺术全部传授给了学生,为国家造就了一大批艺术人才。 我作为戏校的一名学生,赶上了好时代,遇到了王瑶卿先生,并且得到了老人家四年之久的手把手地精心培育,成为老人家最小的一个学生,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荣耀,最大的幸福。 从1949年起,老恩师除了校务工作外,每天为我传艺,雷打不动。四年当中老恩师教授了我大批的王派剧目:《珍珠烈火旗》、《十三妹》、《孔雀东南飞》、《玉堂春》、《王宝钏》、《龙凤呈祥》、《貂蝉》、《宝莲灯》、《审头刺汤》、《汾河湾》、《打渔杀家》、《大保国》、《二进宫》、《宇宙锋》、《芦花河》、《三娘教子》、《四郎探母》、《法门寺》、《长坂坡》、《穆柯寨》、《穆天王》、《棋盘山》、《头二本虹霓关》、《樊江关》、《五花洞》、《得意缘》、《梅龙镇》等,甚至连《战太平》里二夫人都教给我了(当年童祥苓报考戏校选修班时就是我陪他演的二夫人)。这些戏包括青衣、刀马旦、花旦、闺门旦等各个旦行,也就是老恩师开创的“花衫”这一新的旦角行当。这些戏大多成了我几十年经常上演的保留剧目。老恩师为我的业务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开拓了宽广的道路。 最值得我们继承的是老人家的革新精神。老恩师常讲:“戏要跟着时代走”。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与时俱进”的精神。老人家一生把革新精神贯穿始终,在他70岁高龄时,还创作了许多新编剧目,如《牛郎织女》、《白蛇传》等。最能够体现老人家革新精神和艺术风格的是1952年为我们戏校创排的《白蛇传》,无论唱念做打舞都体现了王派的特色和风格。特别是老恩师设计的唱腔,抒情与渲染气氛相结合,字音与声情相结合,细腻委婉中韵味浓厚又不失纤巧,结合人物的内心和情节的发展变化巧妙地掌握节奏,使唱腔进入了化境,注入了浓厚的感情色彩,准确地表达了人物的感情和性格。 老恩师不仅为《白蛇传》设计了优美动听的唱腔,在剧本、导演、演员、音乐、舞美、服装等方方面面都做具体细致的指导,比如对剧本,老恩师在“断桥”一场就提出了画龙点睛的建议和要求,当时排到白娘子、小青和许仙见面的时候,原来的剧本是很简单的几句【散板】,显得很薄弱,小青愤怒追杀许仙时运用了变脸、蹿树墩等技巧,再配有许仙的抢背、吊毛等动作,反倒显得很火爆,很突出。老恩师就对田老说:“老田哪,这仨人见面不能先瞧青蛇、许仙在那儿折腾,白蛇在旁边傻愣着,得给白蛇写段词,加段唱,把白蛇对许仙怒呀,怨呀,气呀,恨呀,爱呀全倒出来,你的词甭特规整,长短句都成,要让白蛇数落数落许仙。”田老马上答应说:“好!”便妙笔如飞,不多时间就写好了“你忍心将我伤……”老恩师接过唱词闪电般地吟出了唱腔,二位老人神速的艺术创作,妙词惊四座,一曲代代传。这段“你忍心”传唱至今一个字没动,一个音符没改,依然是新颖别致,优雅悦耳, 动情动听。 《白蛇传》是田汉先生和王老两位艺术大师联手合作,共同打造的艺术经典,堪称双美双绝。 《白蛇传》创作过程是一个特殊的课堂,我一天学到的东西胜过10年。特别是老恩师一字一句,一板一眼,一个身段,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手把手地教我,更主要的是老恩师传授我技艺的同时,也教会了我如何运用京剧独特的艺术手段去塑造人物,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用深入浅出的理论,启发诱导我怎样去创演新戏,使我受益匪浅。我后来能够创演电影《穆桂英大战洪州》和《沉海记》以及《四川白毛女》等新剧目,主要是老恩师为我在艺术上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老恩师在任教期间,不仅传艺课徒,主要精力浸注在教学之中。 第一,老恩师首先抓了“基础工程”,即用正统、正规、规范为学生打下良好的基础。请雷喜福老师教男生的各种台步,请茹富兰教学生打把子,请荀令香老师教女生台步、圆场,走各种翻身,统一规范。这些老师都是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因此,中国戏校培养出来的学生被公认为基本功扎实。 第二,老恩师另一个治学方法和举措就是“择贤任教”,请好老师,教拿手戏,老人家不顾年迈腿疾,无论炎夏寒冬总是在史若虚副校长陪同下课堂,当发现个别老师不适合教剧目课,便马上调整。老人家不怕得罪人,一切以学生的学业和前途着想,一切以学生和学校的利益为出发点,这正是上个世纪50年代中国戏校治校的高度责任心和大公无私的精神的体现。 第三,就是本着“普遍教育、重点培养”的精神,用教“手把徒弟”也就是带研究生的办法,不是“大堆搓”,而是“吃小灶”来精心培养尖子生。京剧历来是明星制,各地都需要好角儿,戏校就是要为社会院团输送优秀人才。要出人才首先要严格选才,而选才的关键就落在了“辨才”这一环节上,而 “辨才”的准确与否,直接决定着学生的发展前途和命运,老恩师有一双睿智的慧眼,对“辨才”有惊人的能力,因此,老恩师“选才”、“辨才”、“育才”培养调教出一大批京剧的栋梁之才。 第四,“因材施教”,就是老恩师的“拴猴法”。老人家非常风趣地说:“我的这些学生,都是我这根儿棍儿上的猴,我是一个猴一个拴法。”也就是要根据学生不同的条件施以不同的方法。老恩师朴实无华的讲解却道出了非常深刻的哲理和行之有效的方法。 老恩师是从1949年就到戏校授课、传艺,那时候新中国刚刚成立,戏校的物质条件非常差,新校址在东城区草垛胡同,借用证章厂十分破旧的一座二层小楼,既是文化教室,又是练功房;既是排演场,又做师生用饭的餐厅。二层楼上男女拥挤在地铺上,另有一个10米左右的小房间便是当时史若虚教务长的办公室兼卧室,兼学生课堂。老恩师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同全校师生在艰苦中创业着。从草垛胡同迁移到西四赵登禹路也是租赁一所旧四合院,在那简陋的院落里开展着新中国第一所戏曲最高学府的教育事业。老恩师虽然是一校之长,却没有固定的办公室,教室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电扇,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老恩师教学生,看学生实习彩排,参加新剧目的排演,没有任何特殊待遇,只有一把破旧的藤椅伴随在老人家身边,算是对王老的特殊关照了。物质生活虽然艰苦,但老恩师却以古稀高龄带领全校师生建校、创业,奉献出了全部精力和心血,为中国戏校的建设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并使之逐步走向正轨,而且培育出了一届又一届优秀学生,为全国各地京剧院团输送了一批又一批戏曲人才,成为表演艺术和业务管理的顶梁柱。老恩师为中国戏校建立的丰功伟绩永载史册,为后人颂扬。 老校长萧长华先生 萧老是京剧丑行表演艺术一代宗师、泰斗,塑造了蒋干、汤勤等人物至今无人可比,被公认是“活蒋干”、“活汤勤”。京剧丑行表演艺术发展到萧老,到了一个里程碑阶段。萧派艺术是一代楷模典范,据我所知,京剧丑行只有萧派,而无其它流派。田汉先生有诗赞曰: 三冬两夏苦耕耘,百载梨园一老军; 盗柬争疑真蒋干,审头都说活汤勤; 艺能已是醇如酒,桃李于今密似云; 难得称觞新社会,再抛心力福人群。 田汉先生这首诗中,前四句称赞萧老在表演艺术上的贡献和业绩,后四句则是讴歌萧老对戏曲教育和培养人才的功勋。萧老自1904年起当年27岁时,就在喜连成科班执教,任总教习,亲自培养出了“喜、连、富、盛、世、元、韵”七科学生,如:雷喜福、侯喜瑞、马连良、刘连荣、于连泉(筱翠花)、苏连汉、谭富英、马富禄、茹富兰、苏富蕙、叶盛兰、李盛藻、高盛麟、萧盛萱、袁世海、叶盛长、李世芳、艾世菊、阎世善、江世玉、谭元寿等深受广大观众喜爱的艺术家,有的还成了自创流派的艺术大师,他们在京剧艺术的继承和革新方面作出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为祖国剧坛增辉耀彩,大大推动了京剧艺术的发展。 新中国成立后,萧老从1950年便到中国戏校执教了,先是教授,后任副校长、校长,萧老和前两位校长一样,都把全部心血浸注到教学工作中,以传艺育人为己任。中国戏曲学校数以千计的学生,无一没有受过这位德高望重老校长的教益。 萧老在富连成执教时,生、旦、净、丑无一不教,无一不好。在中国戏校教学时,因教旦角老师较多,萧老基本上不教旦角戏。我有幸得到萧老的亲传,跟萧老学了几出花旦戏,这是我一生的荣耀和幸运。萧老传授给我的第一出花旦戏是《拾玉镯》,那是1950年的事,至今已经58年了。当时戏校接待前苏联芭蕾舞艺术大师乌兰诺娃到校参观,以往外宾观摩完了学生的基功等课程之后,都要安排高年级学生演出诸如《水漫金山》、《珍珠烈火旗》等剧目中的武戏片断。这一次我的老恩师王瑶卿校长提议给外宾演一出文戏,请萧老教我《拾玉镯》,戏校领导决定后,马上派车去接萧老,同时安排其它角色,傅朋是张春孝,刘媒婆是李鸣岩(当时戏校演出规定男演男, 女演女),乐队也准备好了,一起恭候萧老的到来。很快,萧老就从宣武区西草厂赶到了当时的西四赵登禹路戏校住地,当时已是午饭后,没容萧老喘口气,便开始排练,一直到晚上就把戏立起来了。老恩师到现场看了一遍响排,非常高兴地说:“好! 不错。”对萧老说:“辛苦了!”史校长说:“大家回去赶快睡觉,明天上午演出。”这出《拾玉镯》从学到演仅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完成了。 第二天上午9时,我们为外宾演出了《拾玉镯》。这出戏唱念较少,更多的是表演,外宾一看就懂,戏也很有风趣,外宾都特别高兴,很喜爱,赞不绝口,演出获得了圆满成功。 我跟萧老学《拾玉镯》的时候是14岁,在这之前我也曾学演过一些花旦戏,像《春香闹学》、《打钢刀》、《打花鼓》等,但是没有学过像《拾玉镯》这样以花旦为主的戏。这出戏很像《三岔口》,完全用演员的形体表演来表达剧情,表现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拾玉镯》全剧孙玉姣只有四句【南梆子】,几句念白,全靠演员的表演,虽没什么高难技巧,但这个戏难度非常大,而且这个戏对演员的要求特别高,演员内心不充实,表演不到位,花旦的基本功不规范,不地道,戏就不可能演好,也很容易把戏演“温”了,观众就会坐不住。当时安排我学《拾玉镯》的时候,我没想到这个戏这么难,开头只觉得唱腔念白都不多,并不复杂,明天上午演出没问题,可是萧老一给我们“下地儿”,吓了我一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首先旦角的上场【小锣打上】这几步台步和我以往学的花旦步法就完全不一样,而是老前辈走的纯花旦那种台步,非常好看,但真难学。这出戏里不仅有轰鸡喂鸡,做针线活儿,拾镯子,还有扫地,这些表演虽然都是我生活中所见到的,有的也是我经常做的,怎么今天萧老一做竟然如此好看,这么突出,这么美。特别是轰鸡,随着小鸡轻快敏捷的飞跑,萧老让我脚底下用小碎步,再配和腰间微微左右摇动,真是美极了。还有做针线活儿,穿针引线,萧老说:“一定要把两只手里的针和线举到眼前(这样做很突出,造型也很美),要定住神,细心地看手里的针和线,这样才显得像真的,也就是有真实感。”萧老传授给我的这出《拾玉镯》为我的花旦戏打下扎实的基础,同时使我的表演水平有了有大的提高。 几十年来,我演《拾玉镯》能够受到圈内同行和观众的认可,这也是得益于萧老这句“细心地看”、“像真的”这句名言,一语点拨使我开了窍。在我多年的演出实践中,我深深地体会到,要想把戏演的精彩,必须从生活出发,以生活为依据,把真实的生活用虚拟的表演体现出来,把它夸张美化,既是生活又高于生活,这才是艺术,也是我们戏曲艺术的美学原则,更是我几十年艺术生涯中始终追求的艺术风格。
|
|
来自: cxag > 《京剧名剧名段名家名票文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