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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本《水浒传3》30-40回

 高山仙人掌 2019-01-10
第三十一回 二英雄血濺雲家莊 一都監敗退黃蜂嶺
  話說當下雲太公苦苦相留,楊雄、石秀推卻不得,只得暫行留下。不上一二天光景,這奇事又傳揚 開去。都說雲太公家女兒被妖魔纏擾,多時推卻不開,卻得兩位異人到莊,施展法術,把妖怪收在葫蘆中,救了那女兒性命,本領端的驚人。大家把此事當做奇聞, 畫蛇添足,傳說開去,早又哄動遠近。有許多好事的男女,竟自趕到莊上,要看看異人恁般模樣。楊雄、石秀兀自好笑。太公把二人留在莊上,終日裡酒食管待,十 分周到。有時覺得沉悶,便去莊外林子邊走走,觀看一些野景,卻也閒散。
  且說那日晌午時分,雲太公在後堂坐地,只見一人閃將入來,躬身唱喏。太 公看時,卻是前日捉妖被打倒的那個姓張的漢子。太公便道:「大哥何事?」那漢子瞪著太公,半晌說道:「俺來請問,你那二位客人姓甚名誰?」太公道:「這是 經商的王大、王二兄弟,山東人氏。」那漢子一陣冷笑,自己掇個凳子坐了,叫道:「太公你自做夢哩,你家中留著強盜,只怕要大禍臨頭了!」太公大驚,問道: 「此話怎講?」漢子道:「這二人哪裡是王大、王二,那個黃臉皮,長髭髯的漢子,姓楊名雄,綽號病關索,出身是薊州兩院押牢節級。這個高顴骨,斷山根,坎眼 睛,尖下巴的兄弟,叫做拚命三郎石秀。他們只是結義兄弟,因在薊州殺人,做下血案,逃避他方。後來又投奔上梁山泊,殺人放火,沖州撞府,鬧了數十起案子, 這聲名趙官家也知道。見今哪一處不揭出告示,拿到梁山泊強人一名,有官者官上加官,無官者賞錢三千貫,窩藏者與賊人同罪。你如何大膽,把他們留在這裡。」 太公道:「此話當真麼?你莫非錯認了人?」漢子道:「當年俺在薊州時節,他們的面孔看得廝熟。昨日在人叢中俺又看清,怎說認錯。」太公呆了半晌,說道: 「這便如何?」漢子道:「俺有兩條妙計在此,由你自擇。第一,你便將二人姓名寫明,做下狀紙,趕緊去當官出首,待派捕盜人員前來拿捉,這便脫了你的干係。 這裡離州城不遠,你若今日趕去,當夜便得成功。第二,你如怕結冤仇,不願自己出首的話,你可不動聲色,設計將他們穩住,待俺替你趕緊去報官,等到半夜三 更,捕快公人一齊撲入莊來,拿了就走。你卻只推不知,這方法也穩當。」太公搖頭道:「這個……這個……這都不好。他們拚死逐去妖怪,救了俺女兒性命,如何 下這毒手!」漢子道:「你親眼看見麼?」太公道:「這卻不曾見得,俺女兒如此說。」漢子道:「恁地,怎見得是他們的功勞?」太公又頓了半晌,只說:「不忍 下手。」那漢子起身說道:「太公到底是和他們一氣,卻在俺面前裝呆。你今不應,俺便自去當官首告,那時拿到衙門裡,休怨俺將你帶累。」說罷,拔步便走。太 公連忙將他喚住,道:「張大哥,俺們且做商量!」那漢子道:「俺早說得一清二楚,商量甚的?」說著,又要走了。太公慌忙一把拖住,叫道:「張大哥,老漢這 把年紀,也須可憐俺則個!」那漢子道:「可憐什麼來,你是莊主,他們是強盜,你留了在家,要想沒事,可沒這般容易。」太公哭喪著臉龐,說道:「俺不忍!」 那漢子道:「你和他們又不是親戚,怎地不忍?」便灑脫袖子,跨下階沿,說道:「太公,太公,你不要執著不忍,弄得身家性命也休!」這時太公真急了,搶步下 階,把那漢子一把拖回來,坐了大半天,才行迸出話來,說道:「俺又不和他牽親帶故,他們自做強盜的不好,干俺甚事。張大哥,俺今依你第二條計,趕緊去 罷。」那漢子大喜,問道:「誰在服侍二人?暗裡也得去告他知道,夜間事發,好做準備。」太公道:「一個姓毛的莊客,俺同你去尋他。」便引那漢子悄從後門走 出,抄到莊門外左首林子邊。只見那莊客正在刈草,太公見四下無人,便把莊客叫入林子裡,三個人席地坐談。這個三面環抱的大林子,又深又密,便三五十人也隱 藏得,三人安心在內密談,不在話下。
  且說楊雄、石秀兄弟二人,那日午後無事,便去莊前莊後閒走,看了一遍野景。楊雄叫聲:「兄弟,俺們留待此 間,今天是第三日了,莊主太公管待雖好,總覺悶人。明天恁地如何,俺只要走,包裹、哨棒,索性由他拿去了罷。」石秀道:「本只答應他三天五日,明日自 走。」一路說著,楊雄轉身先進莊去。石秀貪玩,慢慢過來,卻踅到莊子左首,只見好大的林子,天然環抱,把個莊院隱藏在內。石秀不由慢步向前,順著林子邊 踅,忽覺溺急,抬頭看了一下,四無人影,便入林子裡淨手。石秀淨手剛罷,忽聽林子裡有聲音,似像就在近邊。石秀道:「奇怪!莫非有無恥男女在內?」便順著 聲音,輕輕向前踅去,約莫百十步,忽聽得有人叫了一聲「楊雄」。石秀好疑,連忙住步,隱到一棵大樹背後,聽聲音更近了。仔細聽時,那聲音倒廝熟。石秀更 疑,就輕輕爬升那棵大樹,盤到一個椏杈中,將身坐好,借樹葉隱敝著身體。這樹上也好,只能他望人家,人家卻望他不見。石秀坐在椏杈中,向說話的地方望去。 不望猶可,這一望之下,爭些兒脫口叫出聲來。只見一棵合抱的大樹下,卻是三個人坐著。一個莊客,一個從背後看出是雲太公,還有一個坐的也巧,正在石秀斜對 面,仔細望清楚時,卻是薊州的軍漢踢殺羊張保。石秀道:「張小牛說這廝刺配遠方,不想卻在此地。」當下望見這付情景,就瞧科六七分,只是聲音苦不甚高,聽 不清楚說些什麼。最後,三人一齊起身,才聽到「事不宜遲,謹防逃走」的話。石秀心裡更自明白,伏在樹椏杈中,怎敢動彈。直等三人去遠,方才下樹,兜抄出林 子,從另一小徑中,緩緩地踅入莊子而去。石秀走回自己屋子裡,四顧無人,便把那話告訴楊雄,說道:「不信世路難行,人心險惡到如此地步!」楊雄道:「俺同 鄉人說張保這廝,被知府尋事刺配,不想卻在這裡徐州。」兄弟背地裡商量一回,天色晚了。只見那莊客進來點燈,又送進酒飯來,自添了幾回酒,只教二人盡吃, 又送茶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石秀看在眼裡。吃罷夜飯,只見雲太公走入屋子,兄弟二人連忙相迎,對太公稱謝。太公道:「二位大恩人,怎的如此客氣?你們如 是,老漢反而不安!」石秀道:「好說。」太公道:「恩人,休嫌老漢絮聒,今日是十八日,屈留你們,剛只三天,老漢心裡打算,欲二恩公再留三日,不知肯承情 也否?」石秀拱手說道:「太公美意,怎不感激!只俺兄弟實在有事,不敢多留,至多明日再留一晚,後日便行。」太公道:「也好!且待後日再理會。」說話時, 只見楊雄低眉闔眼,屢次垂頭下去。石秀叫道:「哥哥敢是醉了?」楊雄連忙睜眼,答道:「哪裡是醉,再吃幾壺也不……」說著,又自垂頭下去。石秀笑道:「太 公你看。」楊雄又強自抬頭,睜大眼睛,說道:「不醉!不醉!倘有,俺敢再多吃些。」石秀好笑,不禁自己也打呵欠。太公起身道:「明日再見!」二人懶懶地送 至門首。太公走後,那莊客也就溜出屋子,石秀隨手將門掩上,口裡只叫安睡。半晌,二人靜聽,外面已沒聲息,便把身上拽紮起,拔出腰刀,拂拭一下,入鞘放 好。石秀又把燈兒移到床側,遮隔火光,各自上床盤膝坐定,閉目養神,聽更鼓時,卻還不到二更。一回又一回,直到更鼓三下,二人下床,掩到房門背後靜聽,卻 沒有半點聲音。房門本來虛掩著,不曾下栓兒,石秀就在門隙中,借外面的月光望去,卻也清晰。半晌,只見一人走來,躡手躡腳,將房門輕輕推動,推到一半光 景,閃將入來,吃石秀夾脖子一把抓住,提到燈下看時,便是服侍他們的莊客。但見他驚得面如土色,做聲不得。石秀把刀撇著他的臉道:「你這不成材的東西,也 敢來做手做腳!」那莊客棄了手中繩索,抖著說道:「好漢,這是姓張的漢子出的主意,不干我事。」石秀只一刀,把那莊客殺了。只見楊雄又拿進一個人來,兀的 不是張保是誰?楊雄道:「你方動手,俺見房門外又有人影一閃,連忙出去,不想卻是這廝。」石秀道:「休多說,快些提防外面!」便拾條繩索,將張保渾身綁 了,割塊布,塞住了口,向床背後只一丟,說道:「少頃發落。」當下二人躥出房去,走到院中,月光下,只見又有二人撲到,石秀看清,卻都是莊上的莊客。楊雄 只一刀,早將一個莊客剁倒。石秀卻把那一個拿住。那莊客連說:「不干我事,都是太公主張。」石秀道:「太公何在?」那莊客道:「太公和張保定下妙計,去府 裡請了二十二名公人到來,因二位好漢了得,怕人多反壞了事,張保教守在莊門外面,只教俺莊上人動手,太公卻在內堂等候拿人。」石秀手起一刀,又把那個莊客 殺了。楊雄叫聲:「兄弟,仔細又有人來!」石秀道:「不殺這雲太公老賊,天理不容!」二人拔步就走,剛自拐彎過去,只見對面又有兩人,楊雄、石秀直搶上 前。那兩個叫聲:「阿也」,丟了刀棍,轉身便走。經不起石秀腳步快,躥去一個一刀,都結果了。石秀前行,楊雄在後,走到前日齋神的所在時,一個莊客手拿一 把叉,正在那裡舞動作勢。那莊客見石秀走到,揚手就一飛叉,石秀把頭一低,那人覷個空,搶步下堂便走,不想楊雄趕到,劈面一刀,腦袋變做兩半。石秀叫聲: 「走」,二人緊動腳步,直入內堂,只見燈光明亮,月光照耀,雲太公在堂上踅著說話。楊雄、石秀心頭火發,向堂上直躥將去。雲太公抬頭看見,喊聲:「不 好」,要想走時,石秀已自趕到,罵聲:「老賊,狼子心肝,恩將仇報!」撲過去只一刀,剁去半個面門,登時栽倒。石秀恨極,把刀向雲太公亂搠一陣,搠得半身 肉醬。
  石秀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多少是個殺,索性洗蕩了罷!」楊雄道:「也好!」二人重行拽紮一下,揚起帶血鋼刀,便去莊院內四下搜尋, 無分男女,逢人便殺,直殺到廚房柴間為止。真個是屍橫遍地,血流成河。二人回到自己屋子裡,床背後提出張保。楊雄罵道:「你這廝,在薊州時多方薅惱人,到 得這裡又生事,真正殺不可恕!」石秀道:「也算天憐俺兄弟,無意中脫了大禍;否則真吃你們算計,兩條命都沒有了。」說罷,舉刀就砍,卻割不下頭來。石秀仔 細看時,卻已砍缺刀口。楊雄上來動手,舉刀一看,刀口也卷了,二人索性連鞘棄掉。當下提了張保,再到內堂,想尋把刀使用,忽見包裹、哨棒都在那裡,便把來 各自背上,拿了哨棒。石秀道:「俺們只如此如此,使這廝消遣一回,慢慢地死也好。」楊雄叫:「好」,二人便去動手不提。
  且說州裡的兩員捕快都 頭,當夜引領二十名丁壯,趕來莊上拿人。張保因懼楊雄、石秀了得,雲太公又怕事,只叫他們在莊門外等候,不必張皇,免得他們知風逃走。一面排選精壯膽大的 莊客,各執繩索兵器,輕輕地掩進房去動手,他們夢中不及提防,穩可手到擒拿。雲太公又對張保說:「今日二人吃得醉了,晚上定然好睡,更易下手。」張保大 喜,便對兩個都頭說了,兩人依計,率領二十公人,只在莊外守候。守了好久,不見莊內有人出來。一個都頭不耐道:「張保這廝也太不成材了,此刻不見動靜,要 等到天亮下手麼?」又一個說道:「只些人拿不住兩個強盜,不要惹人笑話?」又是好半晌,那都頭更不耐,口裡罵著,待去莊門上張望時,只聽得有人叫:「莊內 火起。」那都頭抬頭看時,果見莊子上烈焰飛騰,紅光沖到半天,早是合莊子都著火。眾人發聲喊,卻待上前施救。只見莊門裡搶出兩個漢子,挺起哨棒,逢人便 打。一個都頭見勢頭不對,捻朴刀直搶上前,正迎著拚命三郎石秀,只五七個照面,吃石秀攔頭一棒,打得腦漿迸裂,用力過猛,把哨棒也打折了。石秀折了哨棒, 手腳也快,那把朴刀早搶在手中,揮刀亂殺。楊雄、石秀如同兩隻猛虎,那些公人如何抵敵。二人便仗著一條棒,一把朴刀,殺出人叢,奪路而走。這裡二十二個公 人,被殺得七零八落,逃得性命的,只好回到州城,去衙門中據實具稟。雲家莊之事,自有地方官前來料理,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二人,當夜殺 出雲家莊,一路飛奔,趕到槐林道地處,早是天明,二人且歇一下腳。石秀看了一遍路道,叫道:「且喜不曾錯走路途,這裡是槐林道,再過去十里路程,便是黃蜂 嶺了。俺們殺了這大半夜,肚中又饑,人也勞苦,須得好好歇息一回。」楊雄道:「不是麼?便是身上衣服,也不成樣子。此刻換又麻煩,如何可以再走。」石秀一 看,二人全身都是血污。便將身上緊了緊,發動四條腿兒,邁開大步,取路徑走。不上半日,黃蜂嶺早已趕到,就有哨路的嘍囉飛報上山。胡六將二人迎入寨柵,忙 取兩身衣服,獻給二人換了,一面擺酒接風。石秀看時,座上卻不見了阮八。幾巡酒後,只見胡六走出座頭,向二人納頭便拜,放聲大哭。楊雄、石秀慌忙將他扶 起,問:「胡寨主何故如此?」胡六收住悲聲,說道:「告二位頭領,俺兄弟阮八遭難死了。前日阮兄弟下山巡哨,恰巧山下有一起官眷經過,乃是本州新任某官的 妻小。阮兄弟不問情由,便行動手,殺傷他們數人,盡將財物劫取上山。不想這起人去告到州裡,卻惱了那姓張的兵馬都監,便從州裡引兵到此,阮兄弟當時下山廝 殺,怎禁那都監了得,就吃將人擒去斬首;又督兵沖打上山,俺死命抵拒,好容易將官兵打退。那都監臨退時節,只說早晚來踏平山寨才休。」石秀道:「怕鳥的! 不來便罷;來,只是個殺!」胡六道:「話雖如此,只俺兄弟身亡,本寨人馬又少,俺獨力難支,如何抵敵!」楊雄道:「不妨,待抵擋不下時,燒了寨柵,便投俺 們梁山泊安身。」當日吃罷酒食,二人就在嶺上過夜。
  次日,楊雄、石秀動身待走,只見嘍囉報上山來,那張都監又引兵殺到。楊雄、石秀齊道:「來 得正好,俺們便去會會這廝,恁地一個了得。」二人拽紮起衣服,同胡六各執兵器,引領嘍囉下山廝殺。只見那張都監全身披掛,手挺長槍,騎坐高頭劣馬,掄眉努 目,好生威武。原來這張都監便是張勇,在前曾做鄆州兵馬都監,因梁山泊好漢大鬧鄆州,殺了太守苗黑天,他同賽存孝姚剛畏罪逃走。姚剛去佔據山林,暫時落 草。他卻去東京走門路,方得復用,做了徐州兵馬都監。
  話休煩絮。且說楊雄、石秀下山,每人仗一把朴刀,直撲到張都監馬前。石秀大叫道:「你這 賊都監,能有多大了得,敢來撩人?今日且取你這廝腦袋,替俺們阮寨主報仇!」楊雄也叫道:「認得梁山泊好漢楊雄、石秀麼?且吃俺一刀。」二人如毒龍惡虎一 般,四條膀臂齊張,兩把朴刀並進。張都監舞動長槍,左攔右格,口中卻高叫道:「原來也是梁山泊強賊,本都監前番吃了好大的虧,正要報仇,不想今日自來送 死。」張都監怒從心起,惡向膽生,把那長槍舞得如萬點梨花,一團白雪,只向二人身上旋繞。兩個步下,一個馬上,來來往往,直打到四五十合,楊雄一朴刀搠 去,帶著馬的後股,那馬負痛,突地一聳一跳,險些把人蹶下馬背。張都監一看不好,用力逼開兩般兵器,回馬便走。胡六見自家得勢,一聲喊殺,將引嘍囉直沖過 去,想捉那張都監,經不起都監馬快,如飛而去。這時只苦了那官兵,奔跑得慢的,都如砍瓜切菜一般,殺得屍橫遍地。胡六同楊雄、石秀便引嘍囉得勝回山。胡六 拜倒於地道:「二位頭領真乃天神,今番殺得那都監大敗而去,以後他也不敢小覷人家了。」石秀但笑。胡六便在廳中排下筵席,教合寨人等都來吃酒。當日晚上, 石秀便對胡六說道:「你不要自道安心,這賊都監今雖敗走,其心不服,倘使調集大隊人馬到此,這裡如何可守?不如棄了山寨,徑隨俺們動身,全數上梁山泊 去。」胡六道:「頭領若肯提攜,小人願往!」便去向眾弟兄說了,大家歡喜非凡,收拾起一應銀錢,米麥,車輛,馬匹,忙碌了大半夜。次日打點停當,眾人一齊 下山,放起一把火,燒了寨柵,跟隨楊雄、石秀向梁山泊進發。那日直到梁山大寨,楊雄、石秀帶領一干人上山後,便去拜見宋江,告稟一番,又說收了黃蜂嶺一行 人眾,宋江大喜,便命這干新到的弟兄,都歸楊雄、石秀統領,不在話下。
  那一日,山寨正自安靜無事,項充、李袞忽地從狼嗥山奔回,慌忙來見宋江,只說:「兄長大事不好了!」眾人盡皆驚呆,不知何事。
  正是:頓覺半空飛霹靂,忽驚平地起風濤。畢竟項充、李袞為了什麼大事,值得如此張皇,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項充李袞雙告急 宋江吳用各分兵
   話說八臂哪吒項充,飛天大聖李袞,二人都是莽漢,當下見了宋江,只說:「兄長大事不好,快請發兵!」說話沒有頭尾,宋江哪裡明白。眾人聽說,也都呆了。 宋江便道:「你們何必如此性急,緩緩說來。俺自理會。」項充、李袞自把拳頭捶著額角,說道:「只也該打!吳道人教俺們的話,倒忘記了不曾說。」半晌,項 充、李袞定了神,才說如此這般,要請兄長趕緊發兵救應。宋江聽罷,便和吳用、公孫勝等商議,按下慢表。
  且說狼嗥山這段事,乃是金鄉縣小張良賈 居信,自從設計擒了阮家兄弟,惹下禍殃。那日探得梁山泊派遣大隊人馬,前來攻打金鄉,便知這座城池旦夕不保,不如及早安排,撇卻了鄔知縣,別投新主去罷。 城外打得緊急時分,小張良就收拾家中金銀細軟,命家人婦女都行改扮,待等城破,一齊在亂軍混出,且喜不曾被人窺破,脫卻牢籠。小張良逃出金鄉,就將合家眷 口,寄頓在一處安靜地方,想起兗州府賈太守,在京師時多曾廝見,彼此交情不薄,何不就去投奔?打定主意,便趕到兗州府裡,和賈府尹廝見了,告個原由。府尹 大喜道:「俺衙門中公務忙碌,正苦沒個體己人幫助,宗兄到此,那再好沒有。」過了幾日,小張良便去迎取眷口,府尹派十名兵士隨行,沿途護衛。小張良取得眷 口,大模大樣,一路向兗州府進發。不想那日打從狼嗥山經過,猛聽得一棒鑼聲,林子裡擁出數十嘍囉。為頭一個大王,上來殺散隨行兵士,把男女人口,金銀財 物,悉數劫取上山。小張良見頭勢不對,先行縱馬逃走。
  只說狼嗥山那個大王,便是吳角的徒弟白虎神田霸,當下劫取人物上山,徑來告稟師父。吳角 和樊瑞、項充、李袞三員頭領,正在聚義廳上坐地,便叫把人財一齊押上廳來,聽候發落。吳角一眼望去,只見約莫八九個人,卻有婦女在內,便對田霸說道:「你 這廝,你又不是不曉得的,俺們歸附梁山泊替天行道,不劫婦女老弱之流,你如何卻做下這等事?」田霸說道:「不是的,他們一路上過來,有官兵隨行護送,大模 大樣,氣概凌人,俺當時心中大忿,才行劫取上山。」吳角道:「恁地,莫不是誰家官眷,上任過此,既然拿來也得!」樊瑞道:「若是清官眷口,不可胡行。」吳 角道:「理會!」只聽得一聲吆喝,小張良的老父、妻、妾、子、女等全家九口,一齊推到廳上。男女都驚駭得失魂落魄,只管跪地磕頭,口裡不住的叫饒命。吳角 便喝問道:「你們是誰家眷口?哪道而來?何處而去?說話得對時,便放下山;若有半句虛言,一個個砍下腦袋!」那老父唬得面如死灰,呆了大半日,才行說話得 出,從實告個備細。樊瑞聽了,忽地想起一事,便對吳角說道:「前日周通、李忠征糧到此,不是講過打金鄉的話,卻說逃走了一個惡人,此人喚做小張良賈什麼, 阮氏兄弟和公明哥哥都要拿他,卻沒有拿到。見今這干姓賈的人口,莫非就是他的家眷?」吳角道:「被你一說,俺也記起來了。」便喝把老父推到當面,問道: 「金鄉有個小張良姓賈的,和你兒子是一?是二?好好告說上來,俺自饒你!」那老父抖著說道:「小張良便是俺兒子的綽號。」吳角大喜,卻對樊瑞說道:「踏破 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捉不到小張良這廝,拿了他全家眷口也好,且押往後山看守,待後日解梁山泊發落。」便撥兩員頭目,二十名嘍囉,將九人押到後山 空屋裡,輪流看守,不在話下。
  過不多日,吳角正和樊瑞商議,只見探事的上來稟報道:「今有兗州府捕盜官員帶領數百人殺奔到此。」吳角笑道: 「這廝們自不量力,也敢撩撥人,管教他一齊都死。」立點青龍神閻光,玄武神余志旺,各引二百嘍囉,下山迎敵。閻光和余志旺武藝不差,又會作法,這干人哪裡 是他對手,不上半日光景,早已被殺得大敗而逃,不曾攻上山岡一步。且說這干捕盜人員敗回州城,便來府尹前請罪,只說賊人厲害,卑職等無法可治,請太守另定 妙策。小張良便對府尹說道:「管下強人如此猖狂,實屬有玷本州聲名,非迅即剿捕不可。」府尹道:「合該剿捕,只是賊人會行妖法,怎生破他?」小張良道: 「只須多備豬、羊、狗血、糞穢等物,待他使法時噴射將去,妖術自不靈驗。」府尹大喜,便傳本州兵馬都監入衙,面諭剿捕方略,命他迅速引兵前去,掃蕩賊巢, 救取賈氏全家眷口。那員都監奉命去了。不多幾日,都監差人飛報到州,說:「賊人施用妖法時,始初噴灑豬、羊、狗血,卻也靈驗,乘勢贏了兩陣,不想後來有個 妖道出馬,凶惡異常,用污血噴灑,雖然抵敵得妖法,卻也贏他不得。又有一位先生,叫做混世魔王樊瑞,也擅法術,十分了得,每日帶領兩員步將,出陣搦戰,吃 他連傷幾員將官,都監抵敵不得,報請定奪。」府尹便問報事人道:「那妖道又是何人?」報事人道:「這廝叫做黃龍道人,手下有四個徒弟,都會妖法。這山寨新 近歸附梁山泊,也扯的替天行道大旗,好大聲勢。那個混世魔王樊瑞和兩員步將,卻都是梁山泊頭領。」小張良道:「怪道如此猖獗,原來有梁山泊賊夥在內。如今 既施剿捕,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索性加派大隊軍馬,合力攻打,掃平巢穴。若使賊人得勢,殺奔州城來時,不是小事!」府尹說:「好」,便請本州兵馬都統 制聞達,迅速入衙,商議軍情重事。這聞達在前做過沂州兵馬都統制,為因梁山泊好漢大鬧沂州,殺了高衙內,又索去太守高侗金銀,高侗生還沂州以後,心痛喪失 偌大財物,常把聞達怨恨,口中常有不好聽的話頭。聞達因枉出死力,功勞不曾記,反被太守憎怨,心裡一忿恨,便行負氣辭職。上司探得此事始末,知道他受了委 屈;又愛他武藝超群,為人勇猛,好一員大將,因把他行調兗州,仍為兵馬都統制之職。當下聞達聞得太守請喚,便進入州衙來見太守,各施禮罷,府尹便說:「賊 勢猖獗,請統制速起軍馬征剿。」聞達大怒道:「賊人敢如此無禮,不勞明公憂心,俺今領大兵前往,管教將賊人一齊擒來奉獻。」府尹道:「全仗將軍!」聞達回 到自己衙門,立刻點起人馬,去城外停紮下。來日起個四更,一聲炮響,人馬紛紛開動,向狼嗥山殺奔而去。到了山下,官軍見增加援兵,聞統制又親身到此,人人 勇氣百倍,只待廝殺。
  且說吳角和混世魔王樊瑞,那日正在山寨商議,忽聽得炮聲震動,報說兗州大將聞統制到。吳角道:「俺多曾聽聞,此人十分了 得,今日親來征剿,倒要小心!」樊瑞大叫道:「吳寨主,你枉稱好漢,這等不成材的將官,也自懼怕,休教壞了俺山寨聲名。」吳角主張差人去梁山泊報信。樊瑞 笑道:「只這一干毛人,毛將官,也值得驚動大寨!俺今下山,只消略使小術,殺得他片甲不回。」吳角不敢多說,只得住了。樊瑞便紮束好衣服,騎匹劣馬,手仗 寶劍,項充、李袞左右相隨。吳角也將引徒弟嘍囉,一同下山。只見聞達全身鐵甲,懸弓插箭,坐騎戰馬,手執大刀,兀自威猛。只聽得他高聲大叫道:「殺不盡的 草賊,竟敢屢拒官兵,本統制今日親身到此,快些前來納命!」樊瑞大怒,卻待上前廝殺,白虎神田霸早已出馬,舞動兵器,直取聞達馬前,聞達舉刀便鬥。約莫十 個回合,聞達鬥得性起,喝聲:「著」,攔腰只一刀,把田霸砍做兩段,屍骸墜地,馬匹溜韁。吳角大叫道:「殺我徒弟,誓不干休!」縱馬舞劍,直沖上前,不到 十個回合,敗陣而走。聞達勒馬按刀,哈哈大笑。這時惱羞了混世魔王樊瑞,催動坐下黑馬,手舞寶劍;項充、李袞各仗一面團牌,隨在馬匹左右,著地卷去,殺氣 騰騰,宛如天神一般。樊瑞仗劍大叫道:「你這賊,記得梁山泊混世魔王麼?」聞達道:「俺正要拿捉梁山賊寇,來得好,吃我一刀!」大刀舉處,向樊瑞當頂劈 下,樊瑞起寶劍急架相迎。項充一條標槍,李袞一口劍,又齊向馬匹左右刺到。聞達抖擻精神,揮刀迎戰。聞達且戰,卻見樊瑞背負葫蘆,異樣裝束,就知是個會行 妖法的人。只五七回合,就逼開三般兵器,撥馬便走。樊瑞不曾看仔細,只當他敗陣逃走,便將坐馬一緊,在後追趕。不料聞達早架下大刀,拈弓搭箭,覷得切近, 扭轉身只一箭,射中樊瑞左肩,應弦落馬。虧得項充、李袞飛步上前,死命搶救,不曾被官軍拿去。聞達指揮兵士,乘勝沖殺過來,狼嗥山人馬大敗,直退上山,官 軍大獲全勝。黃龍道人吳角,吃了這一個敗仗,折去徒弟田霸,樊瑞又自受傷,好不悶損。
  次日,只見官軍大隊逼近山下,把山前大路都截斷了。聞達 又催督官兵,幾次要沖上山岡。幸防備得力,山寨不曾被他打破。吳角只好死守不出。過了數日,官軍越逼越緊,只是不退。吳角見事勢危急,便對樊瑞商議,便差 項充、李袞飛報梁山泊求救。二人便紮束身上,攜了隨身兵器,抄山後小徑而下。因軍情緊急,路上不敢停留,晝夜兼程前進。如今回山見了宋江,稟過前情,二人 自去歇了。
  只說宋江當下聞報大驚,便同吳用、公孫勝等商議。吳用道:「兄弟記得麼?當初燕青不是說過,聞達這廝的是驍將,曾在朱笏山和魯智 深、武松、史進等大戰,兀自奈何他不得。他今攻打狼嗥山,田霸殞命,樊瑞受傷,事勢很急,山寨若被打破,樊瑞等性命休矣!」公孫勝道:「吳角雖能運籌決 策,但卻武藝平常;樊瑞也是一勇之夫,粗而不精,如何可以抵擋強敵。為今之計,不如點取幾員頭領,迅速引兵殺奔兗州,併力攻打。聞達聞得州城吃緊,定要回 兵援救,狼嗥山之圍,可以不戰而解。」宋江道:「此計雖好,但狼嗥山也須派遣人馬前去,好使吳角安心。」當下議定,便一齊都到忠義堂上,擂鼓聚將。鼓聲剛 罷,水旱各寨四山頭領都到,只是盧俊義臥病在床,燕青終日在側服侍,不曾到來。宋江說了狼嗥山被困的話,便點豹子頭林沖聽令。只見林沖從右邊走出,直到座 前,打躬聲喏,口稱:「小將林沖,謹候令下!」宋江便令:「林沖將引步軍二千,馬軍五百,隨帶美髯公朱仝,九紋龍史進,急先鋒索超三將,兼程趕往兗州,攻 打城關。不得有誤!」林沖奉令下山去了。宋江又點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病大蟲薛永,金眼彪施恩四員頭領,各引步軍六百,殺奔兗州,接應林沖攻打城池, 四人得令,下山去了。第二起點撥剛畢,只見人叢中閃出阮氏三雄,躬身唱喏,說道:「俺們前日誤走金鄉,被小張良算計,吃了他的苦頭,常想拿他來碎屍萬段。 今聞這廝又在兗州害人,便請兄長下令,待俺兄弟去合力拿捉這廝,以泄前日之憤。」宋江道:「俺也聞得小張良智謀百出,厲害異常,卻是不曾見過,倒要親身前 去會會他;如今你們要去,便隨俺同行如何?」三阮齊聲叫:「好」。宋江便自為第三起,將引阮氏三雄,入雲龍公孫勝,小李廣花榮,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風李 逵,小溫侯呂方,賽仁貴郭盛九員頭領,二千五百名馬步軍兵,一齊向兗州進發後應。狼嗥山救應兵馬,另由軍師吳用調撥,不在話下。
  且說兵馬統制 聞達,那日在狼嗥山,刀劈田霸,箭射樊瑞,大獲全勝,便備下一通文書,差人飛馬入州告捷,府尹好不歡喜。小張良得了捷報,急急趕到狼嗥山,只見官兵重重圍 困,山上緊緊死守,任爾百般辱罵,沒有人下山應戰,聞達指著山寨,得意揚揚地說道:「俺當日在沂州時節,都因高太守被賊人挾住,使展不得,受了許多薅惱, 不曾申報,至今懷恨在心!見在重兵圍困此山,賊人堅不出戰,顯已計窮力盡,再過一二日,俺便督兵殺上山岡,甕中捉鱉,管教他一齊都死!」小張良默然無語。 一連兩日,山上仍不出戰,聞達大怒,便要沖打上山。小張良道:「統制且慢,賊人詭計多端,提防有詐!」聞達依言暫住。又過了一日,不見半點動靜,聞達心上 不耐,又要攻打,三番兩次,小張良只勸且住。聞達心上理會:「這是投鼠忌器,但一家事小,滅賊事大,恁地短見!」那日,聞達一肚皮氣憋不過,不理小張良如 何言語,竟指揮兵士,要攻打上山,拿捉強人。山頭上望見偌大聲勢,一齊失色。
  正是:甕中捉鱉何從脫,網底撈魚無處逃。畢竟聞達能攻破山寨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聞統制威鎮兗州府 小張良智敗宋公明
   話說當下聞達心中不耐,正欲領兵攻打上山,忽見大道上一騎馬飛馳而至,直入營寨。接著又一飛騎趕到,聞達看出是州裡來的,定有緊急軍情。連忙下令兵士暫 停,回馬入營,果是州裡來的報事馬,各將文書呈奉。聞達接來看時,卻是梁山泊大隊圍攻州城,情勢岌岌可危,府尹發的告急火報。聞達看了,打發過報馬,便 道:「州城吃緊,俺非回兵救應不可。」小張良笑道:「統制休慌,這是賊人圍魏救趙之計,你若回兵去救,便上了他的算了。」聞達瞅了一眼,問道:「依你如何 擺佈?」小張良道:「兗州城池高壯,垣牆堅固,便有大夥賊人,輕易也攻不破。為今之計,只消派人去州中通報,教府尹閉城死守,不與接戰,待避過他一股銳 氣,乘其疲怠而擊之,賊人必走。這裡卻也不必用力攻打,只須百人結一小隊,聲東擊西,日夜登山肆擾,做作攻打的樣子,使他防不勝防,疲於奔命。等到他內裡 自亂,便督兵一鼓而登,賊人易滅,巢穴可平,統制以為如何?」聞達道:「俺又不將軍馬全數帶走,這裡賊人勢已窮蹙,憂他甚的!」小張良道:「賊人最懼統 制,因而暗中去梁山泊求救,他們攻打州城,便思誘引統制前去,使此地解圍。統制若走,賊人一定要殺下山來,圖個敗中取勝,功敗垂成,豈不可惜?」聞達也覺 說話有理,正自打量,不想又一急報到來,州城萬分危急,府尹度日如年,只望統制火速去救。聞達道:「此刻俺可不管了,州城事急,如何不救?」小張良只說是 計,仍勸統制勿走。聞達想起沂州前事,哪裡肯應,便引了一半人馬,趕緊去救兗州,小張良也只得跟著走。軍馬一路兼程趲行,直到兗州城外,聞達一聲喊殺,縱 馬舞刀,直沖過去,一枝人馬迎頭攔截,卻是梁山泊呂方、郭盛。二人哪裡是對手,沒多幾個回合,就被聞達引兵沖過,直抵城下。城上望見聞統制回來,連忙開城 迎入,府尹見了,方才放心。當日晚上,府尹聚集滿城文武,共商退敵之策。府尹道:「前日上城頭視望,見賊兵中軍設下麾蓋,又扯起帥字大旗,卻是賊魁宋江在 此。」小張良道:「便是宋賊親到,也休懼怯,且看俺來日略施小計,殺得他個片甲不回。」
  卻說次日,宋江正自升帳,眾將站立,只聽得一聲炮響, 沖天而起,小校報道:「州裡有人出城搦戰。」宋江便出帳上馬,引眾頭領來到陣前,只見兗州城上旗幡招展,號帶飄揚,刀槍密布,劍戟如林,兀自威武。城外邊 卻紮下一座大寨,幾個小寨,行伍整齊,軍容壯盛。宋江指點著,說道:「莫非小張良在內擺佈不成?」說話未了,又是一聲炮響,官軍隊裡齊聲發喊。門旗下一員 大將出馬,頭戴一頂點金綴銀六楞打就紅銅盔,頂上撒一顆斗來大小朱纓,披一副擺連環吞獸面精巧唐猊鎧,穿一領繡百花飛百蝶綠羅戰袍,著一雙斜皮踢蹬挖嵌錦 跟靴,繫一條碧鞓疊勝獅蠻帶,一張弓,一壺箭,騎坐一匹追風逐月千里馬,手執一口渾鐵大砍刀,馬後打著一面大旗,隨風翻飛,顯出斗大一個聞字,如同雷神下 界,天將臨凡,令人不畏自怯。宋江道:「多曾聞得大刀聞達之名,端的氣概!」聞達出到陣前,橫刀勒馬,揚聲大叫道:「梁山草寇,擅敢猖狂,今日本統制按臨 陣前,快教宋江上來領死!」這時早惱了急先鋒索超,驟馬而出。聞達見了,罵一聲:「反叛賊囚,擅敢猖獗,吃我一刀。」掄動大刀就砍,索超舉斧相迎,兩人殺 到三四十合,聞達一口刀神出鬼沒,越殺越有精神。索超抵擋不下,只得撥馬而走。聞達鬥得性發,哪裡肯捨,拍馬趕來,索超回馬再戰。不上十合,聞達向索超當 頭一刀砍去,索超慌忙躲過,縱馬飛逃,不想那頭盔被刀上龍吞口一帶,拋落麈埃,官軍一齊拍手大笑。聞達得意揚揚,高叫:「誰人來送死!」只見對陣飛出一 人,上身脫得赤條條地,露出粗黑肌膚,手掿雙斧,吼叫如雷,著地卷至,直撲馬前,這是梁山泊步軍五虎大將黑旋風李逵。聞達舉刀喝道:「這等腌臢草賊,休來 污我寶刀!」李逵罵道:「你這賊驢,賊將官,且嘗嘗俺的板斧!」口中罵著,雙斧早劈到馬前,聞達抖擻神威,起刀便鬥。李逵滿擬幾下板斧,連人帶馬砍了完 事。不想聞達的大刀泣鬼驚神,護定人馬。李逵向左右前後亂砍,一下也不曾著手,心裡發急,口中又不住叫罵,殺到五六十合,不分上下。李逵厭煩了,托地跳出 圈子,舞動雙斧,向官軍隊裡猛沖亂殺。官軍沒做提防,倒吃他殺了數十人。弓弩手連忙放箭,才將李逵射退。李逵回入自家隊裡,宋江罵道:「你這黑廝,誰教你 出去丟醜!」李逵道:「殺了數十個鳥人,倒要罵俺丟醜!」便挾了雙斧,遠遠地躲開去。宋江卻待收兵,只見對陣挑起索超頭盔,官軍一齊高聲嘲笑。宋江大怒 道:「誰人出馬把這廝擒來?」只見立地太歲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閻羅阮小七兄弟三人,各仗一條朴刀,大踏步出到陣前,把聞達人馬逼在中間,丁字兒走 著廝殺,直殺到三四十個回合,三阮都覺氣力不支,一齊敗陣而走。聞達叫道:「不成材的休來廝纏,只揀了得的來!」不由惱了花和尚魯智深,倒拖禪杖,大踏步 直到陣前。聞達道:「你這禿廝面孔好熟!」魯智深道:「怎的不熟,洒家前日在朱笏山,可惜不曾一禪杖打殺你!」聞達大怒,拍馬搖刀,直取魯智深。魯智深哈 哈大笑,起水磨禪杖便鬥。那個如怪蟒相似,這個如毒龍一般,格開大刀,還他禪杖;架過禪杖,敬上大刀,你狠我辣,各不相讓。直殺得戰雲昏慘,天日無光,兩 方陣上都看得呆了。聞達喝聲:「禿廝了得!」魯智深道:「好家伙!」鬥到分際,聞達忽地逼開禪杖,拍馬便走道:「果然戰你不過,禿廝休趕!」聞達只是詐 敗,待引和尚來趕,放箭射死他。不料魯智深托地收住禪杖叫道:「你教俺休趕,洒家便回營吃酒去。」拖了禪杖,奔回本陣,引得梁山隊中人,一齊揚聲大笑。聞 達老羞成怒,回馬向對陣大旗下辱罵,只叫宋江納命。只見一員頭領,縱坐下馬,舞三尖兩刃刀,沖出陣前叫道:「九紋龍史進來也,快獻首級!」聞達一見史進, 無名火登時升高,蕩動大刀,當頂蓋下,史進起刀急架,鬥五六十合,史進力怯,撥馬便走;聞達一緊坐馬,發開四蹄趕來。小李廣花榮早飛馬迎上,挺槍接住。聞 達鬥得火發,高叫道:「今日若斬不得賊人首級,誓不收兵!」花榮覺敵人家伙沉重,只二十個回合,拍馬向斜刺裡便走。聞達一拍坐馬,忘命追趕,不提防花榮早 取弓箭在手,只一箭射去。聞達聽弓弦響,連忙躲閃,卻把盔上的紅纓射落,紅纓帶箭,直飛出數丈以外,梁山隊中齊聲叫好。聞達此時不由驚慌,趕緊撥馬跑回本 陣。宋江也自鳴金收兵。宋江因對眾頭領說道:「今日聞達力敵八將,全無懼怯,只也少見!」便吩咐眾頭領:「小張良智謀百出,聞達勇猛萬分,各人謹守營寨, 須要小心!」一連相持數日。那夜三更時分,宋江睡在中軍大帳,忽從夢中驚醒,聽得一片喊殺之聲。宋江倉皇而起,花榮、呂方、郭盛三將擁護上馬,出帳看時, 只見左邊薛永、施恩,營寨早已著火,紅光沖到半天,火光下有許多人馬殺到,正是官軍來劫寨燒營,梁山泊人馬措手不及,登時大亂。宋江便傳令且戰且走,向後 退卻。令林沖、史進、魯智深、武松斷後抵擋,朱仝、索超押護糧草。宋江傳令剛畢,只聽得一聲炮響,正東上一彪軍馬殺到,當先一將,手捻長槍,直沖過來,花 榮連忙拍馬捻槍,上前迎住。不料東南上又撞出一員大將,引領數百軍馬,如飛而至。呂方、郭盛各舉方天畫戟,雙馬齊上,戰住那將。宋江見左右無人護從,正自 心慌,只聽得有人叫道:「哥哥不必驚慌,俺們來也!」宋江看時,卻是阮氏三雄。接著入雲龍公孫勝,神行太保戴宗也到,五人各仗兵器,擁定宋江便走。只數百 步,喊殺之聲又起,為頭馬上一將,引五百名滾刀手,著地卷將過來。一霎時間,中軍營寨就被突破,這個正是兗州大將聞達。此刻黑夜之中,梁山軍心已亂,人無 鬥志,宋江只教眾軍速退。聞達在火光中望見宋江主旗,一馬驟至,喝聲:「賊魁宋江,還不下馬受縛!」宋江拍馬徑走。三阮各仗朴刀,上前敵住。公孫勝、戴宗 緊緊護定宋江,奪路且走。三阮哪裡是他對手。只十來個回合,聞達逼開三人,拍馬趕上宋江,只叫:「宋江休走。」一路趕去,兩馬只差得百步光景,公孫勝、戴 宗又抵擋不下,正在危急分際,斜刺裡忽地殺出一人,高聲叫道:「你這鳥將官,休得欺負俺哥哥,黑旋風來也!」手捻雙斧,直撲馬前,接住聞達就打。宋江聽得 李逵聲音,定下驚魂。公孫勝、戴宗保了宋江再走。接著朱仝也到,報說索超受傷而走,生死不明,隨軍糧草,早吃官兵劫去。奔過了一段,只見三阮擁索超趕到, 果然身受重創,宋江無語,只教迅速後退。約莫五七里路,只聽得一聲炮響,斜刺裡又殺出一彪軍馬,馬上一員將官,手使開山巨斧,惡狠狠殺將過來,這是聞達部 下驍將王林,兀自了得。眾頭領戰了半夜,大都人困馬乏,如何敵得這生力軍。朱仝把王林死命戰住,官軍卻只顧沖殺過來,齊喊拿捉宋江。正紛亂間,小李廣花榮 馬匹趕到,上前幫助朱仝,雙戰王林。接著黑旋風李逵和呂方、郭盛都到。李逵掄動雙斧,捨命把官軍亂殺,王林見有人救應,也就棄了朱仝、花榮,撥馬而去。宋 江等人馬一路敗退,直到二十里外一個所在,地名落星岡,那時已天亮了。宋江就馬上看時,只見東北角上亂山重疊,山坡下一帶猛惡林子。眾軍此刻都已人困口 喝,有的去林子裡坐地,有的四下尋水吃。宋江叫:「且慢亂走,這裡須提防埋伏!」說話剛罷,只聽得眾軍發聲喊,一齊亂奔亂躥。右邊山下早殺出數百步隊,一 員將官督領著,都執著長刀、闊斧、鐵槍、鋼鉤、只將梁山泊人馬亂砍亂搠。林子裡卻又烘烘火起,烈烈煙生,兩員步將引兵從林子背後轉出,逢人便殺,有些逃得 慢的,都吃逼在林子內燒死。接連聽得炮聲響動,山鳴谷應,不知有多少官軍殺到。官軍乘亂,掩逼上前,當路截住,只叫宋江休走!這許多擺佈埋伏,都是小張良 設下的計策。李逵大叫道:「走的也是死,大家快快拚命!」赤著上身,兩把板斧上下翻飛,死力把官軍敵住。正在危急之際,官軍後隊忽然大亂,一片聲叫著苦, 紛紛滾滾,四散開去。眾頭領打一看時,兩條大漢各仗一把朴刀,將引千人左右,橫沖過來,槍刀齊發,把官軍一齊殺散。來者非別,乃是插翅虎雷橫,赤髮鬼劉 唐。二人拜見了宋江,雷橫道:「哥哥去打兗州如何卻在這裡廝殺?」宋江道:「慚愧!俺受了人家算計。」當下官軍已退。宋江收拾敗殘人馬,暫行停紮。只見林 沖、史進引殘兵到來,魯智深、武松保著薛永、施恩也到。薛永、施恩都傷得不成樣兒,由嘍囉抬著走。宋江見了好生難過。施恩道:「兄長,都是俺不小心,卻吃 這個大敗仗。」說得兩句,人就昏了。宋江教三阮、戴宗,護三個受傷人先行回山,請安道全替他們醫治。宋江又問:「雷橫、劉唐,你二人因何到此?」劉唐道: 「兄長下山去打兗州,吳學究首令項充、李袞回狼嗥山報信,又令董平、彭玘、韓滔引一枝人馬,陳達、楊春引一枝人馬,俺和雷橫引一枝人馬,都殺奔狼嗥山救 應。那日到了山下,吳角望見救應兵到,引嘍囉沖殺下山,俺們兩面夾攻,便把官軍殺退,殺得那賊都監狼狽而逃。董平、陳達兩起人馬,徑自回山繳令,俺和雷都 頭不怯氣,欲思捉那賊都監獻功,因引一千步軍在後追趕,不想路徑不熟,吃他逃去,方才趕到這裡,只見林子裡起火,又聽得喊殺之聲,慌忙殺上前來,卻得與兄 長相會。」宋江便教雷橫、劉唐引路,且去狼嗥山安頓,再做主張。公孫勝道:「哥哥如何不回山寨?」宋江道:「俺自上梁山泊以來,無論哪一處州縣,不打便 罷;要打,總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不曾有過這樣大敗仗。今番上了大算,倒盡銳氣,無顏回去見吳學究和眾兄弟,且待拿到小張良這廝,方泄俺胸中之憤。」林 沖勸道:「勝負兵家常事,何必如此。即今隆冬天氣,布陣鏖兵,也是苦事,不如暫行回山,且待來年春暖,興兵攻打,再決雌雄。」宋江道:「打不破兗州府,拿 不到小張良,誓死不回梁山泊去!俺志已決,不必多言。」林沖等只得住口,相隨一路起行,向狼嗥山而進。行至中途,只見一彪軍馬如馳風電掣,對面趕來,眾頭 領叫聲仔細,各按兵器在手,準備迎敵。
  正是:藥石方除重臥病,魔星剛退又遭殃。畢竟來的是何處軍馬,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雲峰谷三雄求藥 純陽宮一道逞強
   話說宋江等眾頭領,將引敗殘兵卒,行至中途,忽見一彪軍馬如飛而至。近前看時,卻是狼嗥山寨主吳角,引同三百嘍囉,扛抬著豬羊酒醴,要上兗州來犒軍。當 下吳角拜見過宋江,說明來意,宋江便教且慢犒賞,一齊折回狼嗥山去。吳角領命,引了嘍囉先走,梁山泊人馬後隨,直到山寨。宋江計點人馬,十停中折損六七, 糧草等物,失去不計其數。吳角就把豬羊酒醴,分撥與眾軍吃,又排下豐盛筵席,宴請梁山泊眾頭領。這時樊瑞箭創平復,引項充、李袞拜見宋江,又和眾頭領都見 了,大家入席吃酒。只見聚義廳上,坐著宋江、公孫勝、林沖、花榮、魯智深、武松、朱仝、雷橫、史進、李逵、劉唐、呂方、郭盛、樊瑞、項充、李袞一十六員頭 領。吳角師徒傍坐相陪,勸眾人撇開兗州之事,且自開懷吃酒。當晚廳上邊燈燭熒煌,廳下大吹大擂,直到二更方散。自此眾頭領和人馬,暫行安頓在狼嗥山不提。
   且說戴宗和阮氏三雄,奉命護送索超、施恩、薛永回山,拜見軍師吳用,告稟兗州之事。吳用怒道:「小張良這廝直恁厲害,俺因盧員外臥病,山寨乏人主持,分 身不得;不則定要鬥他一下,畢竟誰強?誰弱?」吳用見索超三人受傷,便請安道全替他們施治,卻都是刀箭所傷,傷勢雖重,不曾損壞筋骨,尚無大礙,只教好生 休養。過了幾日,武松回山,探視施恩傷勢好否,又取出宋江親筆書信,呈給吳用。吳用看了,才知道宋江不在兗州廝殺,退到了狼嗥山安頓。宋江書中,教吳用添 撥勇將,增調兵馬前去,再打兗州,定要將兗州攻破,把小張良碎屍萬段才休。吳用道:「俺梁山泊今有如許軍馬,便折卻三五千人,算得什麼!」武松道:「小張 良這廝算計真狠,那日夜裡,公明哥哥受驚不小,若沒護從之人,准吃他們拿去。」吳用道:「兄長不是無謀之人,如何受了算計。他書中不曾細說。」武松道: 「那日晚上,是施恩、薛永營寨首先事發,有百餘人撲入寨來,給巡哨的撞見。一聲叫喊,施恩、薛永便行殺出,不想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被他們在背後放火,黑夜 中軍心混亂,吃了這個大敗仗。」吳用道:「恁地,這廝倒真有點小智慧,聞達又勇,留此二人,實屬是俺梁山泊的大礙。」便寫下一通回書,教飛毛腿劉通火速投 送,一面令柴進、李應準備錢糧,待來日點撥兵將,去兗州再決雌雄。武松因施恩不曾痊癒,留寨伴護;索超卻有楊志,薛永有穆弘、穆春伴護,都不寂寞。再說那 日吳用升坐忠義堂,首點霹靂火秦明、黃信、楊林、杜遷、宋萬五員頭領,引馬步軍兵三千,為第一起,隨軍走報機密頭領一員,鼓上蚤時遷。第二點金槍手徐寧, 將引馬步軍兵三千,解珍、解寶、歐鵬、鄧飛四員頭領。第三撥又是馬步軍兵三千,令雙鞭呼延灼引領,韓滔、彭玘、石勇、鮑旭四員頭領為副,白日鼠白勝隨軍走 報機密。吳用令畢,一十七員頭領,共引九千人馬,雄風烈烈,殺氣騰騰,先後下山,登程向狼嗥山進發,按下慢表。
  卻說玉麒麟盧俊義,當宋江分兵 點將,下山去打兗州時分,早已臥病在床,病勢十分厲害,三番兩次要死,幸得神醫安道全悉心施治,燕青不離左右,晝夜服侍,好容易把病魔打退。可是病了數十 日光景,幾經反複,元氣削伐太過,如今又岌岌要虛脫了。那一日,安道全診了脈息,又不由著急起來,便來告訴吳用,只說:「盧員外外邪退舍,內部空虛,再延 下去,只怕虛脫難支,如何是好?」吳用道:「仰仗神術,要相救盧員外則個!」安道全道:「這個何消說得,只有一件,如今盧員外所服藥方,內中缺少一味良 藥。生藥鋪子裡雖有買處,卻都氣味平常,沒得好的,以此憂心。」吳用問道:「什麼藥?」安道全道:「此藥名喚黃精,功能補中益氣,壯健元陽,產孟州雲峰谷 的最上等,只是路遠迢迢,一時又不易採辦到,如之奈何!」吳用道:「要救盧員外性命,只索差人走遭。」念頭一轉,便請武松、施恩到來,說道:「盧員外一病 至今,勢將虛脫,安太醫要用黃精一味,挽救沉痾。此藥孟州雲峰谷最道地,小生欲使二位一走,採取良藥,不知願去否?」武松、施恩說道:「俺們一百八人,誓 共生死,情逾手足,哪有不去之理,只是此去路程很遠,往反需時,盧員外病重如此,不知可能等待?」安道全道:「俺診員外脈息,尚可支持十天半月,如能速去 速來,或者有救。」吳用算一遍路程,又沉吟半晌,忽地省悟道:「山寨放著異人,如何倒忘了,不去求他幫助。」安道全道:「莫非是戴院長?」吳用含笑點頭。 武松道:「軍師又來了,他會作神行法,走的騰雲駕霧一般,俺們只生兩腿,如何跟得上。」吳用道:「武都頭,你只知其一,他把甲馬縛在別人腿上,也能將人帶 走,走得和他一般快。當初李逵去請公孫先生,就是用的此法。」武松道:「恁地卻好,算得盧員外五行有救!」吳用便把戴宗請到,說個因由,戴宗自然答應。看 天色時,還不到午牌時分。安道全說:「事不宜遲,不如當日便走。」大家說好,三人便去打點。武松本是行者模樣,掛上數珠,攜了雙戒刀,無須打扮。戴宗卻是 道家裝束,背負寶劍一口,手執拂子。施恩此時早已痊癒,卻改扮做道伴模樣,挎口腰刀,提條朴刀,各人隨身藏著金銀,打點停當,別了軍師吳用便走。三人到了 山下,戴宗取出甲馬,各自縛上,念念有詞,喝聲:「走!」只見六條腿兒如飛,上道而去。路上,武松、施恩遵戴宗吩咐,每日只吃素酒素食,葷腥一概不得入 口,武松覺道苦事。
  那日趕到孟州地界,施恩叫聲:「到了」,戴宗便卸下甲馬,收了神行法,探明途徑,三人徑取道向雲峰谷走。迤邐行來,只見對 面一座高山,東北上一個村子,坐落山坡之下,約莫數十人家,雞犬之聲隱隱相聞,天然景致。施恩道:「山嶺重疊,除了土人才不走錯,何不再問個詳細。省得冤 了兩腿。」三人便走入村子,只見屋邊大樹下立著一個老人,仰面看天,口中卻自語道:「轉得西北風緊,不是又要下雪了。」武松等他低下頭來,便上前唱個喏, 說道:「老公公,不敢借問一訊,這裡走雲峰谷,不知哪一處去最近?」那老人把武松一看,連忙還禮,說道:「師父,這裡叫做雲峰山,雲峰谷卻在山中,那裡還 有一所廟宇,名喚純陽宮,此地走去,還須十里路程。」武松道謝了,卻待轉身要走,那老人忽地問道:「師父,上雲峰谷有何公幹?近來那所在不很好去。」武松 聽說話突兀,便道:「俺們要去採取藥物,谷中敢有虎豹傷人?」老人搖頭說道:「別的不打緊,若說採藥,再也休提。」戴宗、施恩聽說,連忙近前問道:「公 公,此話怎講?」老人道:「若不嫌老漢多嘴,便來告個備細。」三人聽說話有因,一齊說道:「公公且說。」那老人一蹲身,坐在樹根上面。三人也就樹底下坐 了,施恩倚了朴刀。只聽得老人說道:「這裡雲峰谷,谷中出產藥料不少,黃精一種,天下聞名。俺們這個村子上,有好多家都靠採藥過活,一向相安無事。可恨 的,冤家來了。一向無事,不想去年忽來一位先生,自稱無私道人,帶領兩個徒弟,趕到谷中,不問情由,把純陽宮裡的常持道士殺了,降伏其餘的幾個道士,霸佔 了廟宇去。這先生好厲害,兩個徒弟也兀自了得,凶惡得都如強盜一般。自佔了這廟宇,把這雲峰谷也連帶據住,不許任人到谷中採藥,你如要採取的話,非得把他 銀子不可。許多採藥的因絕了生計,大家心中不忿,結了大群,一齊趕去和他廝拚,怎奈這廝凶惡異常,兩個徒弟又了得,鬥了數次,都吃打敗回來,奈何他不得, 這所在只索讓他獨佔。聽說這廝近來更凶,暗中兼幹那違條犯法之事,如有孤單客人經過那裡,都管是丟了性命。」說罷,便起來指點路徑,三人也自起身。只聽得 他又說道:「那裡不是好去處,你們雖是出家人,也須小心!」武松謝過那老人,戴宗手弄拂子,施恩提了朴刀,三人轉身便走。
  路上,武松對戴宗、 施恩說道:「見今隆冬天氣,想那藥物早給採取收藏,俺們此去,好生把銀子向他買取。任他如何凶惡,見了銀子,不到得將人冷落。」施恩道:「銀子是好東西, 誰人不愛,可是此去莫把行藏道破。」三人一路說著,越過一條山嶺,早到谷口,踅將過去時,果見松林裡一座廟宇,一段黃牆頭在林隙中露出,約莫也有七八間屋 宇,一條大路直通到山門面前。當下武松在前,戴宗、施恩後隨,走近山門,只見正面一個匾額,寫著「純陽宮」三個大字。一個火工道人,彎腰一步一走,在松林 邊拾取枯薪。兩個年紀相似的道童,各仗一條杆棒,在山門下對舞作耍。武松不理,三人徑入山門,踅到第一進屋中,不見半個人影,便向內徑走。到第二進一所殿 上,只見殿宇寬敞,香爐內裊著殘煙,琉璃燈光底下,居中一個神龕,黃幔低垂,也不知是何神像。武松三人走到殿上,只喚聲:「有人麼?」殿左角門「呀」的一 響,出來一個香火道人,把武松瞅著問道:「這是道院,你來做什麼?」武松瞋目叫道:「做出什麼是什麼!」戴宗連忙搶步上前,打個稽首道:「師兄,俺們特來 拜見無私道人,有一點財物奉獻。」這香火道人便是道人的大徒弟,把戴宗打量一過,答個禮,便叫:「請坐!拜荼!」三人就在殿上坐了。香火道人去角門中一 走,端出一個茶盤,將兩碗茶敬了戴宗、施恩,留一碗卻教武松自取。武松忍氣取了,不喝一口,就行放下,直著眼看那香火道人。香火道人不理,側轉頭去,卻向 戴宗問道:「不知二位哪道而來?何事要尋俺師父?」戴宗道:「俺們從泰安府來此,有事求拜令師,奉獻一點薄禮,伏望請來廝見!」那香火道人叫聲:「少 待」,轉身便走。不一回,回到殿上,便引三人進入一間屋子,只見一個道人坐在那裡,頭戴一頂黃緞扁折巾,玄綢抹額,身穿一領水月道袍,腰繫絲縧,足登一雙 薄底登雲履,紫黑面皮,三叉臉,狼眼,倒垂眉,鷹爪鼻,海口,年紀將近四十,八尺以上身材。三人進來,道人只略略起身,兩目斜溜著打轉。戴宗、施恩上前見 過,武松也只好上來,道人似理不理,只對他斜睃了一眼。武松好氣,恨不一拳打倒他。三人坐定,戴宗便告說來意,向道人來取黃精,只說有個道友患病,須服黃 精,不憚道遠趕來,銀子多少,只須師兄吩咐,自當如數拜納。無私道人道:「俺這裡黃精最有名,便是趙官家要吃時,也須採辦到此。」戴宗道:「伏望師兄見賜 則個,銀子多少,如數拜納。」無私道人大笑道:「你休如此說,這東西俺也收藏得多,你要,便給你拿去,彼此都是教主弟子,何爭在銀子上面。」戴宗大喜。武 松心上:「拿了就走怎不好。」無私道人又把武松瞅了幾眼,卻問戴宗道:「他來則甚?」戴宗道:「這是俺的道友,路途寂寞,卻與做伴同行。」說著,猛然會 意,忙又說道:「他和病人好生有點干係,故此同來。」無私道人冷笑道:「不曾見這樣道友!他又是佛門中人,干鳥!」戴宗道:「三教一家,何分僧道。」無私 道人不語,等了半晌,道人只不把黃精取出,卻教擺酒,問戴宗吃葷麼?戴宗道:「俺們都是吃素。」無私道人笑道:「吃素,是那班禿廝不成材的勾當,你也學 他。」戴宗忙說:「不必張羅,只待師兄取出藥來,俺們便走。」無私道人只教:「且住。」吩咐徒弟快備素酒,一面和戴宗、施恩周旋,卻不與武松講一句話,十 分冷淡。武松忍著氣。不一時,兩個道童上來,設了杯箸,擺下素酒,無私道人讓戴宗、施恩坐了,才把武松睃著,叫一聲:「吃陀頭酒。」武松因心念藥物,忍著 氣不發作,坐在一傍。無私道人勸了幾巡酒,忽地放下酒杯,對戴宗說道:「師兄,你遠道到此,誠心求藥,俺自把上好黃精相送,不取分文。只俺也有一事相干, 你們也該答應。」戴宗道:「何事?師兄請說!」無私道人指定武松胸前,說道:「這頭陀的一串數珠,兀自可愛,可把來贈俺玩耍。」戴宗皺著眉頭道:「這 個……這個……」武松道:「這一百單八顆數珠,是把人頂骨做成的,十分難得,如何輕易與人。」無私道人道:「因為難覓,俺才要他,你如把來相送。俺自給你 銀子快活!」武松道:「俺眼裡不曾見過銀子!」無私道人瞋目叫道:「你這廝,你敢回俺的話?」武松怒道:「敢便怎樣?」戴宗、施恩因藥物不曾到手,生怕決 撒,慌忙勸道:「師兄息怒!你要數珠也容易,只請你將出藥物,待俺們拿去救了病人,那時再來商量。」無私道人喝聲:「屁話,你們只好去騙孩子!」一推桌子 起身,大踏步向外就走,道童也跟了出去,把三人拋在那裡。戴宗便一丟拂子,叫:「快須提防,這廝不懷好意,准來算計人家了!」武松道:「休懼怯,至多是個 廝殺。」施恩道:「怕怎的!蜈蚣道人好厲害,只給哥哥一刀了帳。」三人起身,各按兵器在手,只見那道人早趕將來,拽紮起道袍,手仗朴刀,殺氣滿面。三人一 看,連忙迎至門口,道人卻不動手,對戴宗說道:「俺看在你的分上,今有幾句說話在此,如若依得,金眼相看;若有半個不字,也教你們認識俺的厲害!」
  不是道人說出這幾句話,有分教:純陽宮裡,刀光血雨齊飛;雲峰谷中,紅焰黑煙共起。正是:一串數珠生禍患,三條好漢逞剛強。畢竟無私道人說出甚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金眼彪火燒純陽宮 武行者大鬧曾家店
   話說當下無私道人手捻朴刀,守定門口,要逼取武松一串數珠。口中卻高叫道:「俺今有幾句說話在此,若然依得,金眼相看;牙縫中再迸半個不字,管教你們來 時有路,去時無門!」武松怒火上沖,就要動手,戴宗以目示意,武松只得忍住。戴宗便對道人說道:「師兄有何金言,洗耳恭聽!」無私道人道:「俺今定要這一 串數珠,願把十兩銀子給這頭陀,打發他走;倘若不應,你們自取黃精去,卻留下這伴當為質,待病人好了,再把數珠來掉取了人。」施恩怒道:「放屁,教俺做你 奴才不成?」無私道人道:「你這廝也強,且教看俺手段!」戴宗見他說話無理,也不由發怒道:「俺不曾見恁般道人,不給藥物,俺們自走。」無私道人哈哈大笑 道:「俺這裡是個閻王關,若能走脫,算你好漢!」武松忿不可遏,大叫道:「你這鳥道人!當初蜈蚣道人更強似你,俺也只消一刀!」便把戒刀一擺,搶出門來, 戴宗、施恩各仗兵器,都到外面。無私道人叫道:「俺師父在蜈蚣嶺遇害,凶手原來是你,今日定須替俺師父報仇!」只見他大吼一聲,捻朴刀直搶武松,武松起雙 戒刀便鬥,二人就在院子裡動手。道童見勢頭不對,高聲叫喊。道人兩個徒弟聽得,急仗兵器奔來幫助。只見大徒弟舞一對鋼刀,二徒弟使一柄鐵鏟,惡狠狠殺將 來,口中大叫道:「哪裡的賊囚,吃了大蟲心肝,敢來撒潑!」戴宗、施恩各舉兵器,連忙上前,那大徒弟就奔戴宗,施恩卻把二徒弟接住,六個人三對兒廝殺著。
   且說武松鬥那無私道人,道人一把朴刀,潑風也似價直逼將來,上剁下搠,左旋右舞,恨不就取武松心肝。武松大叫:「鳥道人好好用力,不要令人殺得沒興!」 兩個鬥到十多個回合,武松賣個破綻,左手戒刀逼開道人家伙,右手戒刀疾卷而進,攔腰一刀,只聽得道人大吼一聲,撲到地上,武松躥去連一刀,早將那大腦袋割 下。武松轉身,見戴宗鬥那大徒弟不下,只能招架,不能還手,連忙搶步上前,喝聲:「著」,一刀飛去,早將那廝左臂砍斷,連刀帶臂落地,那廝待要掙扎,早被 武松飛起一腿,踢倒於地,戴宗上前一劍,就此了命。猛聽得璫瑯一響,施恩在叫道:「哥哥快來,走了人也!」武松轉身看時,一把鐵鏟丟在地上,那個二徒弟走 得不知去向。施恩道:「那廝逃走了,俺們快趕!」武松道:「由他,且取藥物要緊。」三人一拔腳奔到殿上,一個老道人伏地便拜,只叫:「師父饒命!」武松喝 聲滾開,施恩早在神龕中抓出一人,卻是那個道童。武松喝道:「你這賊童,方才叫得也響。」舉刀待殺,戴宗叫:「都頭且住,教他獻將藥物來。」那道童叫道: 「上好的藥物,都藏在後山閣子裡。你們饒我,我便一齊取來相送。」施恩放手,那道童便向後山奔去,不一時,真個取到大包藥物。當下就在殿上,武松教他一一 指出藥名,便取了三五個黃精,十餘味上好藥物,把來打個包裹,教戴宗背了。
  打點剛畢,突地一陣腳聲響動,只見四五個道士擁上殿來,對武松三個 納頭便拜。武松忙退後幾步,按定戒刀看時,卻都是赤手空拳,便教起來說話。眾道士一齊起身,卻對武松說道:「師父有所不知,俺們出家人都是安分,向不為非 作歹。不想去年這無私道人,忽引兩個徒弟到此,殺死常持道人,把廟宇佔據了,俺們懼怕他凶惡,一齊屈伏,吃盡苦楚。方才你們三位動手,俺們因沒膽子看廝 殺,都去松林裡藏躲。那位二師兄隨後趕來,卻說師父師兄被人殺死,叫大家去幫他報仇,俺們回說不會廝殺,他一氣走了。見今無私道人師徒伏誅,俺們如同重見 天日,好不歡喜,所以齊來拜謝,並無歹意。」武松道:「好!你們也苦夠了。俺看此地不是好所在,今日又吃逃走一個,終不能在此常住。你們各自去趕緊收拾, 廟中所有財物,揀可拿的盡拿,大家往別處安身罷。」道士道童一齊答應,分頭在廟中搜索;拿了財物就走。戴宗、施恩在惡道房中,也搜得不少金銀,都打拴好 了,分做兩個包裹,各背一個。施恩道:「留著這所廟宇,兀自害人,不如燒了乾淨。」武松、戴宗叫:「好!」三人便行動手,四下裡點起十數個火把,刮刮雜雜 地燒起來,等到前後左右一齊著火,三個好漢叫聲:「聒噪」,踩開六隻腳,離了這雲峰谷,徑自下山而走。路上武松忽對戴宗說道:「盧員外病勢沉綿,安太醫望 藥心切,院長不如作起神行法,先行送藥回山。」戴宗說:「好」,便取了黃精,別了武松、施恩,作起神行法,獨自先走,不在話下。
  再說武松、施 恩二人,當日因天寒日暮,不及趕前途下宿,就在一所山神廟裡,隨便熬了一夜。次日,二人上道再走,趕到午牌過後,只見天上黃雲暗淡,北風凜冽,早又肚饑身 冷了。武松因對施恩說道:「俺們跟戴院長走,一路上只吃素酒素食,口中淡的也苦!俺背地裡幾次想吃葷,卻又不敢。如今好了,打發他先行回山,俺們倒得自 在。看天色將要下雪,身上又饑,又冷,且趕前面去尋個酒店,吃一頓暢快酒食,再做理會。」二人趕去,不上五里路程,前面一個村酒店,只見林子裡挑出酒望 子,被西北風刮得打轉。武松大喜,叫道:「兄弟,前面不是酒店?有得吃了!」二人緊動腳步,直到那個酒店門前,只見一排草房,直拖到山坡下,約有十數間屋 子,門前遮著蘆簾。二人一揭簾子,拂身入去看時,設著好多個座頭,一個漢子半身靠在櫃上,頭戴暖帽,遮得只出兩眼,面孔也看不清楚。爐邊一個婦人,雙手抱 住氣筦兒取暖。二人揀個座頭坐了,施恩放下包裹,倚了朴刀。酒保上來問武松道:「師父,可吃酒麼?」武松道:「怎的不吃,不問多少,先打幾角上來,牛肉, 羊肉,只管取將來吃,少頃一發還錢。」酒保答應下去,先將上酒來,又端上一大盤牛肉。武松問:「可有饅頭賣?」酒保答有。武松叫把二三十個來吃。酒保便取 一籠饅頭,放到桌上,施恩把蓋兒一揭,熱氣騰騰,二人拿到口邊,一個連一個,夾著熱酒下肚。只聽得爐邊那婦人說道:「怪道天氣恁地冷,原來又下雪了。」那 漢子走到門首,打簾子向外一望,口裡叫:「好大雪!」施恩道:「老天如此作惡,下了大雪,趕路又是苦事!」武松道:「苦,俺們便不趕。」說話時,酒保添酒 上來,輳著說道:「師父,天冷怕走,這裡有清潔上房好下宿。」武松道:「恁地卻好!」酒保轉身走去。施恩低聲說道:「哥哥,俺看櫃上那個漢子不尷尬,一對 賊眼,常在帽簷下偷睃人。」武松道:「休多言,只管吃酒。」正在吃喝,只聽得腳聲起處,蘆簾一動,進來兩個客人,抖著身上雪花,口喊:「好冷。」二客佔個 座頭,放下行李,只叫:「快燙熱酒來吃。」這兩個客人剛自坐定,外面又來一人,身披大氅,遮得沒頭沒腦,雪花半背,走過爐邊,那婦人望了一眼,只叫得個 「你」字,就住了口;那人徑入內屋子,櫃上的漢子卻跟了走去。武松、施恩看在眼裡,好生突兀。二人又添了兩趟酒,漢子出來,仍到櫃上,只見那婦人走到隔 座,向兩個客人一陣子說話,兩人叫道:「恁地也好,俺們便在這裡過夜。」那婦人帶笑轉身,便教酒保過來,把客人的行李拿去。武松、施恩又吃一回酒,那婦人 卻走上來,說道:「師父,你們出門人多苦,見今天又晚,雪又大,前途沒有下宿之處,不如作成小店,就在這裡過夜罷。」武松看著婦人,半晌,說道:「如此卻 好,出家人真是可憐!」不一回,兩個客人起去,酒保再來傍邊侍候。武松道:「天晚了,把夜飯一發拿來,吃了自睡。」酒保答應,將上飯來,冬天日短,武松、 施恩吃罷,已是上燈過後,店中火家收拾關門。二人起身,武松拿了包裹,施恩提了朴刀,酒保伸手來接包裹,武松把手一放,酒保覺得好生沉重。當下,酒保引二 人進入一間屋子,放下包裹,打過茶水,酒保自去。施恩倚了朴刀,掩上房門,低聲對武松說道:「哥哥,今日為了老天下雪,留頓這一夜。這裡一定不是好去處, 你看那漢子,婦人,好不蹊蹺,小心著了手腳!」武松道:「開口是村,閉口是俏,看在眼裡,放在心上,當初張青、孫二娘那般手腳,俺也不當一回事。」施恩 道:「後來的兩個客人,只怕此刻還在夢裡。」武松道:「休問人家事,俺們自睡。」
  且說這所曾家酒店,店主名叫桃花郎曾海,為人粗中有細,拳棒 精通,原是蔣門神的徒弟。因蔣門神死後,眾徒弟失去靠山,散走四方,各謀生計。一日,曾海經過這紅葉坡曾家店,因和店主說話投機,便在店中做個火家。不想 店主婦愛他年輕壯健,暗地裡勾搭上了,合謀把店主弄死,他就冒姓曾氏,佔了婦人和這所酒店。這曾家店的店主,本是兼做私路勾當的,曾海湊著現成,又加蓋上 幾間草房,暗中卻設下殺人作坊,逢到有油水的客人,就在黑夜裡結果,劫了財帛。今日武松、施恩下店吃酒,曾海見是一個頭陀和伴當,不放心上。不想帽簷下偷 睃幾回,卻看出那伴當是金眼彪施恩,這是師父的仇人,冤仇如何不報。正自打算,忽又進來一人,忙跟入內屋子,那人卸去大氅,卻是雲峰谷純陽宮道士,無私道 人的徒弟神風。純陽宮和曾家店常通聲氣,他們本來做一路的。當下神風告說:「師父師兄被人殺死,廟宇燒做灰燼,閃得俺無處安身。今日因見兩個客商行李很 肥,特地跟蹤到此,漏個消息,好使大哥下手。也是巧事,殺俺師父師兄的仇人,卻也在此店中吃酒,真是天要教俺報仇。」曾海卻說:「你的冤家也是俺的仇人, 天教送上門來,只這金眼彪施恩也不是好惹,且教渾家去好言穩住,待夜間下手。」曾海出外來,對渾家輕輕幾句黑話,那婦人便兜搭住兩個客人,又把武松、施恩 都留住,曾海、神風好不歡喜。
  再說武松、施恩到了房中,因這酒店蹊蹺,都不敢安然睡覺,二人只在床上和衣打盹。三更時分,忽聽房門外有人叫 道:「睡的人快些起身,店中有賊!」武松、施恩跳下床來,各仗兵器。武松便拉開房門,將腳兒虛蹬一聲,卻把左手戒刀探出門外,只聽得錚的一響,一刀砍在戒 刀背上,火星四迸。武松就勢躥到房外,高聲喝道:「奸刁賊囚,竟敢暗算老爺!」施恩手捻朴刀,跟著出來,外面積雪如銀,屋子裡映得十分光亮。只見一個漢子 叫道:「金眼彪施恩且聽,冤有頭,債有主,俺是蔣門神徒弟桃花郎曾海,今夜只要取你性命!」施恩叫:「好」,那漢子捻朴刀搶來,早被武松接住。施恩卻待上 前,不想又躥到一人,施恩看時,似像一個道士,彼此更不打話,起刀就鬥,兩對兒在雪光下廝殺。正鬥得好,一陣人聲喧染,火把下,一個婦人引四五個火家,各 執斧頭、短刀,一齊蜂擁入來,只叫:「休放這廝們逃走。」武松鬥得火發,大喝一聲,只一刀,把那漢子的腦蓋削去半個,跌倒地上。那婦人大叫:「殺我丈夫, 誓不干休!」搖動一把鋼叉,直撲過來,眾火家一齊動手,把武松圍住。不上三合,武松一刀劈死婦人,帶轉刀頭,又把一個火家搠倒,眾人發聲喊,一齊丟下兵器 逃走。那人和施恩正鬥,聽得眾火家逃走,知道不妙,托地跳出圈子便走。武松見了,拔腳就追。那人奔出屋子,雪地裡一白如銀,苦於無處藏躲,只幾十步,就被 武松趕上,一刀搠在後股,栽倒雪中。接著施恩趕到,一把抓了,二人重入屋子裡,打火一照,卻是純陽宮那個道士。施恩罵道:「你這廝,賊性不改,又思暗算 人,如今不能讓你再活!」只一刀,割下腦袋。施恩再把火照看時,一個漢子,一個火家,一個婦人,都殺死在地上。施恩道:「這漢子原來是蔣門神徒弟,險些遭 他暗算!」當下武松、施恩滿屋子搜尋,不見一人,直到屋後殺人作坊裡,只見留宿的兩個客人,早已支解在剝人凳上。武松嘆一口氣,忽聽得鼾聲如雷。施恩道: 「這裡有人。」尋去看時,一個火家酒氣熏蒸,爛醉如泥地倒在柴草堆中。武松道:「這廝也樂,一發收拾了罷。」施恩舉朴刀,向他喉間一切,鮮血直冒。前後再 搜一遍,真的沒有人了。二人回入店中,武松一抹血跡,把戒刀入鞘,施恩放下朴刀。武松道:「好冷天氣,且吃了一飽趕路。」便打火燙了幾角酒,揀取好的牛羊 肉,都燒熱了,大嚼一頓,身上異常溫暖。施恩去房中取出包裹,背上了,提了朴刀,手中各執一個火把,走出店門,伸手去屋簷下點著,被風一刮,登時起火,金 蛇吐舌般延燒價去,十餘間草房一卷而空,變做白地。武松、施恩叫聲:「痛快」,離了這紅葉坡,冒夜踏雪而行,取道回山。待二人到得山寨時,盧俊義病勢早已 大轉,性命可保,燕青自向武松、施恩拜謝,不題。
  卻說宋江等眾頭領,留頓在狼嗥山上,專等吳用派兵遣將,再打兗州。那一日,秦明、徐寧、呼延 灼三起人馬,先後都到,小校報入山寨,宋江大喜。引眾頭領迎接上山,吳角擺了接風酒,大家吃個暢快。休歇過一日,宋江便引領萬餘人馬,數十員頭領,一齊都 向兗州進發。那日趕到離州城數十里地方,只見探子馬前來稟道:「兗州城外左近,紮下許多營寨,旗幡招展,不知是哪裡來的兵馬。」宋江聞報,好生驚異。
  正是:施展遠謀防大敵,安排兵馬鬥雄師。畢竟這許多營寨是何處軍馬,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宋公明疆場鬥武 兗州府黑夜鏖兵
   話說前日宋公明兵打兗州,黑夜敗走,官軍大獲全勝,收兵入城。府尹大喜,在衙門中排下慶功筵席,大宴滿城文武。卻自說道:「此番仗俺宗兄神機妙算,聞統 制和眾將官奮勇出力,殺得賊人亡魂喪膽而去,怎不歡喜!」小張良道:「太守慢喜,宋江老奸巨猾,梁山泊人馬眾多,今番吃了敗仗,豈肯干休,最要小心防 備!」聞達道:「俺不愁賊人再來,只愁州中兵馬不足,大夥來時,不夠分撥。」大家做一回商量,便備下告急文書,火速申報東京,一面卻去鄰近州郡求救。各州 郡聞得兗州吃緊,都派軍馬前來接應,齊集城外,安營下寨,剛休歇得一二日,梁山泊大隊人馬已到。
  且說宋江全軍人馬趕近兗州,聽說城外紮下許多 軍馬,不能再進,便教離城十五里下寨。因落星岡地處險要,前日吃過苦頭,卻撥一枝人馬防守。安營剛定,又一探馬報到,州城左近,半屬各州郡接應軍馬,旗號 上看得分明。當晚過去。次日,宋江出了中軍大帳,引眾頭領向前,離城五七里路,在平川曠野排開兵馬,列下陣勢,官軍望見,也自列陣而迎。只見梁山隊伍八字 展開,左首列著五員頭領,乃是林沖、魯智深、朱仝、李逵、呂方;右首五員頭領,卻是花榮、史進、雷橫、劉唐、郭盛;都頭領宋江,法師公孫勝卻擁在居中。宋 江身披大紅袍,手捧令字旗;公孫勝道裝仗劍,各跨高頭駿馬,兩騎並列,兀自威風。官軍陣上,卻也壁壘森嚴,軍容肅穆,旗門底下,三騎馬並肩排列。中間橫刀 勒馬,全身甲胄的,兗州都統制大刀聞達;左是小張良賈居信;右是兵馬都監雷英。兩傍分列著提轄、團練使等一二十員將官,都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兩陣相 對,北風獵獵中,只見官軍隊裡一聲炮響,一員團練使手捻鐵槍,飛馬而出,大叫:「賊魁宋江快獻頭來!」這裡早惱動赤髮鬼劉唐,捻朴刀飛步上陣。那團練使挺 槍喝道:「來者是何鬼魅?且自留名!」劉唐叫道:「若問你家祖宗,梁山泊步軍五虎大將,赤髮鬼劉唐便是!」那團練使揚聲大笑:「這等猥瑣人物,也稱虎 將。」劉唐腳快手快,撲到馬前,一朴刀直搠將去,那團練使起槍急架,就行鬥住,雙方戰鼓齊鳴,高聲喊殺。二人殺到一十五個回合,劉唐翻身躥到馬後,只一朴 刀,搠中馬屁股上,那馬負痛,一聳一蹶,把團練使攧下馬背,跌得發昏,劉唐搶上去就割了頭。只見官軍中發一聲喊,又出一員步將,手仗一柄大鐵鎚,高叫: 「賊人且住。」不道劉唐腳步如飛,提頭徑回本陣。那人見劉唐入陣,一手執鎚,一手叉腰,站在陣前高聲辱罵。宋江大怒,卻見一員穿紅的頭領,身跨赤馬,冠挑 雉尾,手仗一杆方天畫戟,飛騎直取那人,原來是小溫侯呂方。鬥十多合,賽仁貴郭盛見呂方戰那人不下,驟馬上前,挺戟便刺,呂方氣力不加,抽戟卻走。郭盛獨 鬥那人,戰到十多個回合,吃他飛出一鎚,碰在畫戟頭上,震得虎口出血,慌忙撥馬跑回本陣。那人大叫道:「下流強賊,不把一點苦吃,也不識俺周老爺厲害!」 此人是誰?聞統制麾下步軍驍將周謹。此人本是梁中書部下一名副牌軍。只因當年與楊志東郭比箭,吃梁中書呵斥,不忿在心,便棄職而去,流浪到此,恰好聞達調 任兗州,二人往日在大名時節,也過得好,就去相投。權充一員偏將。周謹正叫,忽見對陣搶出一條黑大漢,手掿雙斧,吼聲如雷,撲到當面,不分皂白,掄動雙斧 攔頭劈下,周謹舉鎚相敵,搭上手就打有五十個回合,如同二虎相爭,不分上下。兩方陣上官將看得有勁,都不由高聲喝采,聞達馬上指點著說道:「梁山泊有個黑 旋風李逵,就是此人。」李逵、周謹又打三四十個回合,猛聽得陣上鳴金,周謹掣回鐵鎚,李逵也收轉雙斧,叫道:「漢子,你倘使是一條好漢,也休躲賴,俺們明 日再鬥!」周謹道:「畜生養的不鬥!」李逵叫:「好」,二人大踏步各歸本陣。宋江收兵回營,李逵卻來帳上說道:「哥哥,俺正和那廝酣鬥,如何要緊鳴金?」 宋江道:「小張良詭計多端,只怕兄弟有失。」李逵道:「明日出戰,定取了那廝性命才休!」
  當日晚上,宋江傳令各寨在意巡哨,嚴加防備,一夜無 話。直到次日,宋江令林沖、呂方、郭盛守護中軍,自引眾頭領再到陣前,秦明、徐寧、呼延灼三起人馬,左右中依次展開,弓弩手壓住陣腳。宋江卻待點將出馬, 黑旋風李逵早已奔到陣上,大叫道:「使鐵鎚的漢子快快出陣,黑爺爺今日又來也!」說話聲裡,周謹對面撲到,李逵叫聲:「好漢子」,二人交手就打。殺到五十 個回合,周謹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今日俺可鬥你不過也!」拔步飛跑,就向左邊沿陣而走。李逵有心要取他性命,哪裡肯捨,邁開大步便趕,趕近陣腳邊,猛聽 得一聲響亮,李逵跌入陷坑之中,上面探下十幾把撓鉤,將李逵連人帶斧搭住,繩穿索綁,推出陣前。宋江一見羞忿交併,喝聲:「哪位兄弟出馬,也拿他一個來雪 恨!」只見霹靂火秦明圓睜虎目,狂吼一聲,舞狼牙棒,縱坐下馬,直沖對陣,官軍中一將拍馬相迎,手舞雙刀,直取秦明。鬥到分際,秦明逞神威只一棒,把那將 打落馬背。對陣門旗下鸞鈴響處,又是一將出馬,大叫:「秦明逆賊,殺我部將,誓不干休!」秦明認得,此人姓崔名猛,今為青州兵馬提轄,善使一條虎尾鋼鞭, 又射得一手好箭,連發雙矢,人莫能敵。秦明在青州時分,崔猛還不曾做兵馬提轄,早有聲名。當下秦明聽得他叫罵:「逆賊」,怒火沖天,舉狼牙棒就打,崔猛揮 鞭急架,殺在一處。鎮三山黃信見崔猛猖狂,忿不可遏,催坐下馬,仗喪門劍,也到陣前;官軍中卻又飛馬殺出一將,把黃信迎頭接住,四匹馬做兩對兒廝殺。崔猛 知道秦明厲害,鬥到十五六個回合,便逼開秦明兵器,撥馬而走。秦明殺得出火,拍馬追趕,崔猛早帶下鋼鞭,暗取弓箭在手,扭轉身只一箭,向秦明咽喉射來,秦 明算是有心提防,聽得弓弦響處,把頭一低,避過這一枝箭。不想崔猛一發雙矢,一箭剛過,第二枝箭接連又到,把秦明射的頭盔歪落,髮結散亂,秦明不敢再戰, 驟馬跑回本陣。崔猛回馬,見那將鬥黃信不過,斜刺裡就是一箭,黃信眼快,急將喪門劍一撥,箭頭爆到額上,鮮血直流。黃信心驚膽戰,慌忙退走,那將也拍馬自 回。崔猛好生得意,揚弓大笑。歐鵬、鄧飛不由怒發,雙馬齊出,直取崔猛。兵器剛舉,歐鵬肩窩早中一箭,倒撞下馬,眾人搶救入陣。鄧飛膽寒,倒拖鐵鏈,伏鞍 而走。崔猛暗想:「俺是客將,今日連敗數人,威風已足!」剛欲收弓回馬,只見一人飛馬上來,大叫道:「你這廝且住,美髯公朱仝來也。」崔猛連忙一手綽鞭, 朱仝長槍刺到馬前,崔猛奮勇敵住。戰十多合,崔猛把馬一撥,向旗門裡便走。朱仝道:「看你射得我麼?」拍馬趕來,迎面一箭已到,朱仝算躲得快,箭鏃在耳邊 擦過,皮破血出,朱仝心慌,撥馬跑回本陣。官軍一齊拍手,揚聲大笑。崔猛見又一個敗走,立馬高叫道:「跳梁鼠輩,見崔大將軍的神箭麼?」宋江大怒道:「今 日俺梁山泊倒盡威風,誰人出馬力殺此賊!」只見一員頭領連聲應道:「小弟願往!」挺槍縱馬,直到陣前。那頭領戴一頂鋪霜耀日朱纓鳳翅盔,身披一副良工鉤嵌 榆葉甲,腰繫一條鍍金獅蠻帶,前後兩面護心寶光鏡,罩一領緋紅團花袍,足穿一雙黃雲牛皮戰靴,懸一張寶鵰弓,掛一壺狼牙箭,手仗一杆堆雪爛銀槍,坐下一匹 能征慣戰大宛飛霜馬,相貌堂堂,神威凜凜,一面號旗上寫得分明,卻是小李廣花榮。崔猛抬頭看時,暗吃一驚,待花榮行至近前,便揚鞭高叫道:「花榮,你是將 門之子,也曾食君之祿,何苦昧心助逆,受人唾罵。今日若把宋江縛來奉獻,萬事全休;如若執迷不悟,休怪俺下手無情。」花榮笑道:「無恥狂夫,敢肆簧舌,既 經交手,休得容情。」崔猛喝一聲:「好」,催動坐馬,揮鞭就打。此去彼來,戰到十多個回合,崔猛撥轉馬頭,向斜刺裡就走,花榮暗笑,拍馬追趕。只見崔猛回 馬一箭,對準花榮劈面射至,不想花榮早經帶下銀槍,取弓在手,那枝箭到,花榮起右手只一綽,綽在手裡,搭上弓,拽滿了還射過去。崔猛第二枝箭剛巧發出,兩 箭相遇,箭頭一激一碰,直飛落地上去了。說時遲,那時快,崔猛見雙矢不著,早已慌亂,來不及發第三矢,花榮一箭已到,正中咽喉,翻身落馬,梁山隊中一齊喝 采。宋江乘勢揮動令旗,驅兵掩殺過去,官軍大敗,傷亡無數。宋江收兵回營,雖勝了這一仗,卻因李逵被擒,心中悶悶不樂。
  一連三日,兩方互有勝 負,相持不下。那日晚上,宋江正與公孫勝、林沖、花榮等,在大帳上商議軍情。徐寧忽地入帳稟道:「小弟部下九頭鳥呂振,要見兄長說話。」宋江道:「喚他入 來!」徐寧便引呂振上帳,拜過宋江,說道:「俺自歸順梁山大寨,不曾有過半點功勞,今夜擬乘天寒月黑,前去官軍中沖營劫寨,兼思救取李頭領脫險,特來請 令。」宋江道:「你肯出力,怎的不好,可要多少人馬?」呂振道:「只須步軍三百。」宋江便教徐寧照撥。徐寧、呂振去後,宋江立叫時遷、白勝進帳,卻說如此 如此,俺在這裡專等回報;時遷、白勝得令而去。一回,時遷、白勝入帳稟道:「俺們奉令,兜抄捷徑而行,直到官軍營寨左近伏著,卻見呂振引人到來,直入官軍 寨內,靜悄悄沒有半點聲息。約莫炊許時分,寨柵裡才起了一片火光,有些喊殺之聲,俺們趕緊便回。」宋江喝聲:「理會。」二人退去。又一回,只見呂振趕入帳 來,呈上李逵兩把板斧,說道:「告稟都頭領,方才趕到敵營,拔開鹿角,引三百人一齊撲入,不想驚動官軍,李頭領又尋不見,大家只得混殺一場,趕緊退出。俺 沖過一個營寨時,忽見李頭領的一對板斧,便行搶了,謹呈驗察!」宋江把板斧反複一看,忽地走下帳來,執了呂振的手,口中只叫:「好!好!你有恁般膽氣,俺 也不枉將你收錄。」公孫勝道:「徐教頭眼力不差,能得這等勇將!」宋江放手,卻也說道:「你雖不曾救取李逵脫身,卻搶出兩把板斧,也應記功一次。」呂振 道:「小人無功可記。」宋江叫道:「官軍人馬眾多,壁壘森嚴,你只帶三百個人,能在那裡殺進殺出,使敵人驚悸亡魂,不敢將俺們小覷,怎說無功?你恁般勇 猛,俺山寨許多頭領,不到得更勝於你!」說罷大笑。公孫勝、花榮等也讚不絕口;只有林沖默然無語,似不服宋江說話。宋江不理,又對呂振說道:「你能幫助俺 出力,俺當另眼相看,好生把你提拔;你們幹下這場功勞,明日還須按名犒賞,你且去罷。」呂振拜謝自去。次日,宋江帶了酒肉,錢物,親到徐寧營中,命呂振召 集昨夜劫寨之人,按名賞賜酒肉、錢物,三百人個個有吃,有拿,歡聲如雷。原來徐寧收了呂振,便命他為頭,編下一千二百名棍子手,分做四隊,由呂振每日訓 練,傳授棍法,早經練成大半。此番徐寧下山,便帶了兩隊同來,不想就立下功勞,徐寧也喜。犒賞既畢,宋江回至大帳,便備下幾通密札,加封牢固,教心腹小 校,悄悄分送給眾頭領,各依札中行事,不在話下。
  卻說那日晚間,二更過後,宋江、公孫勝正坐中軍大帳,忽報左營火起,宋江微笑。接著小校又 報,左營撲滅,前營卻又起火,宋江教再探報來,小校退去。不一回,聽得左右前後,隱隱有聲,宋江以目示意,帳下兵卒都走;公孫勝也起身,一拂道袍,轉入帳 後,帳上止剩宋江一人,只在這個時光中,猛聽得一聲大叫,一人手執鐵鎚,引百名步軍撲入帳來,乃是周謹。當下宋江叫聲:「不好。」一推案子,起身就向帳後 而走。周謹高叫:「宋江哪裡走!」緊一步搶上大帳,不留神兩腳蹈空,哄嚨一聲響,身子直墜入陷坑裡。左首搶出美髯公朱仝,右邊跑出插翅虎雷橫,大家叫聲: 「著」,十數把撓鉤齊下,將周謹全身搭住,連那柄大鐵鎚也搶了。那一百名步卒知道中計,慌忙轉身退走,卻見兩傍火把齊明,數百人齊聲喊殺,就中跳出一個胖 大和尚,掄動禪杖,截住歸路。一陣子亂打亂殺,那一百人盡都喪命,不曾有一個回去。魯智深打得火發,又掇轉身子,朝前殺奔過去,撞著馬上一將,引兵對面殺 到。魯智深好快活,迎住便鬥,不多幾合,又殺到一個將官,卻是王林,拍馬挺槍,上來雙取智深,斜刺裡卻撞出雙鞭呼延灼,大叫:「匹夫休得逞強。」搖動雙 鞭,便把王林戰住。智深和那將鬥到十合,只一禪杖,打於馬下。智深叫道:「你們鬥著,洒家要殺到前面去!」拖了禪杖,踩開大步,只向人多處沖殺,火光叢 中,要是撞見官軍,不管馬的,步的,掄起禪杖便打,殺聲撼地,叫苦連天。智深一路奔去,迎頭又撞著兵馬都監雷英,只鬥十個回合,雷英無心戀戰,撥馬便走。 智深趕去,雷英馬匹如飛,早已不見。智深道:「便宜了這直娘賊!」這時官軍營寨大半著火,紅光沖起九霄,一片喊殺之聲,人馬紛亂。智深向前再趕,撞著錦豹 子楊林,正拿得一個將官,引嘍囉押向宋江大寨而去。智深不顧,一路趕殺將去,又撞見石勇、鮑旭,引兵東馳西突,也在亂殺人。智深道:「殺盡這班撮鳥!」又 奔過一段,只見一員頭領,似像徐寧,正自單槍匹馬,追趕一人,智深看見,連忙擺開禪杖,搶過去當路截住。
  有分教:末路豺狼,卻逢虎豹;破巢燕雀,忽遇鷹鸇。直教:展開伏虎降龍手,擒取忘恩負義人。畢竟徐寧追趕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徐寧怒斬九頭鳥 宋江智鬥小張良
   話說魯智深見一員頭領,飛馬追趕一人,便橫拖禪杖,攔到當路截住。那人飛奔近來,一聲不響,起棍子向智深就打;智深大怒,揮動手中禪杖,接住便鬥,看那 人時,卻是九頭鳥呂振。呂振因前後有人,心裡不由驚慌,棍法散亂,吃魯智深只一禪杖,打斷腿骨,大叫一聲,跌倒地上。接著那員頭領趕到,勒住馬匹,智深打 一看時,果是金槍手徐寧。徐寧向地上一看,叫道:「這廝兀自凶惡,若沒魯提轄幫助,多管吃他逃去。」這時有一隊步軍趕到,徐寧喝把這廝綁了。智深叫道: 「徐教頭,你且把這廝押去,洒家要去殺人,且出得這口鳥氣!」說罷,殺砍向前,只見一隊自家人馬,卻是解珍、解寶,奪得不少糧草,押著過來。不多路,又遇 見韓滔、彭玘,引人馬得勝回轉。又撞到九紋龍史進,押著百餘投降的兵士,向自家營寨走。智深叫道:「史大郎,因何不去殺那班撮鳥,卻自回兵?」史進道: 「俺奉公明哥哥將令,去官軍中燒營劫寨,那廝們不曾提防,登時慌亂,俺們便趁火大殺,殺了足有一個更次。如今敵人軍馬,有的殺敗,有的逃奔入城,沒得對 手,只索回兵。」智深道:「這又是不爽快的事!」只得轉身,跟了史進便走。待眾頭領一齊回營,人馬各歸隊伍,收拾起擺佈埋伏,早是天光大亮。這時分,宋江 和公孫勝升坐大帳,一個個頭領都上帳參見,報功繳令。宋江因前日大敗,懷恨在心,除投降的不計外,所有拿到大小將官,吩咐一例開刀。拿獲的糧草馬匹,由軍 政司盤查入冊;各人功勞,卻有賞罰司分等記錄。
  且說眾頭領繳令既畢,只見徐寧押著九頭鳥呂振,上帳來向宋江請罪道:「小弟萬死!這廝狼心狗 肺,反覆無常,當時冒昧,不合將他收錄,致貽今日之患。若非兄長明察,爭些兒又中毒計,今請將俺治罪,以昭賞罰!」說罷,伏地不起。宋江道:「你自愛他武 藝,一時失察,又誰知做出這等事。你今將他拿住,卻好將功抵過,恕你無罪,起來罷!」徐寧稱謝起身,站在一傍。宋江一拍案子,喝把這廝推上來,嘍囉齊聲答 應,把呂振抬到帳上。宋江罵道:「你這昧良的賊囚!當日俺本要將你斬首,卻得徐教頭救了性命。你乃不思報答,反自勾通官軍,欲圖大舉,如今奸謀敗露,更有 何說?左右與我拿去砍了!」嘍囉得令,抬了呂振就走;徐寧恨極,直跟到大帳外面,寶劍出匣,舉手一揮,把呂振砍做兩段。
  原來呂振自到兗州,見 官軍聲勢浩大,忽地變心,和小張良暗裡勾通,透漏梁山泊軍情;可是彼此不曾見面,消息雖通,卻不敢便行下手。那日,一想有了,只消如此如此,包管宋江會得 中計。這一班棍子手,平日裡因和呂振親近,漸漸受他蠱惑,大半變做了他的心腹。呂振定下妙計,便用甜言蜜語,將那班人哄得動心,大家貪圖富貴,齊願出死力 幫助。呂振大喜,便在徐寧前自告奮勇,要率部下前去劫寨,徐寧不察,竟自聽信。呂振到了官軍中,廝見過小張良,暗約日期,放火為號,教乘夜前來劫寨,裡應 外合,若將宋江拿了,不是一件天大功勞!呂振臨走,官軍卻自舉起火把,高聲吶喊,彼此假廝殺一陣,遮人耳目。又恐宋江生疑,卻討李逵一對板斧,帶去獻功, 以堅其信。不想宋江見呂振討令,已自生疑,及聞得時遷、白勝回報,又見李逵板斧,便決定其中有詐,人不曾看見,卻會搶得兩把板斧,不爭有此巧事?
   次日,宋江假意犒軍,卻留心細點人數,三百人不缺一個。黑夜裡沖營劫寨,兩方廝殺,總有死傷,如何三百人去了,三百人好好回來,又是一個老大破綻。宋江 一聲不響,暗裡與公孫勝、林沖、花榮商議。將計就計,卻把密札給眾頭領,教徐寧尤加意嚴防,切莫著了手腳,呂振見約期已到,便密遣心腹,去幾處營寨裡放 火,官軍望見火起,一齊殺奔過來,不想這裡早經安排埋伏,官軍沒做手腳,反被殺得落花流水。宋江又預令幾枝人馬,抄襲到官軍側面,放火劫寨,逢人亂殺,官 軍腹背受敵,不知高低,一片聲只叫得苦。徐寧自接宋江密札,暗裡嚴防,昨晚火光起處,官軍真個殺到。徐寧道:「俺兄長也神奇,且自看來?」提槍上馬,出到 營門外看時,早見四下裡都是火光,官軍分幾路殺到。徐寧暗裡喝聲采,卻待縱馬上前,只見九頭鳥呂振,引數百人奔將過來,頭上都紮的白布條子,大呼小叫。徐 寧會意,便高叫道:「不問是否敵人,但見頭紮白布條的,先與我著力的殺!」呂振一看不好,也大叫道:「欲圖富貴,快捉宋江,兄弟們反了罷!」數百人同聲應 和,一齊轉身,向梁山隊中沖殺。呂振趁著混亂,舉起棍子,猛撲徐寧馬前,徐寧早有心提防,挺槍便鬥。此時火光沖天,殺聲動地,梁山泊人馬精神百倍,官軍大 敗,叫苦連天。呂振見事機敗露,早自心驚,他又是徐寧手下敗將,如何抵擋得下,鬥到那裡,只得跳出圈子,奪路逃走。徐寧火發,拍馬追趕,卻得魯智深幫助拿 下,除了一害。
  且說徐寧當下斬了呂振,提頭回入大帳,宋江便傳令道:「呂振伏誅,大快人心,所有附從兵卒,除殺死者不論外,其餘一概免究!」 發落完畢,忽小校上帳報道:「官軍營寨燒得精光,兗州兵將都退入城去,四門緊閉,各路救應軍馬大半走了。」宋江便令拔隊起行,前進十里,安營下寨,果見一 片灰燼,營寨全無;兗州城四門緊閉,城頭上卻密布旗幡號帶,槍刀劍戟,仍自威嚴。宋江看了一遍形勢,便引軍列隊而出,直逼城下,教史進出馬搦戰。史進橫刀 躍馬,往來馳騁幾回,城上邊靜悄悄地,不見一兵一卒出城應戰。史進大怒,喝令眾兵士攻城,不想奔近城腳邊時,城頭上一聲梆子響,打下許多埋伏,傷人無數。 宋江教史進且退,另撥一隊炮手,施放大炮轟城。怎知這兗州城垣堅固,一時攻打不開,便小有毀損,縣官府強督民夫,登城冒死修理,這邊毀壞,那邊早又修補完 好,城外倒也沒做手腳。相持了大半日,梁山泊人馬疲勞無功,宋江只得收兵暫退。
  當晚,眾頭領齊集帳中計議。宋江道:「小張良這廝直恁可惡,他 欲曠日持久,老我士心。」林沖道:「即今天寒地凍,兵士多苦,破了兗州,也好早日回山休養。」宋江道:「不是麼?天氣更冷,早晚要下大雪,雪中廝殺,更是 苦事。」眾人議到三更左近,方才歇了。次日,宋江引領人馬,再到城下搦戰,兗州城仍舊四門緊閉,無人出戰。半晌,只聽得梁山隊中鑼鳴鼓響,擁出一隊步軍, 約莫五六十人,當先一個嘍囉,身披彩衣,手執長竿,竿頭上挑起呂振首級,又是一輛囚車,車中裝著周謹,卻用一面號旗標明,插在車上,數十嘍囉簇擁了,朱 仝、雷橫兩員頭領提刀監押,嘍囉推著車子,一路走,一路打轉。轉了幾回,只聽得數十人一齊開口,唱起歌來道:
有人枉號小張良,人要強時力不強;
滿腹奸刁空使盡,從今不敢上疆場。
  又唱道:
兗州城上彩旗明,只見槍刀不見兵。
蓋世英雄聞統制,城門洞裡躲殘生!
   數十人同聲共唱,顛來倒去,城頭上聽得十分清楚,大家呆呆地不做一聲。聞達手仗寶劍,登城巡查,剛巧在城頭上轉過來,一聞此歌,心頭火發,大叫道:「快 快開城出戰,俺須殺盡這班草寇方休!」此時小張良上城來觀望形勢,連忙勸道:「統制休惱,你若出戰,便中了賊人詭計也!」聞達好容易按下怒氣。哪知城下一 唱百和,仍不斷地高唱,有些嘍囉更指手畫腳,做出許多醜態,向城頭上高聲嘲笑,聞達再也按捺不得,大叫道:「大丈夫受得恁般羞辱,俺今不問長短,且和賊人 拚個死活!」小張良道:「統制定要出馬,俺教人好生接應。」聞達叫聲:「好」,將寶劍入匣,下了城頭,整束衣甲,上馬提刀,一聲炮響,引五百人殺出城關, 那嘍囉見城門開放,一齊轉身,推了車子就走。聞達大怒,飛馬殺奔過來,美髯公朱仝挺槍便刺,當路截住。只七八個回合,朱仝轉身就走,聞達勒住馬匹,卻不追 趕。早又搶到插翅虎雷橫,舉朴刀直撲馬前,重又戰住。又是七八個回合,雷橫跳出圈子,叫道:「你敢追趕麼?」聞達住馬喝道:「不趕何妨?」只見又是兩條好 漢飛馬而上,第一個手舞三尖兩刃刀,對準馬頭直劈下來道:「認得梁山泊九紋龍史進麼?」聞達舞刀架過。第二個早又一馬沖到,叫道:「俺是豹子頭林沖!」蛇 矛一起,兜心刺來,聞達抖擻神威,把那兩個敵住,三匹馬丁字兒轉著。不到十個回合,聞達猛聽得背後起了殺聲,慌忙逼開林沖、史進,回馬看時,卻是杜遷、宋 萬、韓滔、彭玘四條好漢,引數百人掩到城下,欲思乘勢搶關。不料小張良有心提防,城腳下預伏弓弩手,聞達又回馬過來;杜遷等恐怕兩面受敵,只得倒退而回。 聞達收兵入城,卻自說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今日險中了賊人奸計!」自此再不出戰,閉城死守,晝夜提防,憑恃城高牆厚,梁山軍馬雖眾,卻也奈何不得。宋江 見一計不成,回入營中,便令楊林、鄧飛、杜遷、宋萬四人,各引三百嘍囉,如此如此,四人得令而去。又令時遷、白勝、石勇、鮑旭,各引精細嘍囉五十,如此如 此,四人得令而去。又令劉唐、解珍、解寶,各引能言有膽的嘍囉數十人,如此如此,三人得令去了。只見小校報道:「兗州有人下書到此。」宋江便教喚他進來。 只見兩個老軍走到帳上,呈上書信。宋江看時,聞達因部將周謹被擒,願將李逵換取,只教當日答話。宋江便對兩人說道:「統制既要走馬換將,俺就遵照,回書不 寫了,鐵鎚一柄,且拿去作為信物。」兩個老軍退下大帳,扛了那柄大鐵鎚自去。宋江便令取出周謹,反剪兩手,騎在一匹馬上,自引軍監押著,出到陣前,只見城 門開處,聞達引兵而出,排下陣勢。當下兩方再答了話,聞達喝令推過囚車,把李逵從車中取出,也教他騎上馬背,兩手反剪了。兩邊一聲炮響,各用鞭子打著馬屁 股,只見周謹一馬向官軍中跑去,李逵那匹馬卻對梁山隊裡跑來。李逵本是步下,不慣乘馬,又兼反剪兩手,使不出勁兒,那馬負疼,連奔帶跳直沖過來,卻把李逵 攧下馬背,合撲著地,磕了沒頭沒臉泥沙。李逵沒做手處,只在地上打滾。嘍囉看見,連忙將他扶起,鬆了兩手,眾頭領見他那副嘴臉,不由大笑。李逵大叫道: 「干鳥!卻把鐵牛好笑?俺吃了好大的虧,怎能不報!」一伸手就搶把刀,大踏步出去要殺官軍,不道聞達早退入城中,四門依然緊閉。李逵無奈,在城下大罵一 陣,只得回來。宋江收兵回營,叫李逵上來,交還給他雙斧。李逵告道:「俺此番受盡薅惱,當日聞達這廝,幾次要將俺開刀,小張良卻替俺求情,只教暫行監押, 不知何意?」宋江道:「他自有意思,你這兩日也吃苦,休多說,好好養息去罷!」李逵自去吃酒尋樂,不在話下。
  且說聞達回入城中,見換還愛將周 謹,好不歡喜,便賞賜酒食與他吃,教他去好生休養。半晌,忽有人報入州衙道:「今有男女老幼數百人,齊集北門城下,口口聲聲要見太守,不知何事?」府尹聞 報,便和小張良來到北門,果見城下聚集許多百姓,扶老攜幼,哭哭啼啼,只叫太守救命。府尹就立在城頭上問道:「你們從何處到此?如此狼狽。」只聽得有人答 道:「俺們都是附近村坊上人,因近日梁山泊強人常來打劫,鬧得村坊裡雞犬不寧,十分苦惱。不想這兩天內,強人更凶,劫了財物不算,又要拉人去充當苦役,你 若不依,便傷了性命。我等此刻無路可走,只得逃向城裡來,伏望太守開城救命!」府尹道:「只也可憐!」卻待下令開城,小張良忽叫:「太守且住,只怕其中有 詐。」太守一唬,就此住了。次日,城外百姓鬧得更響,府尹再上城頭看時,只見幾個年老的,已都凍僵在城頭下面。許多人卻對著城門哭拜道:「天氣恁般寒冷, 再不開城,大家都要凍死!」不多一回,半空中飄飄灑灑,竟下雪了,那百姓越聚越多,哭聲和呼聲鬧成一片。聞達聞訊,登城來觀看一過,說道:「太守明鑒,他 們如此苦楚,怎說是詐,萬事生疑,還能行兵出戰麼?」府尹說:「是」,小張良不及開言,聞達早令兵士啟城,眾百姓一擁而入,口裡只叫:「青天老爺,重生父 母。」不多時,又來一起,一共不下數百人。直到酉初時分,又有數十人入來,其中十多個壯健男子,綁了一條大漢,簇擁著直入州衙裡,卻有兩個男子朝上稟道: 「我們都是善良百姓,只因今日有一起強盜,來村坊裡四下劫掠,臨走時分,卻遺下這條大漢,獨自在雪地裡亂撞,我們見他孤身可欺,大家冒死上前,把他拿下, 解來請太守發落!」府尹喝令推到當面,只見凜巍巍一條大漢,紫黑闊臉,鬢邊一搭朱砂記,上長一大撮黑黃毛,眼射凶光,滿身殺氣。府尹一拍案子,喝令:「左 右與我拖下去打!」那漢子瞋目叫道:「老爺是梁山泊赤髮鬼劉唐,俺自晦氣,著了你們手腳。今日壞了俺一個,後日俺宋公明哥哥前來,把這裡大小村坊都洗蕩 了。」府尹大怒道:「左右快些動手,與我著力痛打這廝!」眾公人一聲呼喝,把劉唐倒拖下去。劉唐大叫道:「你們這班鳥人,只管用力打,俺若叫了一聲,不算 梁山泊好漢!」剛打得二三十下,只見小張良轉上廳來,向府尹耳邊說了幾句,府尹便喝:「住手,且將這廝押入大牢,卻再理會。」府尹退堂,眾百姓也自散出, 向各處找所在安身。當晚合城嚴防,徹夜梭巡,竟沒有事變發作。聞達因說道:「小張良這廝自負多智,一派疑神疑鬼,俺今再不相信他!」次日,陽光匿景,地上 積雪更厚,山巔樹杪,皚皚一白,好個銀裝世界。兗州守城眾軍士,都因天冷難當,手僵足凍,大家縮做一團,躲下城垛子下去,主將也自禁壓不得。
   是日黃昏時分,宋江升帳,令秦明、楊林、鄧飛做一隊,魯智深、李逵做一隊,朱仝、雷橫做一隊,呼延灼、韓滔、彭玘做一隊,徐寧、史進做一隊,林沖、黃信做 一隊,六隊一十四員頭領,各引馬步軍兵,如此如此。又令軍政司分發下火酒,牛肉,人各一份,一更飽餐,二更進發,大家得令而去。其餘幾員頭領,鎮守中軍。 將近夜半,宋江、公孫勝、花榮三騎同出大帳,只見寒氣彌天,雪花滿地,兗州城頭上號燈黯淡,夜景淒寂,只有刁斗之聲,風傳入耳,十分清晰。三人立馬有頃, 正對著城頭遠望,猛聽得一聲霹靂,一個流星炮飛入半天,接著兗州城中紅光燭天,幾處起火。
  不因這場大火,怎教眾好漢攻開偌大一座城池,殺傷數千百條性命。直教:刀光影裡人頭滾,火焰叢中大廈傾。正是:除惡鋤奸豪傑喜,橫屍濺血鬼神驚。畢竟兗州城中何故起火,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宋公明乘夜破兗州 賈居信遭擒死水泊
   話說那日宋江設計誘戰搶奪城關未成,便令楊林、鄧飛、杜遷、宋萬引領嘍囉,分頭往附近村坊劫掠放火,拉人充役,故意滋擾,鬧得家家不安,人人奔避。又令 時遷、白勝、石勇、鮑旭也引一干嘍囉,改扮百姓,裝做別處村坊避難來的,混入眾百姓中,有心說說搭搭,引得眾人相信,卻教一齊去州城裡避難。最後解珍、解 寶將引嘍囉,都打扮做村人模樣,把劉唐繩穿索綁,擁入城關,上州衙裡獻功。這七條好漢和數百名嘍囉,就此一計,都先後混入兗州城中,四下埋伏。此夜眾好漢 一看時候已到,發個暗號,大家悄悄溜走。時遷取出預藏的流星號炮,燃火施放,飛入半天,炮聲起後,大家一齊動手。石勇、鮑旭引領嘍囉,便去人家簷下放火。 只聽得眾好漢都高叫道:「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會事的休行攔阻!」城中百姓在睡夢中驚醒,聽得梁山泊好漢發作,不知怎樣入來,登時合城大亂。府尹一聞驚 報,只叫:「不得了也!」教聞統制、雷都監火速迎敵。一面喚小張良快來商議。左右回報,小張良人跡不見,不知何處去了?府尹道:「他定是在那裡設計,快須 備馬,俺要去登城防守。」左右擁護了剛才上馬,忽報:「南門城關已被賊人打破,殺進城來,為頭一個和尚和一條黑大漢,十分了得。」府尹驚得跌下馬來,左右 連忙扶起,再上馬背,擁出州衙,只見兵馬都監雷英引兵趕到。府尹伏在馬背上,連叫:「都監救我!」雷英道:「太守休慌,有俺在此!」大家擁了就走,剛到一 條長街之上,只見數十殘兵奔來報道:「大事不好!東城門又吃賊人攻破,一個賊頭叫做豹子頭林沖的,好生凶惡,王巡檢上前交鋒,只三五合,吃他一槍挑下馬 背,丟了性命。」雷英本想走東門的,一聽此話,立刻撥轉馬頭,保了太守上南門。太守叫南門去不得,又取路改走西門,經過州衙左近,只見幾處房舍起火,紅光 白雪,融成一片,喊殺之聲,翻天覆地。雷英捨命奪路而走,忽撞到兩條好漢,手仗鋼叉,引數十人殺奔過來。這是解珍、解寶兄弟,他們去打破大牢,救了劉唐, 一路殺人,卻和雷英相遇。當下二解舞動鋼叉,直撲雷英馬前,府尹一看不好,急回馬向小街上逃走。雷英和二解鬥到十合,忽聽得官兵一齊叫苦,卻是黑旋風李逵 殺到,手掿雙斧,逢人便砍,雷英心慌,吃解寶一叉搠下馬背,解珍加上一叉,沒了性命,李逵搶入來只一斧,割下首級。且說府尹向小街上逃走,奔過一段,忽見 對面火光照耀,一起人馬趕到,府尹大驚,近前看時,卻是聞統制部將王林。王林叫道:「聞統制命俺尋取太守,到州衙前,賊人在那裡亂殺人,衙門起火,俺趕緊 回馬,不想在此相遇。」府尹見了王林,安定半個驚魂,跟了就走。走不多路,兩條好漢背後進來,卻是楊林、鄧飛,王林大怒,回馬便鬥。不到十個回合,戰退二 人,奪路再走,又撞著霹靂火秦明,惡狠狠交手就打。王林無心戀戰,只鬥十合,棄了秦明,保著太守就走。秦明路徑生疏,追之不及。王林叫道:「如今城內四處 是賊,存身不得,且保太守出城暫避。」一路上撞到梁山泊幾條好漢,都吃王林奮勇殺退,保了太守且戰且走。
  話分兩頭。且說二更過後,聞達登城巡 邏一回,退下城頭,因天冷難禁,在衙門中吃酒禦寒。休歇得半晌,猛聽得半天裡一個炮聲,軍士飛奔來報說:「不好,梁山泊賊人四下作亂,城中幾處火起。」聞 達道:「怪事!賊人怎得進城?」慌忙上馬提刀,出衙彈壓;一面令周謹登城防守。王林入州衙保護太守,那些軍士們因變起倉卒,半夜裡又禁不得寒冷,盡都慌 了。梁山泊好漢裡應外合,魯智深、李逵首先殺入南門,接著東門被林沖攻破,引兵入城,官兵個個手腳僵凍,梁山泊好漢卻人人飽暖,如狼如虎,砍瓜切菜地亂 殺。官軍叫苦連天,不知梁山人馬究有多少。周謹聽得南門失守,趕緊奔來攔截,不想魯智深、李逵又奔到西門,殺了守關將士,秦明引軍沖入城來。周謹見官軍敗 奔,大勢已去,便仗了一柄鐵鎚,單身來尋主將。尋到東門左近,只見聞統制被困重圍,被幾條好漢逼住,脫身不得。周謹大叫一聲,奮身殺入,沖開一條血路,救 出聞達,死命奪路而走。聞達本自了得,周謹又十分驍勇,兩人併在一處,登時如虎生翼,捨命沖殺,傷人無數,梁山泊人馬卻也不易抵擋,竟被殺出城關而去。聞 達出了城關,不禁長嘆道:「俺竟如此命苦,今日一敗,何顏見人,不如拚了這條命罷!」周謹好生淒惶,無話可說。忽聽得一聲炮響,火光中撞出一彪軍馬,攔住 去路。為頭二員頭領,乃是百勝將韓滔,天目將彭玘,一個使一條棗木槊,一個舞三尖兩刃刀,驟馬而上,雙取聞達。戰五七合,又是一員頭領沖到,大叫:「雙鞭 呼延灼來也,還不下馬受縛!」周謹大怒,迎上就鬥。韓滔、彭玘戰聞達不下,便雙雙撥馬而走。周謹叫賊人休逃,棄了呼延灼,飛步追趕二人,聞達拍馬過來,卻 被呼延灼接住。打到三十個回合,呼延灼擺開雙鞭,撥馬便走,聞達催馬追趕,又撞出金槍手徐寧,攔住去路。徐寧金槍一起,望聞達馬前刺到,聞達大怒,一言不 發,舉刀便鬥。二人鬥了三十個回合,徐寧又跳出圈子,飛馬而走,聞達殺得火起,在後追趕。忽聽得路旁有人叫道:「九紋龍史進等候在此,快獻頭來!」一馬飛 出,聞達迎個正著,揮刀就劈,史進舉三尖兩刃刀抵擋,火光下,雪地上,兩口刀來往翻飛,寒光閃閃,冷氣森森。史進戰到三十回合,掣轉兵刃,撥馬叫道:「果 然厲害,讓你逃生!」背後卻有人接口道:「俺偏不放他逃生。」聞達回馬看時,卻是金槍手徐寧。不由火上添油,舉刀直取徐寧,重又交手,鬥到三十個回合,徐 寧又走。聞達叫道:「俺今夜不殺你這逆賊,誓不為人!」催馬徑趕。趕過一段,只見九紋龍史進又迎上來道:「聞統制,不如投降梁山,圖個下半世快活!」聞達 喝聲:「放屁」,舉刀就砍,二人再戰。又是三十個回合,史進撥開大刀,拍馬向斜刺裡走;聞達猛然想起,勒馬不趕。忽地一聲炮響,左手林子裡擁出百十來個火 把,當先馬上一將,高叫道:「聞統制再不下馬,請看花榮神箭?」弓弦響處,一箭已到,射的聞達穿冠斷髮,頭皮出血。眾嘍囉一齊喊道:「聞統制還不下馬投降 麼?」聞達羞忿難禁,待縱馬上前死拚,背後忽又叫道:「聞統制,史進再與你鬥三百合!」說話聲裡,兵器早到,聞達慌忙回馬,咬緊牙關再戰。又是三十回合, 只聽得四下裡拍手歡呼道:「好個大鐵鎚壯士,此刻才割下腦袋來!」聞達一路輪戰到此,已自人困馬乏,如今見敵人越來越多,又聽得了此話,宛如萬箭攢心,便 死力逼開史進,撥馬跳出了圈子,掣出寶劍道:「受盡羞辱,今日死也!」伸手向喉間一勒,鮮血直冒,栽於馬下。
  卻說大鐵鎚周謹,飛步追趕韓滔、 彭玘。趕了一段,二人馬快,早已不見。周謹翻身回來,早不見了聞統制,四處盡是梁山泊兵馬。周謹心驚,左沖右突,殺得滿身血污,只尋不見主將。周謹道: 「統制哪裡去了?」奮身再殺入兵馬叢中,哪裡有個蹤跡,梁山泊人馬,倒被周謹殺傷不少。周謹正自亂撞,忽一人背後趕到,大叫:「著個休走,且打三百合 去!」周謹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李逵在城中大殺,官軍都逃,沒了興,又奔出城來追殺,卻和周謹撞見。當下周謹手舞鐵鎚,大踏步搶過來,不提防李逵把手一 揚,一件東西劈面打到,卻是一顆人頭。李逵大叫道:「這是聞達的首級,給你拿去玩罷!」李逵說話錯了,把雷英喚做聞達,周謹不及細看,李逵雙斧已到,慌忙 還手。鬥到三十個回合以外,周謹長嘆一聲,跳出圈子,殺一條血路,單身而走,不知去向。李逵道:「可惜一條好漢!」這一場,州城內外,足鬧了兩個更次,直 到天亮,只見屍骸滿地,殘雪鮮紅。宋江早令救滅了城中大火,鳴金收兵,貼下安民告示。宋江坐上大帳,眾頭領紛紛上來繳令,計點人馬,卻也傷損不少。只見劉 唐獻上府尹首級,林沖獻上王林首級,解珍、解寶托著雷英頭盔,徐寧、史進提了聞達首級,秦明、魯智深、石勇、鮑旭、呼延灼等,大家都上帳報功。李逵叫道: 「雷英這廝是二解兄弟殺的,鐵牛湊個現成。」劉唐道:「俺自大牢中殺出,撞到這府尹賊驢,俺思拿他,卻被王林戰住,沒法下手,幸得林教頭,黃都監趕到幫 助,才得成功。」宋江論各人功勞等次,先後記錄,說道:「只少個惡人小張良,莫非又被他兔脫去?朱仝、雷橫一起人馬,卻又不見前來繳令。」眾人齊說:「小 張良端的未見。」林沖道:「這兩場裡廝殺,都為這廝而起,如今又吃逃去,不是白費了心力!」魯智深道:「都是公明哥哥不好,要講甚仁義,開甚生門,都吃這 廝漏了網。」原來宋江當晚發令,恐四門圍攻,殺戮太過,有干天譴,因而網開一面,北門不曾派重兵攻打,在那邊逃出軍民不少。宋江見走了小張良,好生不樂, 且令林沖、花榮引兵入城,將抄得各官府的家私,四門散放,賑濟城中被難百姓。又發下許多錢米,令楊林、鄧飛、石勇、鮑旭、杜遷、宋萬,分頭去被難村坊裡施 放,有些人家燒去一所草房,卻得到兩倍價錢,眾百姓無不歡喜。
  卻說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橫,奉了宋江將令,當夜引一隊人馬,轉到兗州北門左 近,只見那條路上軍民混亂,都向城外逃奔,兒啼女哭,好不淒慘。有的百姓哭罵道:「這都是賈太守不好,招留那害人的小張良,惹得梁山泊大動干戈。帶累俺們 受苦!」有的說道:「這是小張良累人,俺們若撞到時,真要割他肉吃!」朱仝、雷橫搶上前,各自抓了一人,問道:「可認得小張良麼?」一個回說不認得。那一 個道:「俺是開豆腐店的,住在州衙左近,小張良這廝出入衙門,時常見得。」朱仝道:「你曾撞見麼?」那人道:「此刻不曾見,城中事發時分,俺見他一起數十 人,在一條小巷中奔走。」朱仝放了兩人,卻對雷橫說道:「小張良這廝奸猾異常,多管又吃他逃走了。」雷橫道:「城池已破,入去無益,且向這人叢中搜索,若 撞見時,不是一件大功勞?」朱仝叫:「好」,便踏著雪地裡,一路趕將去,哪裡有甚蹤跡。雷橫好氣,捉幾個官軍動問,都說:「賈太守是見的,卻不曾見小張 良。」朱仝道:「前日對陣,俺見這廝在門旗底下,只沒有看清面目。」一路趕,黎明時分,趕到一個所在,忽聽得喊殺之聲。朱仝叫道:「怪事!此地離城已遠, 何來殺聲?」便叫大家快走,轉過一座林子,到一處山坡之下,卻見項充、李袞引人在彼廝殺,共只百十來個人。這時天光微亮,雪光照耀看得分明。朱仝、雷橫一 擺朴刀,從背後搶上去,只一陣亂剁亂搠,把那干人盡殺死在雪地裡,不留一個。朱仝一看,忽叫:「錯了,這班都是百姓,如何妄殺了人!」項充、李袞上來說 道:「朱都頭有所不知,前日奉公明哥哥將令,在落星岡地處防守,卻不曾撞見一個官兵。俺們二人,方才各引二十嘍囉巡邏到此,卻有五六十人對面趕來,似逃難 百姓模樣,想是他們欺俺人少,突地拔刀就殺,俺們不曾提防,大大吃虧,幸得二位趕來幫助,這干人都洗盡了。」朱仝道:「恁地,這一定是奸細。」朱仝無意地 轉身,只見山坡下分叉著兩條路。一條路上,殘雪踏成泥醬,靠左邊那條路,卻依舊平鋪白雪,雪上印有一行腳跡。朱仝心疑,便和雷橫引二十輕健嘍囉,順著腳印 就走,約莫半里路程,到一個山岩之下。只聽得雷橫叫道:「真有奸細在此!」朱仝看時,雷橫抓出一個人來。那人叫:「大王饒命!」雷橫道:「這樣天氣,孤身 藏躲在此,不是奸細麼?」那人哀告道:「小人是個善良百姓,避難逃到此地,聽得廝殺聲音,便躲著身子,再不敢走。」雷橫喝聲胡說,伸手只一巴掌,打個踉 蹌,那人帽子跌落,嘴巴也腫了。雷橫便喝嘍囉動手,在那人身上搜索一遍,無甚東西,只有幾錢零碎銀子。那人叫道:「大王如要銀子,便請拿去,只求勿傷小人 性命!」雷橫把銀子一丟,喝道:「誰希罕這點,放你去罷!」那人跪在雪地裡磕頭,又拾了帽子,起身剛走得幾步,朱仝一把抓住,大喝一聲:「你這廝到底是 誰?」那人道:「小人只是好人。」朱仝舉目仔細看時,那人七尺不到身材,瘦長面孔,黃黃的臉色,掩口三牙髭鬚,左頰一個大肉瘤。朱仝伸手摘下他帽子,教雷 橫用刀割開,只見中藏十幾顆精圓珠子,光華閃爍。那人見搜出珠子,臉色陡變,朱仝喝令綁了,擁著就走。回到原處,一齊都到落星岡樊瑞寨中,大家坐了,喝把 奸細推到當面。那人跪地告道:「小人實是善良商人,因梁山泊好漢破了州城,出外逃生,帽中藏著這幾顆珠子,打算將來貨賣度活,其實不是奸細。」樊瑞道: 「你這廝姓甚名誰?從實說來,饒你性命!」那人道:「大王在上,小人姓李,住在兗州東城門外,不信時盡可前去查問。」朱仝把那人再一細看,忽地跳出座來, 一伸手拉下那個肉瘤,卻是假裝的。朱仝笑道:「你這廝好厲害,你不是小張良是誰?」小張良見面目敗露,垂頭喪氣,不作一聲。樊瑞便令拔寨起行,押著小張 良,一齊都向宋江大寨而來。原來小張良正在州衙,半夜裡忽聽流星炮起,知道不好,急引數十隨身死士,改扮百姓模樣,混在人叢中逃出城關。不想天網恢恢,仍 吃梁山泊好漢拿住。
  話休絮煩。且說樊瑞、朱仝、雷橫一行人眾,直到宋江主寨之中。宋江見拿了小張良,好不歡喜,記上各人功勞,待一應打點停 當,三聲號炮,眾頭領將引馬步軍兵,一齊拔寨起行,得勝回山。經過狼嗥山地處,吳角在半途迎接,豬羊酒醴,犒勞眾軍,告說小張良全家九口,早派余志旺押送 梁山泊去。宋江大喜。別了吳角,徑自取道回山,那日人馬到達山下,眾頭領都迎下山岡,盧俊義大病新癒,也親渡金沙灘迎接。一路大吹大擂,好不熱鬧。宋江升 坐忠義堂,眾頭領左右分列,只聽得幾聲吆喝,小張良全家十口,一齊押到堂下,一字兒跪列著。兩員都頭領按驗一過,鐵面孔目裴宣擲下行刑牌,高喝:「斬訖報 來。」轉上行刑劊子蔡福、蔡慶,手執法刀,將男女老幼九口,拖下去一齊斬訖,獻上首級。只見傍邊閃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兄弟三人,對宋江打拱說道: 「小張良這廝奸惡萬端,前日吃他多少苦頭,不曾報得,請將這廝交俺們發落!」宋江答應,三阮便把小張良倒拖下去,各取尖刀在手,你一刀,我一刀,慢慢地把 小張良割了。擲下尖刀叫道:「今日才出得這口惡氣也!」
  當下收過屍首,打掃乾淨,山寨裡做個慶賀筵席,吹吹打打,大家作樂。光陰荏苒,殘冬早 過,已是新春,山上再排筵席,慶賞元宵。那一日,眾頭領正在吃酒,忽嘍囉上廳報道:「山下有一道士,要見戴院長,見在李頭領酒店中等候。」眾人聞報,都不 知這道士是誰?只見史進叫道:「道士麼!俺可猜測到八分,來者一定是那個人。」
  正是:昨朝太保神行去,今日仙人駕鶴來。畢竟史進猜的對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朱軍師計破雞鳴山 武行者力斬賽存孝
   話說史進當下說道:「戴院長有一位師兄,名叫孫壽鶴,是大名玄通觀的道士,他們兩人十分好。俺當日尋訪畫匠王義,因被奸人鬧破,曾在玄通觀裡存身,和他 見過,如今來的莫非就是?」燕青道:「他早晚不來,戴院長剛巧昨日動身,奉令上青州打探去了。」宋江吩咐:「且請上山廝見,卻再理會。」不一回,那個道士 來了,史進看時,果然是孫壽鶴,猜的一點不差。孫壽鶴拜過宋江,又和眾頭領都見了,聞得戴宗下山公幹,便對宋江說道:「小道此來非別,只因敝觀中有個道 人,前日因做了壞事,受小道一頓責罰,驅逐走了。他心裡懷恨,便向留守司衙門中告密,告小道私通宋公明,窩藏梁山泊好漢,偌大罪名。留守司派兵拿人,虧得 事先漏了機密,有人送信給俺知道,就棄了這座道觀,隻身遠遁。因恐別處地方不妥,徑來尋戴院長,願在大寨充一小卒,伏望義士收錄!」宋江聽了大喜,說道: 「鶴駕遠降,山寨增光。本寨石碣亭中,正缺少個司香火的常持道士,先生不嫌簡陋,便請屈就!」孫壽鶴聽說,好不歡喜。宋江又置酒管待,十分殷勤。史進、燕 青、蔡福、蔡慶幾位頭領,盡都入座相陪吃酒。酒筵中間,只見丁九郎趕來問道:「不敢拜問道人,大名有個段孔目,此人死了沒有?」孫壽鶴道:「這是公門裡的 惡人,俺雖不認識,卻曾聽人說過,這廝前日生了一場大病,幾番要死,人家都巴望他早早歸陰;不想他命不該絕,卻得一位良醫救了,如今還在。」丁九郎嘆氣 道:「惡人不死,皇天無眼!」史進叫道:「這哪裡得稱良醫,只算是個蠢蟲,如此千人憎,萬人怨的殺才,卻不給他一服砒霜了帳!」說得眾人都笑了。過了數 日,戴宗回山繳令,聽得孫壽鶴投奔上山,好不歡喜,師兄弟相見之後,自有一番歡聚,不在話下。
  且說青州桃花山左近,有一座雞鳴山,山上聚集著 數百強人,為頭一個大王,叫做花刀孟福通,本是蒲州解良人氏,和白花蛇楊春一鄉裡人,身高八尺,武藝精通。只因打家劫舍,事情鬧得大了,怕官府派兵到來剿 捕,勢孤不敵,便歸附了梁山泊,按季獻納進奉,靠著大寨勢力,有事時好做聲援。孟福通佔據此山,一向相安無事,不想鄰近桃花山上,去年忽來一干強人,一個 大王名叫姚剛,綽號賽存孝,膀闊腰圓,力大無窮,善使一杆鐵槍,神出鬼沒,百十人近他不得。這姚剛原是鄆州將官,因梁山泊好漢破了州城,殺死太守,鬧出天 大是非,姚剛懼怕上司譴責,帶了手下數百人,逃亡避罪。當時姚剛先到本州管下的雲台岡,想去投奔入夥,山上強人因他是將官出身,不肯收留,彼此打了兩場, 卻把姚剛氣走。一日,姚剛撞入青州地界,見桃花山山勢險惡,便行登山,卻得山南一座敗落廟宇,暫且存身落草。不上幾時,人數越聚越多,破廟裡安頓不下;又 缺少糧食,時常鬧饑荒。有些人嫌此間不好,逐日溜走,因雞鳴山十分興旺,都投那邊去入夥。姚剛無法,只得由他。這時數日沒有買賣,嘍囉又鬧饑荒,有的竟要 散夥了。姚剛叫道:「你們且住,俺去雞鳴山借一點糧草過度,江湖上講義氣,不爭會拒卻人?」便差十名嘍囉趕去借糧,卻被孟福通回絕,回來仍是幾輛空車。姚 剛道:「只也勢利,俺自去商借。」便引嘍囉再趕到雞鳴山,孟福通哪裡肯應,說:「俺們歸附梁山泊,一年要納幾次進奉,安有餘糧借你?」姚剛聽得梁山泊三 字,正觸起自己仇恨,不由怒從心起,喝道:「你將梁山泊威唬人麼?俺偏要來借!」孟福通也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俺豈畏懼!」兩人各不相讓,交手就打,姚 剛雖勇,卻因帶得人少,主強賓弱,給孟福通佔了便宜。姚剛臨走,說道:「俺若不吞併你這山寨,不算好漢!」孟福通回上山岡,有個體己人向他說道:「大王休 小覷了姚剛,這廝在桃花山正苦饑荒,提防他真來火併,不如去梁山泊通個消息,撥多少軍馬幫助。」孟福通道:「這等事也去求救,須吃宋公明恥笑,看低了俺身 分。」那體己人不敢再說,暗裡卻差兩名嘍囉,趕緊往梁山泊送信。宋江聞報,說道:「孟福通這廝,倒是一條剛強好漢!」自教戴院長前往一探,卻再理會。不想 戴宗趕到雞鳴山時,孟福通早被姚剛殺死,把山寨佔據了。宋江大怒道:「這廝多少了得,敢和俺梁山泊放對?」便立點三撥人馬:前軍主將霹靂火秦明,副將鎮三 山黃信,小霸王周通,打虎將李忠,引一千人馬,先行進發。青面獸楊志統領中軍,將引二千人馬,四員頭領,卻是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金眼彪施恩,操刀鬼 曹正。第三撥是神機軍師朱武,跳澗虎陳達,白花蛇楊春,毛頭星孔明,獨火星孔亮五員頭領,也引一千人馬,壓後接應。一十四員頭領,引了四千人馬,先後下 山,向青州雞鳴山進發,所過地方,秋毫無犯。
  且說賽存孝姚剛,火併孟福通,佔據了雞鳴山,偌大聲勢,好不得意,那一日,姚剛正在山寨裡飲酒作 樂,只見嘍囉報道:「大王,大事不好,梁山泊人馬殺奔來也!」姚剛喝道:「休得大驚小怪,俺仗了一杆鐵槍,也殺得他一千八百,快些替俺備馬,下山廝殺。」 便整束衣甲,手執鐵槍,引五百嘍囉沖下山岡,在空曠之地排開。兩陣相對,只聽得鑼鳴鼓響,眾嘍囉一聲吶喊,姚剛挺槍飛馬而出,大叫:「梁山惡賊,都為你們 幹出大事,累得俺落草受苦,今日一個個拿下,解去京師獻功贖罪。」只見梁山隊中一聲炮響,小霸王周通,打虎將李忠,雙馬齊出。周通仗一口大刀,李忠使一杆 長槍,直取姚剛;姚剛哪裡放在心上,舉槍便鬥。不上十個回合,周通、李忠氣力不加,雙雙敗走。姚剛哈哈大笑道:「這等腌臢潑才,也算得梁山泊好漢?」只見 又是兩員頭領,大踏步奔到馬前,喝道:「認得金眼彪施恩,操刀鬼曹正麼?」四條膀臂齊張,兩口朴刀並下。姚剛且鬥,大叫道:「希罕什麼!又是兩個搏一 個。」不到十合,曹正力怯,跳出圈子先走;施恩再打兩個照面,翻身又走。姚剛性發,拍馬趕來,只相差得十餘步,挺槍向施恩後心便刺,光景險到十分,卻得武 松飛步搶出,起戒刀只一擋,救了施恩回陣。姚剛當下連忙掣轉槍杆,把馬扣住,武松早撲到馬前,高叫:「俺們一個搏一個!」只見銀光閃爍,雙戒刀疾風也似卷 進,二人交手就鬥。一個馬上,一個步下,四支膀臂,六條腿兒,一杆槍,兩口刀,殺得塵沙飛蕩,煙霧迷漫,兩方喝采之聲,直透入半天裡。殺到五十回合,已是 申牌時分,姚剛撥馬跳出圈子,叫道:「天色已晚,姚大將軍肚裡餓了,且休歇得一夜,明日卻再廝殺。」武松道:「好!俺若懼怯,也算不得景陽岡打虎好漢。」
   兩方休戰退下,梁山泊人馬,當夜就在山下紮住。次早辰牌時分,姚剛又引嘍囉下山搦戰。武松卻待出戰,只聽得一陣人喊馬嘶,後軍神機軍師朱武趕到。楊春見 嘍囉正在指點,對陣那個使槍騎馬的,就是賽存孝姚剛,不由心頭火發,出馬大叫道:「且自殺了此賊,替花刀孟福通報仇!」姚剛見楊春飛馬上來,挺槍喝道: 「你這廝是誰?打虎的漢子怎不出來?」楊春哪有好氣,一言不發,舞大杆刀當頭就砍。戰到十合,陳達看看楊春力怯,使展出白點鋼槍,催馬上前助戰。二人雙戰 姚剛,姚剛只如生龍活虎,不能佔一點便宜。孔明、孔亮看得眼裡火出,飛步而上,奮勇相撲。只打兩三個照面,忽聽得中軍鑼聲響亮,四人只得收轉兵器,回入本 陣。楊志便對四人說道:「不是洒家懼怕這廝,只因四個相搏一個,提防人家笑話。」陳達、楊春、孔明、孔亮面面廝覷,哪有話說。
  當日朱武和楊志 商議道:「俺看姚剛果真勇猛,不枉號稱賽存孝,若憑力戰,輕易贏他不得,不如用計取他,早一日了卻這場公案。」楊志說:「好!」朱武便把周通、李忠、施 恩、曹正、孔明、孔亮一齊叫到,探問雞鳴山形勢。孔明說道:「俺老家在白虎山,此地不曾來過;只有桃花山離此不遠,且問周通哥哥,他敢情得知?」周通接口 道:「雞鳴山和桃花山,俺只知其間相差三四十里,當初俺在桃花山時,此處無人佔據,並不出名,俺也不曾到此,山上形勢如何,無從知道。」這時鎮三山黃信入 來,朱武便向他問道:「黃都監,你曾在青州做官,識得這雞鳴山形勢否?」黃信道:「當時只有清風山,二龍山,桃花山有名,此山俺不知道。」說著,只見楊春 引兩人到來,卻是孟福通的心腹嘍囉,因姚剛殺了他的大王,心中不服,私自下山投奔到此,願嚮導去搗巢滅穴,替孟大王報仇。朱武盤問一番,察得情真語實,便 定下計策。
  直到次日,姚剛又引嘍囉下山,大叫大喊,指名要武松出戰。卻見梁山泊隊中靜悄悄地,不作一聲,也無人出馬應戰。姚剛罵道:「你們假 作痴呆,用詭計來誘人,俺自不怕!」鬧了半晌,對面聲息全無,不見有個人出來。姚剛忍耐不住,引嘍囉沖打上前。不想對陣早布下埋伏,沖打兩次,反傷了許多 人。約莫兩個時辰,姚剛和眾人喘息方定,猛聽得對陣一聲吶喊,一員頭領飛馬而出,高舉著狼牙棍叫道:「姚剛快獻首級,俺已等待多時了!」此人乃是霹靂火秦 明,衣甲鮮明,神威凜凜,暴吼如雷。姚剛大怒,挺槍直取秦明,秦明舞棒接住,戰到三十回合,秦明逼開兵器,拍馬便走。姚剛勒馬叫道:「你這廝休賺人,俺不 受你算計。」說話剛罷,一個胖大和尚直撲馬前道:「俺是花和尚魯智深,且吃洒家一百禪杖!」掄動禪杖打來,姚剛縱馬挺槍相迎,覺得家伙好生沉重。二人殺到 四十個回合,魯智深托地收回禪杖,跳出圈子就跑。早又沖出青面獸楊志,喝聲:「姚賊看刀!」一刀攔腰而進。此來迅速異常,姚剛倒吃一嚇,慌忙敵住。刀來槍 去,殺氣旋繞,鬥有五、十回合,楊志忽叫:「洒家且去,換個人來取你首級!」抽刀回馬,便向本陣而走。姚剛怒道:「先取你這青臉賊的首級!」在後趕來,楊 志回馬再鬥,又是十個回合,只見武松撲到馬前,拍著雙戒刀叫道:「俺們再來一個搏一個!」姚剛要緊提防武松,卻讓楊志飛馬而去。當下武松和姚剛大戰,兩條 好漢,性命相搏。正鬥到緊急關頭,雞鳴山嘍囉忽地一片聲叫苦,不知高低,卻是周通、李忠、施恩、曹正、陳達、楊春六個好漢,引嘍囉抄上山岡,攻破寨柵,分 三路殺下山來,山下卻又沖殺過去,兩面夾攻。鎮三山黃信在前高叫道:「只今山寨已破,降者免死!」眾嘍囉見前後殺到,無路可走,一齊跪下乞降。姚剛聽得山 岡上大亂,知道不好,欲思撥馬逃走,早被武松看出破綻,雙戒刀緊緊逼住,哪肯放鬆半點。姚剛一者心慌,二來馬力已乏,被武松著地一滾,砍斷馬足,身子便從 馬背上直滑下來,姚剛急把長槍一點,兩腳站定。武松眼到,哪容他再行還手,疾忙一刀卷入,搠中姚剛肚腹,撲地倒了。武松搶步上前,割了首級。朱武卻引嘍囉 登山,合寨搜尋,把錢財糧草都裝入車輛,押下山岡。楊春便取姚剛首級,告祭過了孟福通,點起幾個火把,燒毀寨柵,全軍人馬取道回山。遇到貧苦百姓,給錢給 米,一路施捨。那日到了山寨,繳令既畢,做個慶賀筵席,大家歡樂。
  光明如箭,已是三月韶華。一日,宋江正和吳用、公孫勝、花榮、柴進等閒談,只見盧俊義走來說道:「哥哥在上,小弟今有一事,欲思下山一走。」宋江道:「不知何事,員外請說。」
  那盧俊義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都因一件輕微事,引得雙方大鬥爭。直教:橫屍濺血殿庭上,帶鎖披枷狴犴中。畢竟盧俊義為了甚事,下山又往何處而去,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李逵大鬧天齊廟 戴宗失陷泰安州
   話說宋江聽說盧俊義要下山,便問:「員外何事?」盧俊義道:「去年小弟病重時分,燕小乙代俺對天許願,若得神明庇佑,逢凶化吉,將來泰安州岳廟進香,上 燈供養。今當季春三月,良辰美景,好個進香天氣,弟欲往泰安州一走,了卻這段心願。」宋江道:「進香還願,自屬正事,只俺和員外都是文面之人,有這老大破 綻,如何去得。」本來梁山泊一百八條好漢,宋江、盧俊義、林沖、武松、楊志等幾人,都曾經官刺配,臉上留著痕跡,雖由安太醫配合良方,用藥塗點,卻不曾全 行消滅。當下盧俊義便道:「兄長但請放心,那裡不比北京大名府,只消略加遮掩,去也無妨。」宋江道:「恁地,員外幾時動身?」盧俊義道:「俺思明日便 走。」只見吳用在旁搖手,說道:「員外且住,小生倒有個主見在此。」眾人一齊住口,卻聽吳用說道:「三月二十八日,本是天齊聖帝誕辰,泰安州岳廟裡,是日 好生熱鬧,江湖上九流三教,都去趕趁,擠滿了那所廟宇,員外不如稍停幾日,待那時趕去進香,人多混雜,可保無虞。」眾人聽說,齊聲叫:「好」。宋江道: 「今天是三月十九日,員外可於二十六日下山,二十七日落店休歇,次日上廟進香。」盧俊義道:「如此很好,便依兄長吩咐!」到得二十六日那天,盧俊義早備下 神燈供獻,一應福禮,同燕青來宋江前辭行。宋江問道:「員外今日下山,可要帶多少人去?」盧俊義道:「俺本擬只帶幾個隨從,因丁九郎自願做伴同去,今夜帶 十名輕健嘍囉,四個親隨,總共一十七人,俺們只是客商打扮,想不致被人看破。」說著,丁九郎來了。柴進道:「丁九郎,你好有興。」丁九郎道:「告柴頭領, 小人在北京大名府時,多聞山東泰安州如何勝景,卻不曾到過,今番仗了此事,也去一遭。」說罷,拜了宋江和眾頭領,先自下山等候。宋江對盧俊義說道:「員外 此去,愚兄總不放心。今教戴院長喬裝改扮,另引十人暗中相護,有事時好飛報上山。」盧俊義道:「兄長如此見愛!」當下便與眾人道別,帶燕青下山而去。戴宗 打點停當,轉身要走,只見黑旋風李逵扭著燕青,大叫大鬧,直到宋江跟前。宋江喝道:「你這黑廝又幹些什麼?」李逵叫道:「盧員外上泰安州進香,俺要跟隨去 玩。盧員外答應了,只是小乙哥偏不許去,俺想往日跟了軍師哥哥,大名府還去得一遭,不爭泰安偏去不得,心中不服,拖他到此理論。」燕青道:「不是我不許他 去,因為李大哥嘴臉不好,恐怕弄出事來。」宋江喝令李逵放手,燕青不作一聲,轉身就走。宋江罵道:「你這黑廝,人家進香了願,哪裡是玩,俺今偏不教你下 山,你可奈何!」李逵撅著嘴巴,不做聲,眼看戴宗又下山去了。
  且說盧俊義下了山寨,一行人眾,取道向泰安州進發,路上並無耽擱,二十七日趕 到,便尋個客店歇息。人家見盧俊義那般氣概,只當他是個大客商,並不生疑。次日辰牌時分,盧俊義等一十七人,都到岳廟裡,只見人山人海,躋躋蹌蹌,果然熱 鬧。盧俊義整頓衣冠,燕青、丁九郎引四個親隨,十名嘍囉,扛抬著神燈法物,直到天齊聖帝殿庭上,當場取出定製的那碗三寶九華燈,供養在聖帝座前。這是名工 紮就,巧手造成,兀自輝煌耀目,眾香客見了盡都讚嘆。盧俊義上過三炷清香,跪在聖帝座前,默祝一番,送化了疏章神馬,退下殿來,和燕青各處閒走。只見丁九 郎踅近前來,做個眼色,盧俊義、燕青跟著便走,轉到一個所在,丁九郎輕輕告道:「冤家路窄,大名姓段的賊孔目,卻在這裡進香,俺們何不趁此報仇。」燕青 道:「這廝如何會到此地,你休看錯了人。」丁九郎道:「俺偷看得一清二楚,大約這廝也因病中許下大願,特地到此。」燕青道:「此地耳目眾多,又有州裡武官 帶兵鎮壓,如何可以輕易下手,且做商量。」說著,只見戴宗扮做差官模樣,在一邊踅將來,彼此並不交談。盧俊義、燕青慢慢轉身,丁九郎在前先走,剛穿過一所 殿宇,忽聽得一陣吆喝之聲,眾香客都向兩傍分開,讓出正中一條大道來。大家看時,卻是本州太守官眷入廟拈香,喝令閒人回避,不許上前。許多虞候差撥,把兩 乘轎子擁在中間,有些兵士手執藤棍,只把閒人亂敲亂打。燕青道:「官府竟如此欺負人!」不想接著一陣擾嚷,裡外登時大亂起來,眾人亂奔亂躥,一片聲只叫得 苦,不知高低。只聽得有人叫道:「大家快走,外面有強盜殺人哩!」盧俊義、燕青好不奇怪,哪裡來的強人?只見一個軍健飛奔入來道:「快請官眷躲避,有個黑 臉強人殺進來也!」說話剛罷,只聽得幾聲怪吼,一個彪形黑大漢,手掿雙斧,殺入廟來,燕青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原來,李逵要隨盧員外同行,當被宋江喝 止,心不甘服。次早攜了雙斧,私自下山。今日趕到廟上,正值官眷到此拈香,兵士在外阻止閒人出入,李逵硬要入來,吃兵士打了幾棍,惹得李逵性發,拔出雙斧 砍倒幾人,沖進廟門,逢人便殺,如同咆哮猛虎,哪裡攔擋得住。當下盧俊義、燕青見李逵闖出大禍,各取兵器在手,大叫:「梁山泊好漢在此,誰敢攔阻!」引嘍 囉一齊殺將起來。丁九郎道:「來得正好,此刻不殺段賊,更待何時?」舞動朴刀,從人叢中殺出,招尋段孔目去了。且說盧俊義見李逵殺得厲害,高聲叫道:「李 大哥仔細一點,休傷百姓!」李逵發瘋一般,哪裡聽見,撲入官兵叢中,排頭兒剁去,人頭亂滾。一個武官上來拿他,只三五合,吃李逵一斧劈死。那些差撥人夫, 都撇下轎子,自顧逃命。李逵殺得出神,搶上天齊聖帝大殿,一個官眷正鑽出轎子,起手一斧,劈做兩爿。轉身見還有一乘轎子,趕上前一連幾斧,連人和轎劈得粉 碎。幾個驚倒地上的丫鬟僕婦,兩個香火道人,一個小道童,一個清修長老,一斧兩斧,盡都殺死。殺得殿中屍骸狼藉,血流滿地,燈火淒迷。李逵叫聲:「鳥晦 氣」,翻身奔下殿來,正值盧俊義、燕青趕到,好容易把李逵拖住,叫道:「你今日闖出這樣大禍,提防大隊官兵追來捕捉,快些走罷!」大家沖出廟去,只見丁九 郎提著一顆人頭,叫道:「段賊首級在此,俺們快走!」趕不多路,有三個嘍囉在後追到,滿身血污。燕青道:「戴院長如何不見?」一個嘍囉說道:「當時廟中大 亂,戴院長和俺們十人各自動手,一陣混殺,就被官兵沖做兩起,好容易逃得性命,卻不知他沖到何處去。」燕青道:「戴院長武藝不濟,多分吃官兵拿了。」李逵 大叫:「這還了得,須索回去招尋!」一翻身徑奔上岳廟,眾人在後跟著,哪裡有個戴宗蹤影,只得再行退回。眾人且走,不到二十里路程,只聽得背後聲音大震, 大家回頭看時,一彪軍馬如飛而至。燕青道:「追兵來也,快些準備!」李逵叫道:「這廝們鳥晦氣,索性殺他一個精光!」手執雙斧,攔在當路。眾人也各仗兵 器,一齊轉身站定。猛聽得一聲炮響,背後林子裡又殺出一彪軍馬,約有四五百人,為頭一將,卻是小李廣花榮,後隨的是矮腳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夫妻兩口兒 在大路上排開人馬,等待廝殺。眾人見有人馬接應,越發心雄膽壯。霎時間,對面趕來三五百人,當先一員騎馬將官,全身甲胄,手掄一把大斧,兀自凶惡。李逵一 見,圓睜怪眼,捻雙斧直撲馬前,與那將官交手就打。鬥到分際,花榮拈弓搭箭,窺得清切,對準那將面門只一箭,應弦落馬。李逵趕上一斧,取了首級。王矮虎、 扈三娘引兵沖殺,官軍大敗,這裡也不追趕,徑取道回山。盧俊義因對花榮說道:「追兵到來,俺們正苦人少,卻得花知寨幫助殺退。」花榮道:「李大哥私行下 山,公明哥哥因他性氣不好,恐怕弄出事來,卻叫小弟趕來接應。」
  且說眾人回到山寨,宋江因失落了戴宗,又氣又急,把李逵大罵一場,便令飛毛腿 劉通輕裝改扮,趕往泰安州採探,限日回報。劉通奉令打探一過,回山報稱:「戴院長在岳廟裡動手時,當被官軍拿去,州官審問兩堂,嚴刑拷打,戴院長打熬不 過,直承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見今下在牢中受苦。」宋江便把李逵叫到,罵道:「都是你這黑廝害人,闖出滔天大禍,連累戴院長在泰安州受苦。如今著落在你 身上,限令五日之內,須把戴院長救取回山,若過了此期,休來見我。」李逵撅起嘴巴,只不做聲。半晌,開口說道:「既恁地說,鐵牛自去尋。」他說罷,轉身便 走,回至自己房中,收拾起兩把板斧,打點下山。只見浪子燕青走來問道:「李大哥何事忙碌?」李逵道:「你還不知,前日為俺鬧了岳廟,累戴院長失陷泰安,公 明哥哥著俺救他回山,勒限五日,俺今便須動身。」燕青道:「我聽劉通說,泰安州官府,因前日鬧出一場大事,好生驚懼,見今城門口盤查出入,十分嚴密,你天 生成這副性子,如何可去。」李逵道:「哪裡管得!俺今也沒方法,只殺入城中去,一個一斧,把這班鳥官兒都砍了,替戴院長出一口鳥氣!」燕青道:「大哥且 住!你若聽我說話時,我便和你做伴同去,設法救戴院長回山。」李逵道:「你說,你說,真能救得戴院長時,鐵牛都依!」燕青便教李逵改換行裝,扮做個趕腳模 樣;又吩咐他,一不許任性吃酒,二不許開口胡言,三不許攜帶雙斧,只攜朴刀一把。李逵都允。燕青卻也改扮,挎口腰刀,提條朴刀。收拾停當,卻待起身,只見 兩個人走將入來,前頭是鐵叫子樂和,後隨的是孫壽鶴。孫壽鶴對李逵說道:「聞得李頭領上泰安州去,救取俺師弟戴院長,小道自願隨往幫助!」樂和道:「李大 哥,小弟也願做伴同去。」李逵叫道:「那裡又不要唱曲,你去甚的?」樂和道:「俺雖武藝不精,多少也殺得幾個人。」李逵無話,四人便行下山。剛至李家道 口,卻見楊雄、石秀在前頭走,身上都是軍漢打扮,自說上泰安州探聽消息,於路無話。趕到泰安州城門口,只見盤查行人,果真嚴密,六人分做三起,好容易混入 城關。
  且說李逵、燕青入城,尋個安靜的客店歇了。燕青便對李逵說道:「方才你也見得,這州城裡非同小可,萬事須要小心在意,不可胡行。若再鬧 破,非但不能救戴院長出險,反傷了自家性命。我今要出外一走,你且等著。」李逵一心要救戴宗,自也無話。燕青走出客店,在街坊上兜了一轉,探得大牢所在, 慢慢地踅將來,但見垣牆高聳,門禁森嚴,獄前有幾名兵士,手執槍刀,守把兩傍。大牢對面有個篦頭鋪子,隔壁卻是一座廟宇,燕青踅去看時,廟門上一個橫額, 額上四個大金字,寫的是許真君廟。燕青看了一遍,回至客店,和李逵吃了一頓東西,再到大牢前來察探。只見樂和沿街唱曲,向一家家店鋪乞錢。石秀卻在大牢門 首,和幾個兵士閒磕牙。燕青便踅入篦頭鋪子,一個待詔替他篦頭,燕青就此搭訕,只說:「對面大牢門前兵士,威嚴得兀自怕人。」那待詔道:「在先不是這樣 的,都因二十八日那天,梁山泊好漢大鬧天齊廟,殺了州官眷口,卻拿得一個叫神行太保的強人,州官恐怕走脫,所以如此防備。」燕青探聽不出別情,待篦頭完 畢,給了錢,起身便走。踅過許真君廟門前,瞥見一個道士走出廟來,和燕青打個照面,忽住步叫聲:「官人,你今日緣何到了此地?」
  不是燕青遇見這個道士,有分教:劈破深圈逃兕虎,鑿通大海走蛟龍。畢竟這個道士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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