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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过见高峰——追忆恩师梁树年先生

 风景这边独好sh 2019-01-11

《荣宝斋》期刊 |艺林纪事

云过见高峰——追忆恩师梁树年先生 | 【荣宝斋·艺林纪事】

文 / 张和平


到二〇一七年的二月二十四日,梁树年先生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年了,先生故去时年届九十四岁,是无疾而终。这在医疗保健条件不像今天这样发达的年代,属于高寿。人常说:“大德必寿”,先生当属这一种。

尽管先生做人低调,远离世俗纷扰,但是他去世的消息还是惊动了整个美术界、教育界。先生不仅是集“诗、书、画、印”诸多成就于一身的美术界大家,更是一位无私无畏、德高望重的美术理论家、教育家。所以在他的追悼会上各界人士多达三百余人,真诚地前来追思、缅怀他。

我自一九八一年二十二岁时入豆村(先生字豆村)门下,至先生去世,伴随了先生整整二十四年。当时先生已经是古稀之年,但他老人家依然精神矍铄,创作精力旺盛。



一 根植于传统 发轫于古人

 

先生一九一一年生于北京东郊一个商人之家。祖上几代经商,家境殷实,而且富有收藏,尤其有“四王”、石涛的真迹字画。其祖父每每欣赏之余,也鼓励梁树年临写。日久天长,先生对书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六岁时,先生即入本村私塾接受传统文化启蒙教育。后来,他拜本村老先生为师,开始走上绘画之路。十八岁那年,他进城投奔祁井西先生,学习山水画。

作者与梁树年合影


先生的青年时代,正值中国现代美术教育起步阶段。北京、上海、杭州等大城市相继开办了多所美术教育专科学校。按说梁先生家境殷实,完全可以接受新式教育,但是先生选择了中国传统的师徒相传的方式,接受中国传统的美术教育。这期间,先生广泛接触民间画工及画坛名师,诗文、书法、绘画、篆刻都在这个时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末,先生先后在北京第二女子中学、北京崇祯学园(今陈经纶中学)从事中学美术教育。先生远离美术中心,潜心书画研习聊以自慰。

一九三六年,先生自立门户,取名号豆村,成立豆村画社,并在中山公园举办首展。尔后每年春秋两季皆举办展览,名声越来越大。抗战胜利后,张大千北上,在北京与先生相识。此前,张大千曾购藏两张先生创作于豆村画社时期的作品,并对先生绘画十分欣赏。先生也十分崇拜张大千,认为他功底深、画路宽、有新意。后经友人介绍,先生正式拜张大千为师,成为大风堂入室弟子。

梁树年 元人诗意 1949


我们在整理先生的作品时,发现先生四十岁以前的作品不是很多,计有《王蒙笔意》(一九三八年)、《松风泉水》(一九四〇年)、《仿董文敏峒关蒲雪图》(一九四七年)、《观泉图》(一九四八年)、《夏雨归渔图》(一九四九年)五幅,从中不难看出明显的临仿意味,广涉董源、王蒙、戴进、董其昌、石涛诸家。其中《峒关蒲雪图》为小帧青绿山水,拟董其昌笔意,设色、用笔颇精到。《观泉图》为大幅,设色淡雅,用笔润秀,有明人笔意。在历代山水大家中,先生尤偏爱王蒙、石涛,受其影响亦最深。这些作品的构图雄奇,笔墨严谨,透出过人的功力。

先生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他是以一种自立的精神拜师学艺的。他对古人的学习,对传统的研习,从明、清入手,直追宋、元。每遇佳作,从不放过,手摹心记,直至了然。在书法上,先生也下过极深的功夫。先生生前曾经跟我讲过:“书画同源,用笔之法从书而来。作画全在笔力,方能透纸。因此书法是中国画的基础。”先生学书,先习颜,后转而学苏、学欧,再学魏碑,几经演变,渐成自家风格。                      

 

二 师古不泥古 悟道在脚下

 

一九六〇年,先生调入北京艺术学院任教,一九六四年又调入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任教,这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从中学到大学,由于环境的改变以及交往圈子的扩大,先生的视野和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在发生变化,他有更多的时间带学生出去写生和思考山水画变革的新问题。

梁树年 难得人生半日闲 1990

比如这个时期,他创作的《天冠山诗意》《山河云雾开》《滴水岩》(一九六一年)不再是对古人的临仿,而是出游回来的写生忆写,气韵生动,笔墨洒脱。他一九六四年创作的《毛主席诗词》、一九六九年创作的《雨洗千寻壁嶂 泉喷十里鸣雷》完全是一幅生机勃勃、诗意盎然的瑰丽画卷。一九七一年,周恩来总理把先生从干校调回北京,先后为国务院办公厅、全国政协等单位作画。这一年,先生整整六十岁。

先生曾经跟我聊过他拜张大千为师的初衷:“我拜大千先生为师,主要是开眼界,老师的技法我也学,但总是学不像,到头来依然故我。学画画,要有主见,要有个性。”可以说,先生的六十岁,是悟性大开的一年。他自恨自己觉悟太晚。此后,“师古人莫如师造化”就是他常跟我们这些弟子讲的一句话。

我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部日本电视连续剧《姿三四郎》。剧中有个老和尚开导姿三四郎时,总是用木槌敲打姿三四郎的脑袋,说上一句:“悟性就在脚下!”当时不理解,后来跟先生学画的过程中,时时体会到这与他让我们多到大自然中去写生的要求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以说,转入北京艺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执教,为先生深入生活、师法自然,以实现自己的创作转变提供了必要的实践条件。先生开始摆脱早年以摹古为主的创作模式,开始面向生活,由师古人转为师造化。

梁树年 葫芦 1990

一九七二年,先生首次登上黄山,他后来创作的《黄山旭日》《黄山云海》等作品皆为“得山水清气,极天地大观”的气势磅礴之作。而后,先生遍游祖国名山大川,晚年游桂林、黄山、太湖、三峡、太行,多为国务院办公厅、政协礼堂、人民大会堂及北京各大饭店等重要场所和公共场馆作大幅画作,画名渐显。其部分作品还被国家领导人定为重要的国礼赠送部分外国首脑。

 

三 追忆先生创作及教学主张

 

回想追随先生的二十四年间,从他身上体察到的“大家风范”,非我辈所能也。

先生的定力和自律是我见到的人中最好的。先生年轻时跟祁井西先生学画,养成了夜间作画的习惯。他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完成一幅画,张挂在壁上,然后点上一支烟,怡然自得地欣赏。久而久之,先生身体透支,三十多岁就开始脱发。先生遂有所警觉,意识到不良的生活习惯带来的后果,决定戒烟戒酒,不再熬夜。先生说到做到,此后身体也慢慢好了起来。

先生八十五岁那年,有一首以“自律”为题填写的《水调歌头》,词曰:“少儿耽涂抹,想一跳而通。学后方知非易,十载叹无从。马瘦途长人老,渴望津头指引,伯水尽山穷。赖有精诚在,不会没前途。遇困惑,莫轻弃,耳休聋。方家多似星斗,我玉借石攻。笔墨相承相继,诗境也同画理,胸次并包容。山川多丘,云过见高峰。”这首词以质朴无华的语言道出了先生一生治学从艺的艰辛历程,表达了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奋进精神,以及做人治艺的理想与追求,读来令人感动不已。

梁树年 舆论颇多正意 1990

先生的成就跟他一生的治学态度,以及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分不开。他重视师法古人,同时遍临历代山水,继承了前人“饱看卧游”的绘画方式,登黄山、临三峡,上太行、下漓江,不断从大自然中汲取营养。他的艺术创作不同于一般的“写生——创作”的路子,主张到大自然中去,很少写生,即使画,也极简率,而主要是观察、感受、体悟山川形势、四时气象、阴阳向背、远近虚实……去发现大自然的美,体察山川树木的神韵,唤起创作的灵感。“写生要写魂,得魂胜得真,物我相向,下笔自有神。”“人谓黄山松是神,我谓黄山云是魂。黄山是我师和友,笔墨岂是来写真?”先生的这两首诗是对他“写生——创作”经验的高度凝练。所谓“写魂”就是捕捉万物造化蕴含的生命美、自然美,以此使人动心动情、生发意境、产生创作的冲动,达到物我两忘、下笔有神的境界。所以“写魂”就抓到了“写生——创作”的根本。先生在他创作的《长江三峡图》(一九八八年)跋语中这样写道:“十年前往返游长江三峡,舟行颇速,目不暇接,况身在景中,不见全景,为此返游时几度停舟,登岸尚可略观强记。归来回忆印象茫然,只作初稿,遂搁笔置之中,但此愿终未忘怀也。一九八八年元月岁次丁卯腊月,于小庄新居之欲静斋下复拾原稿朝夕填补,限于三日稿,更加臆造,勉成此卷,貌已全非,何必名之曰长江三峡图而自欺乎。”几分诙谐的跋语生动描绘了画家“饱看卧游”的全过程,也点出了画家艺术创造的特点:不是自然主义地对待生活,而是从精神上师造化,感悟生活,然后用山水语言符号表达自己的情感。

先生把画画和教育当成自己毕生的事业。他在指导学院学生的同时,也以传统师傅带徒弟的方式言传身授、收徒传艺。先生在传道授业时主张心要静,他常说:“追名逐利,必画不好画。”他希望跟他学画的学生也能把画画当成自己一生矢志不渝的事业。而他因材施教、注重启发学生悟性和独立思考能力的教育方式也让学生当他既是严师,又是慈父,师生之间如朋友一样赏花品诗、畅谈艺术。

抚今追昔,我写下这些文字怀念我的恩师梁树年先生,旨在提醒自己以及有志于中国画创作的艺术界同仁,在艺术创作上,应该向先生学习,学习他那种积古纳今,触类旁通,博览贤作,意趣高雅的追求,学习他那种淡泊名利,不畏艰辛,执着进取,追求“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学习他掸落世俗灰尘,忠诚于艺术本真的理念。先生的为人和教导勉励着我多些对传统文化的敬畏,少些华而不实的造作,用心打造自己的艺术实力,才有可能形成格局宏大、胸襟坦荡,笔触雄定、浑朴清雅的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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