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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乡的牧神─余光中

 读书作乐 2019-01-14

余光中素描(杨 渡

几十年过去之后,

叛逆的摇滚乐手,

成为古老的传说,

愤怒交织的敲打乐,

酿成含蓄的陈酒。

洁净的西服, 严谨的韵脚,

学院的内敛, 一丝不苟的节奏,

在南方的阳光中, 岁月还剩下

青春时代的乡愁

杨渡:说起一位作家创作的源头,老师觉得自己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余光中:我从高中时就开始认真读诗,虽然教科书里也有一些作品,但是不够,所以自己去找了一些诗跟词来读。由于父亲是泉州人,闽南话有八音,所以在初中的时候,他就教我用闽南话来读古文、古诗,因为这是最能够表现文字音韵的。我母亲那边则是用吴侬软语教我读古文。因为读古文古诗一定是要用方言的,所以我两边都学习,后来自己能够有点个人风格,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子。我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是跟它的平仄、对仗、平衡、简洁的美学有关系。我在学校的英文成绩非常好,考大学的时候就选择了外文系,这是对西方的向往。至于母语的部分,那时候我们跟现在的青年有一点不同,现在青年的赏心乐事太多了,电视、上网、漫画等等,我们那时候的课外活动,好动的人去打球,比较不好动的人就看书,比如外国小说的中文翻译,但看得更多的是古典文学的旧小说,像《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红楼梦》、《儒林外史》等等。我们只有这些书可以看,所以看到后来,学到的小说的语言是介于文言与白话之间,就像现在金庸所用的那样,也是现在张大春想要写的那样子,到后来中文就会通了。而现代的青年看了很多好看的外国小说,像是《哈利波特》《达芬奇密码》之类,可是那些东西不如母语的成语好用。例如最近学测的作文题目“远方”,有五百六十个人交白卷,这是很惊人的,以前科举的时代,虽然是用八股文,但也比较不会有交白卷的事情。交白卷是很恐怖的,因为表示脑筋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这个很糟糕!其实每天传简讯、上网都是跟远方交往,怎么会没有经验呢?

杨渡:老师年轻时写第一首诗是什么时候?

余光中:我从初中就开始写旧诗,可是都不管平仄,反正就是七言、五言这样写。后来正式写第一首新诗,反而是写西方的东西。我那时看了一本闲书,讲的是希腊女诗人沙浮(Sappho),苦恋着菲昂(Phaon),却被抛弃,郁郁投海而死。我觉得很同情她,就写了《沙浮投海》这首诗,这首诗也收在我的第一本诗集《舟子的悲歌》里。那是在南京读金陵大学外文系大一的时候,我坐在窗口,对着紫金山。那时候绝对想不到,这一辈子是要在华南,还要在一个岛上。

杨渡:有人说每个人写的第一首诗会是情诗,但显然这不是情诗。

余光中:这就像古人写宫词。这个宫词可能是同情女子,或写闺怨、或写征妇,说不上是西方的情诗,但总归也是对于儿女情长的投射。

杨渡:老师的诗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有一种像是中国传统诗的感觉,一种是西方摇滚乐敲打式的节奏。西方摇滚乐或者近代摇滚乐的节奏,对老师的诗是不是有一种侧面或是内在的文化影响?

余光中:其实我们诗的源头——《诗经》,也是音乐,在乐曲失传后留下文字。我在四十岁左右才喜欢上摇滚乐,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披头四很了不起。披头四对我证明了一件事情,后来我把这个观念整理了常用来帮人题字,就是“曲高未必和寡”。披头四的音乐中,约翰·列侬的歌词好得很,非常有原创;与他对称的另一位天才——保罗·麦卡尼,他的曲也是了不起。所以有一本英国诗的选集,摆在最后的一位诗人就是约翰·列侬,从英国中世纪的民谣讲到约翰·列侬的歌词,我觉得这个想法也是不错。

杨渡:老师的诗里面有许多歌谣式的韵律,能否跟我们谈一下对于歌的看法?

余光中:我本身非常喜欢音乐,本来一首诗就有可听的部分,也有可看或是可以捉摸的意象部分,如果一首诗不念出来的话,它的生命就没有完成,所以朗诵是很重要的。不过朗诵并不是如一般人所想,现在大陆有一个风气,把我那首《乡愁》朗诵得凄厉无比,其中还有很多蛮有名的演员,我就跟他们说我的原意是回忆淡淡的哀愁,所以不要着力太深、念的太凄厉。我对音乐的爱好,也会进入我的诗的节奏。以前喜欢听古典音乐,也听了很多,后来觉得爵士音乐妙不可言,最后就着迷于摇滚乐,白人的摇滚乐、蓝调,黑人的灵歌这些都很了不起。你看摇滚乐的歌手是自己写词、自己谱曲,然后自己弹吉他、演奏乐器来唱,表演中间还讲几段话,根本就像中世纪的行吟歌手一样,或是像《诗经》那时候的民谣,可能也是这样子的。古代的民谣,是在江湖上起来之后才到庙堂,像孔子删《诗经》一样。到了现在是因为科技的时代,从电台、电视台出发,然后散布到民间去。

杨渡:老师说得很对,每一位诗人对自己作品的朗诵,诠释的情绪程度,跟旁人是很不一样的,可不可以先听老师来朗读一首?

余光中:我先朗诵一首“听容天圻弹古琴”,其实这首诗也是一首写音乐的诗。

(余光中朗诵〈听容天圻弹古琴〉)

七弦泠泠,十指轻轻

才起更落,佛罢还拢

向龙眼树下的午梦

召来一片古穆的琴音

有的,滑下了青苔

有的,飘落在石阶

有的,被山风带走

有的,随涧水流去

还有一些更加悠扬的

就伴著婉转的炉烟

上升而回旋

穿过满树初结的龙眼

越飘越淡,越飞越远

化作六龟一带的晚凉

余光中:容天圻是一位高雄的艺术家,会弹古琴、画指画。我在差不多三十年前从香港回到台湾来,就一直住在高雄直到现在,所以认识了很多南部的文人。南部人的来往跟北部很不一样,因为南部的人好像慢半拍,他有闲情逸致陪你谈一下午,北部的人总是约一顿饭局,张三还没到李四就要走了,很紧张。

杨渡:这首诗有一个很美好的感觉,是因为一开始用“七弦泠泠,十指轻轻/才起更落,拂罢还拢”,这种很轻的韵律去代表古琴的节奏,然后慢慢向龙眼树靠近,再形容它“滑下了青苔”,“飘落在石阶”、“被山风带走”,“随涧水流去”。把音乐变成像画面一样,声音在这些画面里面穿越,最后“穿过满树初结的龙眼”,“越飘越淡,越飞越远”,变成这一带整个晚凉,整个画面是很棒的。

余光中:中间第三行是“向龙眼树下的午梦”,到了后来就晚了,有一点时间的发展,也有一点空间的开展。

杨渡:好的诗除了声音的韵律之外,还能带出一种画面。

余光中:这也能看出来我的诗里面,往往会有“偶然”,差不多每一首诗里面都会出现一个偶句,“被山风带走”、“随涧水流去”,这是中国诗韵的一个基本手法。中国人喜欢对仗、平衡,英文要讲对仗是比不过中文的。

杨渡:请老师再为我们朗读。

余光中:《让春天从高雄出发》这首诗写在二十七年前,我刚从香港回到高雄。那时候高雄市政府跟中山大学合办了一个“木棉花文艺季”,也请了很多北部的艺术家、文人来赞助。我觉得有这么多元的节目,应该要有主题诗来定调,所以写了这首诗,短短的只有十二行。那时候我怎么帮高雄鼓吹呢?预算什么的都不如台北,但是大自然对我们是偏心的,因为春天先给我们用过,用完了才给台北人去用;我们木棉花开过了,台北市中山北路才开。

(余光中朗诵《让春天从高雄出发》)

杨渡:这首诗最棒的是木棉花的意象,像火把充满热情,一把一把传递下去的画面太美了。余光中:木棉花就是肝胆照人的样子,我也把现代的用语“越野赛跑”摆进去,象征一路连下去。

杨渡:有人说诗人是帮大自然下定义,或是帮人生下定义。在老师的笔下,好像春天是比较偏爱高雄的,因为是从南方出发。春天当然从南方出发,可是在诗人的笔下,木棉花的意象好像是一种情感的、激情的传递。

余光中:高雄啊,得天独厚。台风来的时候影响很小,地震来的时候也在地震的尾巴。

杨渡:为什么老师最后选择待在台湾的南方?

余光中:我的回答是“不是我选择了高雄,是高雄选择了我”。这就要说到归还香港的事情。归还香港是在一九九七年,可是早在一九八〇年代大陆开放以后,撒切尔夫人就等不及了,到北京去谈判。这一来惊动了香港的一些菁英分子,虽然“马照跑、舞照跳”,但是有些菁英分子还是去美国、加拿大、澳洲跟新西兰。这时候中山大学刚刚成立,黄碧端担任外文系主任,她去跟李焕校长建议说,趁这个时候找余光中回来。所以在我回来颁金鼎奖时,李校长就请我吃了一顿早饭,说我们欢迎你来中山。

杨渡:我记得老师的诗里面写到,“厦门街的小纤巷细而长/用这样干净的麦管吸月光”。

余光中:这当然是不错的,但是到了雨季的时候,阴郁得不得了。所以我就接受李校长的邀请,第二年(一九八五年)就回来了。来了以后,我完全兑现对李校长的承诺,从来没有到外校去兼课,永远就守在西子湾,现在已经变成西子湾的土地公了。

杨渡:老师就不用麦管吸月光,而是到西子湾来拥抱阳光了。

余光中:我那一段厦门街的巷子,跟王文兴的旧居,现在合起来变成纪州庵了。

杨渡:请老师再帮我们朗诵一首。

(余光中朗诵〈雨声说些什么〉)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楼上的灯问窗外的树

窗外的树问巷口的车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巷口的车问远方的路

远方的路问上游的桥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上游的桥问小时的伞

小时的伞问湿了的鞋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湿了的鞋问乱叫的蛙

乱叫的蛙问四周的雾

说些什么呢,一夜的雨声?

四周的雾问楼上的灯

楼上的灯问灯下的人

灯下的人抬起头来说

怎么还没有停啊:

从传说落到了现在

从霏霏落到了湃湃

从檐漏落到了江海

问你啊,蠢蠢的青苔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余光中:《雨声说些什么》也是来高雄之后写的。初来的几年是住在学校的宿舍里面,背对着寿山,前面就看到高雄港,港外又看到台湾海峡。因为在高雄很少下雨,很少用雨伞,所以每次下雨都很感动,想起小时候在四川“巴山夜雨涨秋池”,四川下起雨来也不得了,所以是一种怀旧、怀念。可是写到后来就不像童话了,反而有一点像神话,洪水、洪灾这样子,这结构有一点回旋,可是一直回旋发展下去,又有一点童诗的味道。

杨渡:老师这首诗好像把人的思念、记忆、情感,一步一步地往前推,从窗外的树推到巷口的车,从车到路上的桥,桥再把记忆拉到小时候的伞,小时候的伞想到湿了的那双鞋子,那双鞋子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所以从湿了的鞋子看到旁边有乱叫的蛙,还有更远的远方,四周的雾,好像在指向一个茫茫的、有雾的未来。四周的雨声在说些什么,然后那个雾茫茫的未来又回到灯下的那个人,像回旋一般。最后那有三句,“从传说落到了现在/从霏霏落到了湃湃/从檐漏落到了江海”其实是像再回旋回来。

余光中:有一点夸张,说这雨再这样下下去还怎么得了,回到大禹洪水的时代去了,所以从“檐漏落到了江海”。

杨渡:这首诗美的地方在于一个节奏连着一个节奏,一个画面连到一个画面,一个情感连接着一个情感,从过去到现在。

余光中:到了最后就押韵起来,“现在、湃湃、江海、青苔”一路押下去。

杨渡:最有意思的是最后那一句“蠢蠢的青苔”。

余光中:因为雨一直下,阴湿的关系青苔就越来越多,好像青苔慢慢在攀爬一样,蠢蠢欲动。下了好几天雨,忽然有天就发现,怎么青苔就爬到窗沿上了?好像它是有生命的东西。

杨渡:看到这里的时候,会感到青苔好像一种心事的象征。请老师再为我们朗诵。

(余光中朗诵《珍珠项链》)

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

半辈子多珍贵的日子

以为再也拾不回来了

却被那珠宝店的女孩子

用一只蓝磁的盘子

带笑地托来我面前,问道

十八寸的这一条/合不合意?

就这样,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

一年还不到一寸,好贵的时光啊

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

温润而饱满,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

每一粒,晴天的露珠

每一粒,阴天的雨珠

分手的日子,每一粒

牵挂在心头的念珠

串成有始有终的这一条项链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凭这贯穿日月

十八寸长的一线姻缘

杨渡:这首是深情之作。

余光中:《珍珠项链)写在我们结婚三十周年——珍珠婚,当时常在香港来来去去,无论去欧洲或者大陆,都要从香港转机,所以就在香港买一条珍珠项链。因为珍珠是圆润且晶莹的,我就联想到结婚以来的日子,晴天是露珠、阴天是雨珠,彼此想念的时候是念珠,我们的姻缘就是珍珠项链里的链子,串在里面。其实写一首诗,概念跟理念总要化成意象、化成节奏,才能够从知性化为感性。这首诗也写了很多人,因为我们夫妻现在已经结婚五十七年。不久之前,九歌出版社的创办人蔡文甫先生过八十八岁生日,许多九歌的作家都去庆生。他第一个就请我讲话,我说在座这么多人只有我有资格来庆贺他。因为那天除了是他的生日,又是他们夫妻五十周年的结婚纪念——金婚。我说他们夫妻结婚五十年,可是我们夫妻结婚五十七年,他们生了三位千金,我们生了四个女儿。而且那一天是八月三日中午,这个时间的数字,跟九歌出版社的地址八德路三段十二巷的空间数字非常巧合。

杨渡:老师有没有念给师母听过?

余光中:我没有专门念给她听。倒是那一年,我们夫妻到加拿大渥太华,在华侨社团的欢迎会上,我朗诵了这首诗,然后请我太太站起来,秀一下她的珍珠项链,她觉得蛮感动的。其他的太太们就开玩笑,怪她们的丈夫说没有送项链,当然也没有配一首诗。

杨渡:这首诗的动人是因为它的时间,三十年的时间浓缩成这样串起来的深情。

余光中:结婚的生活那么长,珍珠项链终究比较短,十几吋长而已。

杨渡:“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彷佛三十年的岁月变成银灰色的晶莹。

余光中:它是晶莹的。可是我们毕竟也年纪大了,六、七十岁了,银发族,银灰色了。

杨渡:所以它一方面是象征了珍珠的色泽,同时也象征了自己的色泽。

余光中:珍珠不是像钻石那么光芒暴露,而是比较内敛的。

杨渡:再请老师为我们朗诵《阿里山赞》。

余光中:林务局请诗人写诗,写阿里山。我就交了这一首〈阿里山赞〉。现在阿里山上新开辟了一个公园,里面有十几首诗就刻在石碑上。其实台湾很多地方都有,台东都兰的山上也有一些诗碑。阿里山当然植被非常丰富,最古老的植物当然是神木,但还有比神木更老的,就是太阳。太阳不是冷眼旁观的,它是热眼俯视,一切造化的变化它都知道,连阿里山最初的造山运动也在它的俯视之下,我根据这样的想法来写〈阿里山赞〉,选择了三行一段的形式,而且为了有变化,中间那行比较短。

(余光中朗诵〈阿里山赞〉)

春季为何总如此年轻/山雀和蜜蜂究竟对樱花说了什么

秋季为何总如此清醒/银杏和青枫究竟对风霜说了什么

神木为何总如此沉静/古老的回忆究竟内心转过多少层年轮

高山为何总如此镇定/斜坡和绝壁究竟是怎样的去脉来龙

这一切只有太阳知道/这一切造化之功/连史前的造山运动/只有祂,永远如此年轻

每天把台湾唤醒/为阿里山加上金冠/一顶金冠,尊贵而灿烂/用霞火炼丹而成/全世界共仰的壮观

杨渡:将阿里山的日出写成是“每天把台湾唤醒/为阿里山加上金冠”,真美。老师在写这些对台湾地理、风土的歌颂时,是如何去思索它背后的情感?

余光中:很多人认为我写《乡愁》,写怀念大陆的诗很多,其实我写台湾的诗的数量也很多。尤其近二十年来,我写环保的诗很多,帮垦丁国家公园、兰屿公园、玉山也都写过。常说“耕者有其田”,我说“住者有其诗”。一个人在台湾住了这么多年,应该歌颂你的生存环境,应该谴责破坏环境的人,所以我写了很多环保的诗。比如《控诉一支烟囱》,就是来到高雄之后,为了半屏山的污染而写。在西子湾那么久,西子湾提供我很多珍贵的景色,假设没有珍贵的景观,光凭想象会空洞。我住在宿舍差不多有十三年,后来才搬出来,我的书房是面对着高雄港以及台湾海峡,每天到了黄昏,灯塔就亮了,两支灯塔相对地亮,我的桌灯也亮了,差不多是在同时,所以这个景色是真的,所以我就写了“灯塔是海上的一盏桌灯/桌灯,是桌上的一座灯塔”,自然就蒙太奇,不是发明出来也不是想象出来,自然就有这个东西。我从香港来到西子湾,如果来到西子湾还是怀念香港、还是写台北,就等于没有来高雄,一定要有一天我写高雄,能够进入情况,我才觉得我是到位了、就位了,这个江山是由我来领受了,就像杜甫到了三峡。所以换了一个地理环境,一定要能够把它写出来,而且不是写一两首,要写上一本两本才行,所以后来我也写了很多垦丁一带的散文、游记。

杨渡:我觉得老师讲的很动人,一个诗人到了一个地方之后,感受到了他的江山,然后那个江山进入了自己的情感,情感化为诗句之后才是真正地领受到。我想这是老师创作中很重要的精神。

余光中:这一点也是因为我非常仰慕古代的诗人,像唐诗里面很强烈的地理感、空间感,所以我的诗里面地理感也非常的凸出。

杨渡:我在想如果没有诗人的话,这些空间和地理恐怕就留不下来了。历史上多少时间和空间就是因为诗人才存在的。

余光中:名胜古迹也要有骚人墨客来题咏,才相得益彰。

杨渡:如果没有《登黄鹤楼》这首诗,也许黄鹤楼现在不会这么有名。

余光中:曾经有一场朗诵会,我朗诵了一首诗,叫做《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吸烟》。这首诗是有一次在一个评审的会议,有位评审到后来中场休息,因为烟瘾犯了,他站起来就开始吸烟,我就说:“唉,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吸烟。”后来回家,我觉得这句话还蛮有诗意的,就把它写成一首好几段的诗,第一段是“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吸烟”,第二段有相同的句子、相同的结构“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吐痰”,第三段“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小便”,第四段“请莫在上风的地方讲演”,那时候刚好是在选举的时候,所以就转个弯到选举上面去。每一段的结构都是这个样子,比如说“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吸烟/因为有人在你的下面/一连咳了三声嗽/呃喝呃喝呃喝/你却假装听不见/就算你要吸烟/也要让别人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啊嚏啊嚏啊嚏/下风有人在下风求你”这样发展下去。最后一段总结,“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吸烟、小便、吐痰什么的,因为风向随时会改变”,有一天说不定“你也会落在下风的一边”。去年我到北大去做驻校诗人,就朗诵这一首诗,结果他们很高兴。我也讲任何社会都有霸占的一面,可是也要让别人有呼吸的空间。

余光中:前几年南昌邀请了两岸的作家到滕王阁。虽然它焕然一新可是蛮俗气的,因为小贩也进去了,然后大红大绿的,大家就有些失望。我对他们说,不必失望,滕王阁还在,在《滕王阁序》里,那个是不会骗你,永远在那里的。江山都会改,你看洞庭湖、鄱阳湖因为污染都缩水了,可是它们永远在唐诗里,不会变的。

杨渡:老师的观点让人感到宽慰。就像长江三峡现在已经不在了,可是在我们阅读的长江三峡的诗歌里面,它曾经多么迷人,所以也许文学会比江山活得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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