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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杀死了陆经纬?

 昵称535749 2019-01-15
雪竹_56375 樟脑玩 共同发表于  昨天18:22

24岁的陆经纬从小就有恐高症,不敢坐商场里的观光电梯,站在高处不敢往下望。这样的他,在2018年12月13日中午,从同济大学医学院辅楼509室跳了下去。

“没有丝毫犹豫,”陆经纬的舅舅孙某告诉果壳。他在派出所看了当时实验室的监控录像。

作为同济大学医学院2016级肿瘤学专业硕士生,陆经纬跳楼前在与他的导师同济大学医学院教授陆琰君聊天。根据实验室电脑上的记录,陆经纬12点58分在微信的对框里敲下最后一行字“我去跳楼了,学院章小清教授会找你谈的。”然后,起身,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径直走到窗户前,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监控录像里,12点59分,他一跃而下。

陆经纬的家人认为,这不是一次有计划的行为。

陆经纬出意外时,他中午点的外卖还没有送到。去世后的第二天,陆经纬在网上购买的游戏手柄才送到家里。这个手柄和他喜爱的游戏机,如今在他的遗像旁陪着他。

图|果壳拍摄

路经纬:本科就在顶级期刊发文

1994年7月22日出生的陆经纬,学习成绩一直不错。高中时期曾和他坐过前后桌的同学告诉果壳,陆经纬有些内向,人很随和。问他题目,他都讲得非常耐心,一定帮同学弄到明白为止。

陆经纬平时喜欢看动漫,玩游戏,还喜欢自己动手组装模型。家里的书桌旁,摆了一柜子他组装的高达模型。上大学后,陆经纬开始注重身体锻炼,家里有一台动感单车,一个拳击不倒翁沙袋。沙袋的使用频率不低,已经被打得有些斑驳。

图|果壳拍摄

可自从他到了同济大学陆琰君的实验室后,沙袋就闲置了。

陆经纬与陆琰君相识于三年半前。看到陆琰君发布的PPT招生函后,2015年5月5日,当时还在华东理工大学生物科学专业读大三的陆经纬,给陆琰君发了邮件,表示愿意在陆琰君那里做研究,并写道“如果可以,我愿意在您那边直接升博。”

当月,陆经纬与陆琰君在上海长宁区的一家星巴克见了一面。两人聊得不错,2015年7月,陆经纬进入陆琰君的实验室,开始做大四的毕业设计。

由于当时陆经纬还不是同济大学的学生,没有宿舍可住,陆琰君就让陆经纬住在实验室里。先是窝在实验室的沙发上,之后陆琰君让陆经纬在网上买一张折叠的行军床。晚上打开,白天折叠起来,这样就不会被学校发现。对身高192厘米、体重100公斤左右的陆经纬来说,无论是沙发还是行车床,都不算舒适。

陆琰君给陆经纬的skype留言 | 果壳拍摄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辛苦的回报是陆经纬在顶级期刊《临床研究杂志》(The Journal of Clinical Investigation)上以第一作者发表了文章。《临床研究杂志》是“医学:研究与实验”领域的顶级期刊,期刊2017年影响因子为13.25。虽然不同学科论文引用的频次不能统一比较,各自高水平期刊的影响因子数值范围也各不相同,然而各个影响因子高达10以上的期刊再任何领域都是凤毛麟角,JCR(Journal Citation Reports)统计,所有学科的期刊加起来,只有1.7%的影响因子在10以上。医学专业人士告诉果壳,陆经纬发表文章的研究内容,对于炎性肌纤维肉瘤的诊断与治疗有很好的参考价值。

之后的三年,直到去世,陆经纬都没有再发过论文。陆经纬的家人认为,之所以没有发表论文,是因为陆琰君总让陆经纬给她干“私活”。陆经纬家人的公开信提到,孩子“几乎每年365天,没有节假日,并无休止、无偿地为导师陆琰君工作。”

导师陆琰君的实验室 | 果壳拍摄

陆经纬父亲告诉果壳,陆琰君长期旅居芬兰,通过微信、QQ、Skype等遥控压榨陆经纬,“(孩子)经常在实验室待到很晚,回家来也很匆忙,吃完饭就走,到房间也是在翻译资料、看文献,很少跟我们交流。”

陆经纬的家人控诉,陆琰君不允许陆经纬去上课,导致陆经纬以0.2分之差错失了硕士直博的资格;又因为忙于做实验、无暇他顾,陆经纬没有交上博士考试的报名费,错失了考博的机会;陆经纬希望以硕士的资格毕业,陆琰君却强行要求陆经纬必须完成手头的两篇文章,不然不会让陆经纬毕业。陆经纬不但天天泡在实验室,还要兼顾定药品、拿细菌、整发票等等杂务。

陆经纬与朋友的聊天记录,聊天中提到的“试着发Nature”在科研领域相当于“希望实验结果在更有权威的期刊上发表” | 陆经纬家长提供,果壳拍摄

陆琰君:因没有申请到经费,所以无博士生名额

根据同济大学的回应,陆琰君由于今年没有申请到科研经费,所以没有博士生的招生资格。

但是,陆经纬仍然有机会继续攻读博士。根据同济大学应急处置工作组出具的《关于医学院陆经纬事件的情况说明》,2018年4月陆经纬申请硕博连读的时候,陆琰君已经联系好了另一位戴亚蕾教授。陆经纬当时申请的是戴亚蕾教授的博士生。

图丨果壳拍摄

陆经纬没有硕博连读成功,根据同济大学给出的资料:是因为研究生成绩不达标。陆经纬的硕士学位课平均成绩是79.8分,而硕博连读的要求成绩是80分。这0.2分的差距,导致陆经纬丧失了跟着戴亚蕾硕博连读的资格。

此时本来还有转圜的机会。从2018年起,同济大学医学院改变了考博的方式,变成了申请考核制。这也是现在许多高校都采用的考博方式。只要有老师愿意接收,申请者在通过英语考试后,就很有可能获得攻读博士学位的资格。

图丨果壳拍摄

经过医学院副院长的推荐,陆琰君帮陆经纬联系了丁玉强教授。丁玉强教授愿意让陆经纬挂在其名下,并填写了《同济大学报考攻读博士学位研究生专家推荐书》。陆琰君也于2018年12月5日填写了专家推荐书。也就是说,只要在2019年3月10日,陆经纬考过了英语,他就很有可能继续留在同济大学、作为陆琰君和丁玉强联合培养的学生,攻读博士。

图丨果壳拍摄

然而,陆经纬没有撑到考博的那一天。

据陆经纬的母亲透露,在最后一次与陆琰君的聊天中,陆琰君确实提到了不完成两篇文章,不允许陆经纬毕业。

在同济大学出具的《关于医学院陆经纬事件的情况说明》中,申请医学硕士要求两篇论文,陆经纬还差一篇论文。而校方调查发现,他的第二篇SCI论文在事发前一天,也就是2018年12月12日,被退稿。按目前的情况看,无论陆琰君是否允许陆经纬硕士毕业,陆经纬都还不具备毕业的资格。至于和陆琰君聊天中提到的两篇论文是否包括这篇被拒绝论文,还不得而知。

学生眼中的陆琰君

陆琰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导师,我们通过一些采访来尝试还原。

果壳联系上一位曾经在陆琰君实验室学习的同学马某,她表示网上关于陆琰君的说法,“过于夸张”。

大四一年,马某曾在陆琰君的实验室做毕业设计。各种实验都是陆经纬手把手教她做的。陆经纬教得“很仔细也很认真”,有时候马某身体不舒服,陆经纬还会贴心地替班、帮她做实验。马某曾经想在毕业之前留在实验室帮忙教新的学生,算是回报陆经纬对她的帮助。

对于导师,马某认为,陆琰君人比较纯粹、情商不高,醉心于学术,“陆老师心里只有她的研究了。其他的行政啊、学院的评级啊,什么的都不上心。”这使得陆琰君实验室的经费一直很紧张,陆琰君还曾因为实验室状况不够好而对学生感到内疚。

陆琰君与马某的聊天记录 | 马某提供

马某说,别的组开组会都是同学做PPT、讲研究成果。陆琰君组是陆琰君自己会做PPT,把最近的研究成果和看到的有价值的论文给她和陆经纬讲一讲。

对于陆琰君不让陆经纬去上课的说法,马某说,“老师从来没有理直气壮地不许他去上课。”据马某介绍,实验都是按照陆经纬的课表排的,有时候陆经纬会选择翘掉不重要的课来做实验,有时候陆琰君确实会临时把陆经纬或者她叫到实验室。每到这个时候,老师都会好好道歉。

陆经纬与朋友的聊天记录 | 陆经纬家人提供,果壳拍摄

但陆经纬不这么认为。“陆经纬总是觉得老师说的话不是这个话的本来意思,”马某告诉果壳。比如,陆琰君都会说“你可以做这个这个吗?实在不好意思。”马某大部分时间都能理解,但陆经纬会觉得陆琰君并没有不好意思。再比如,陆琰君说,“这个东西不急的,你下周再弄”,马某会认为她能自己安排一下时间,陆经纬就会觉得老师虽然这么说,其实急得很。

陆琰君与马某的聊天记录 | 马某提供

导师与学生之间,权力和地位是极其不对等的。被要求做这做那的陆经纬,可能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选择和拒绝的自由。

陆经纬曾和朋友抱怨,他觉得陆琰君就是一个演员。

陆经纬与朋友的聊天记录 | 陆经纬家长提供,果壳拍摄

2016年12月14日,和陆琰君实验室合作的医院晚上五点多才通知说,当晚有手术,需要人去医院取标本。马某当晚有课,陆琰君问陆经纬能不能去医院取标本。陆经纬因为陆琰君临时的安排而不得不加班。下面是陆琰君与马某当晚的对话:

陆琰君与马某的聊天记录 | 马某提供

之后,再碰上类似的事情,陆琰君都会嘱咐马某,不要告诉陆经纬,怕他再加班做实验。

陆琰君与马某的聊天记录 | 马某提供

陆经纬的家人曾抱怨陆经纬因为实验负担重,春节也不能不好好休息。根据陆经纬与朋友的聊天记录,2017年春节前的一周,他还在实验室做实验,陆经纬称,“可能还要四五天”。

而马某回忆说,因为马某提前订了春节回家的票,陆琰君让她提前几天回来替陆经纬,让陆经纬多休息几天。

马某认为,陆经纬是完美主义者,有些钻牛角尖,偶尔会显得很焦虑。陆经纬的不满积蓄到一定程度,会大声对陆琰君发泄情绪,到了后来,陆琰君甚至私下表示“有些怕陆经纬”。

陆琰君与马某的聊天记录 | 马某提供

根据现有的聊天记录,陆经纬与陆琰君,几乎从陆经纬读研起,合作就不愉快。中间陆经纬提出要换导师,陆琰君告诉马某,她会同意。陆经纬的父亲也提到,陆经纬曾询问过大学时代的朋友,打算换到上海交通大学接着攻读学位。至于陆经纬为什么后来没有换导师、接着在陆琰君的实验室学习,目前还不得而知。

陆琰君与马某的聊天记录 | 马某提供

从现有的资料看,陆经纬和陆琰君,都有些脆弱、有些敏感。马某和陆经纬的朋友,都曾用“玻璃心”来形容两个人。同时,两人又都曾试图改善这段师生关系。在陆琰君与马某的聊天记录中、在陆经纬与朋友的聊天记录中,两个人都曾因与交流沟通不畅而苦恼。

陆经纬与朋友的聊天记录 | 陆经纬家人提供,果壳拍摄

陆琰君与马某的聊天记录 | 马某提供

马某说:“陆老师真的还挺好的,陆经纬也是特别特别好的人。每个人其实都没有故意或者恶意做错什么,只是最后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艰苦科研路

陆经纬的悲剧,从侧面反映出科研工作的艰难。

科研从来都是一条辛苦的路。陆经纬的家人会认为加班守在实验室、不能按时吃饭是导师一手造成的。事实上,这是科研人员的日常。

一位生物学硕士告诉果壳:“实验做起来,你就得守在旁边。不可能把实验仍到一边,自己去食堂吃饭。”不光在国内,在国外也是如此。做实验的时候顶多能扒拉几口沙拉。

曾经从事微生物基因编辑研究的博士Seven描述了自己在实验室的典型的一天是这样过的:

清早八点多来到实验室,观察前一天的实验结果,比如菌有没有长出来、长得情况如何。

结果确认后,开始下一步操作:提取基因组、提取质粒、PCR、构建质粒、酶切鉴定、检测DNA序列是否正确、鉴定蛋白是否表达。

同时穿插着配置培养基和各种试剂、清晰各种瓶瓶罐罐、装各种规格的枪头、灭菌等“重复性体力劳动”。

在实验操作的间隙,争分夺秒记录和处理实验数据、看文献、学习软件、根据数据结果做新的实验设计。几乎是脚不着地、马不停蹄,“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大约晚上11点左右结束一天的实验工作,离开实验室前准备好第二天的实验材料。

如此日复一日。

对于“实验操作间隙还能处理数据和看文献”,化学博士Vivian表示“羡慕”。因为,在有机合成实验中经常需要的“过柱子”,是一项经常需要操作的、耗时耗力、却容不得一丝分神的的工作。

“过柱子”简单来说,就是把有机合成生成的混合在一起的各种产物、根据各自分子的特性利用洗脱剂提纯分离出来的过程。“有机合成反应时间本来就要耗费十几个小时,产率还特别低,‘过柱子’更是漫漫长路。”

化学领域的“柱色谱法”又称为“过柱子” | wikipedia

由于不同分子的洗出速率不同,每个时间段接出来的物质不同,需要实验人员长时间一直盯在一旁,不停地加洗脱剂,几乎不能停下来,也无法并行处理其他工作。

曾经有一次,Vivian刚填好了试验用的柱子、夯实了洗脱剂、过了洗脱液之后,掐着表飞速去了趟洗手间,不足两分钟的时间,回来一看,“洗脱液过了,上面的柱子又空了”,这根柱子不能用了,必须重头开始做。而Vivian却感到庆幸,“幸亏还没开始分离的过程!”否则的话,之前十几个小时的合成反应也得重新来过了。

一天的高强度工作带来了无尽的疲惫,却未必能带来一个踏实的睡眠:几乎是每一个博士都曾告诉果壳,自己有一段“做梦都全是做实验”的时光。

放弃节假日、加班加点做实验,却并不能保证得到理想的结果。由于实验得到的数据规律“完全无法被解释”,Vivian“整个人都处在恍惚、死磕牛角尖的状态,说话走路都感到费力和绝望,但是还在拼命强迫自己工作”。直到导师和实验室其它同伴都看不下去了,导师给Vivian重新安排了课题,她才从那种糟糕的状态中缓解了出来。而装着之前实验资料的那块硬盘,她“至今都不敢再打开”。

Seven形容自己在科研经历中最无助的时刻“就像一个孤独的面壁者”,跟这种心态上的恐惧相比,做实验的辛苦甚至不值一提。

Vivian和Seven都表示,身边的研究生们都在不同阶段经历过抑郁状态。在如此高压的情况下,一句错话都可能是致命的。

图 | pixabay

即便做出了理想的结果、发表了论文,之后的科研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从学生变成老师,除了要继续持之以恒地泡在实验室,申请项目基金的压力同样不小。

一项调查显示,有46.15%的青年科研人员认为,科研工作最大的压力来源于科研项目和基金竞争,也就是所谓的“跑经费”“争项目”。不少青年科研人员正因为项目争取难、压力大才自嘲为“青稞”。

同时,只有22.14%的青年科学家认为“自己科研经费充足,可以开展费用较高的实验”,而有20.64%的受访者认为“科研经费的缺乏已经严重影响其开展创新实验”。

实验药物得花钱、细菌得花钱、仪器也得花钱。不善于经营的老师,比如像陆琰君,只能让学生去蹭别的大实验室的仪器。根据公开的资料显示,陆琰君2000年在上海张江赛达生物制药公司研发中心担任主任,2007年进入同济大学医学院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教研室。目前能查到陆琰君申请到的基金只有一项,2010年1月到2011年12月的同济大学医学院杨帆计划基金。

中国科协曾发起一项针对科技工作者心理状况的调查,结果显示:近三成科技工作者存在抑郁倾向,4.2%有较高的抑郁风险。心理专家表示,科技工作者这个群体有自己的特点,往往更加坚持、追求细节、追求完美,有时甚至是偏执。如果没有好的自我调节,就容易产生心理问题。

据马某介绍,陆琰君之所以搬到芬兰,正是因为患有抑郁症,需要疗养。

图 | pixabay

在现行的高校科研制度下,每位科研人员只有不停地向前奔跑,才能不被踢出局。而这场旷日持久的赛跑,无论对参赛者的身体还是心灵,都是极大的考验。或者说,摧残。光有对科研的一腔热爱是远远不够的。

但导师和学生所处的位置和境地终究是不对等的,“没有经费”“发不出文章”“实验反复失败”对于导师来说可能影响的是一段时间内的仕途与成果,但这“一段时间”对于硕士生、博士生来说,可能是青春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

同样,作为弱势一方的学生,在遇到困难时经常会找不到有效的反馈、疏导途径。陆经纬承担的东西超出了他应该承担的范畴,也超出了他作为博士生的能力。

毕竟,同为科研人员,“导师”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在“导”这个字上。

事件后续进展

目前,同济大学医学院院长和实验室的一位教授已经赴芬兰劝陆琰君回国。而陆经纬的家人已经与同济大学进行了五轮面谈。陆经纬在聊天中提到的章小清教授说,自己此前从没有和陆经纬有过任何接触,甚至不知道陆经纬长什么样子。陆经纬之所以提到他,可能是与他曾担任过同济大学医学院副院长、负责学生工作有关。

同济大学方面表示,目前掌握的证据和资料有限,希望能找到更多事实证据,与家属共同做好善后工作。

对所有卷入的人来说,这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编辑: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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