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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 ，缾无储粟 ，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指陶夔，当时任太常卿。）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违几交病，此说真切。实言其难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人间之事，自然需要口腹自役，本是平常，何须逃避？大道本在一饭一食之间，不言隐而自隐，若从容在心，则俯仰天地，云泥何别？况晋时纷乱，元元涂炭，丈夫既有慷慨之情，当有济世之志，祖逖击楫，刘琨死节，当为后效）。于是怅然慷慨（内怅然而外慷慨也。有言其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便是心态矛盾的写照。不知弦上音，何知琴中趣？），深愧平生之志（实言也，亦有愧与先祖陶侃）。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今也不是，昨也非非，俱在迷途，故难免惆怅而独悲。过去已去，未来可期，岂甘寄啸南山，怡然菊园?）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形旷心忧，恨字犹妙。）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汉朝蒋诩隐居之后，在院里竹下开辟三径，只于少数友人来往。后人以“三径”代指隐士所居。）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自比陈仲子，示不怀晋朝之忧，乱世之中，希求全生罢了。《高士传》卷中〈陈仲子〉：“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怀楚国之忧，乱世多害，恐生不保命也。”）。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盘桓两字，可谓此段点睛之笔。形闲心未闲，子非有所求，却有所盼。）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诗·邶风·泉水》：“驾言出游，以写我忧。”驾言即驾车，言为语气词）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昔作《感士不遇赋》，慨然惆怅，后又有：“刑天舞干戚” 之语，潜志未发，而人已暮年，也算伤春之叹罢。）。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留是真意，却难留。去是虚情，却真去。若为天下苍生，何惜此身皮囊？何况中原嚣扰，黎民离爨，君子有自身之忧，更应怀天下之悲。藏器名山，不得已尔。）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水边向阳高地,也泛指田园、原野。）以舒啸（志难申也），临清流而赋诗（示人以闲达）。聊乘化以归尽（言成化而非化，欲求道却归尽。夫子不得般若菩提境界），乐夫天命复奚疑！ （奈何，奈何，言天命以自求安慰罢了。有意无心云出岫，有心无意鸟倦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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