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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者(二)

 冬天惠铃 2019-01-15


第二章

一地小山丘的书,整整花了四天才分类放置好。说营业,其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我也无须去张罗些什么,到底还是那句话,私人藏书,有活计做。

起初还是隔壁李奶奶认得我,小时候可没少蹭饭。她下午去买菜,回家路过我那,进屋后里里外外地转悠好几圈。之后拉着我的手,亲切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上她家一趟。我说,回来快一个月,忙着书店就给耽搁了。李奶奶让我周末上她家吃饭,说是她的孙女刚好也在家,让我一块见见。我说行啊!等周末。

李奶奶走后,一切恢复寂静。

我仍然还不能适应,我的家已经成为书店的事实,尽管这是我一手操办的。我觉得它随时会让我产生一种疏离感,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些什么。我整日也不愿出门,也懒得去做饭。我似乎快要丧失对生活的最后热情,成为彻头彻尾的失语者。我知道,书店是幌子,是留给别人看,好让我觉得,我也不是无所事事之人。心就能稍稍落下。自然,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家是迁户移居到衢城,往来的朋友本就不多,亲戚也都更远。其实,我也是不必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活着,不就是一场幻觉吗?”我的脑子像浆糊一样,就要搅和不开了,却还要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天阴下来,沉甸甸的云像是一个伤心的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闷热好些天,这滂沱大雨总算是来了。我站到窗前,推开窗户伸出右手,任雨水渗透我的肌理。雨太大,还是潲水到我的衣服上,湿了一角倒也清凉。

忽然,这样雨天沉郁的日子里,我的心情赫然一亮。雨天,也有不请自来的朋友。

“门口也不做个招牌,再找不到我就要走了。”万昊说。

“这把黑色长柄伞挺好看的。”

“送你了。”

“你拉个箱子来干嘛,住店打尖呢!”

“对了,还是这么聪明。看来脑子还没坏。我休了一个星期的假,来你这打尖了,掌柜的。”

“我这庙小,你赶紧带着你的箱子,到街上的酒店开个房间。”

“楼上不是还有空房。再说了,好歹我们也是旧交,你这怎么回事,来了还不招呼下。”

他全然没有理会我,自己拎着箱子就跑到楼上。我也懒得再说,说了也是白费,他这是铁了心要在我家住下。我跟着上楼,他倒像是自个儿家似的,一点也不客气。

“前面一间,这是我的房间,想什么呢?”

“这回你说错了,我还真不想和你住一间。”

“一天五百,先交钱。”

“我的大小姐,钱少不了你的。打个八折,给个面子。”

“做饭,一天三顿,你包了。”

万昊是我的心理医生,照他说我们是“旧交”,不是病患关系。我们相识已有三年,去年冬天我还在他家住了快俩月。说他是我的心理医生也不尽然,我只找他咨询过一次。他说我没什么毛病。不知道是他赖上我,还是我赖上他,总之,我们就此成为“不三不四”的朋友。

按别人的话说,我们是合得来。用我的话来讲,是他一直在呵护我。每一次我无理取闹,他都会选择包容和忍耐。这多少让我感到意外,也因此对他稍有愧疚。男女之间,除了性、爱情、婚姻还有没有真的友谊?这么看我似乎有些狭隘了,这个世界上,怎么可以这么粗俗地去定义感情。人的情感,从来都是复杂非常,尽管离不开情爱二字。我对婚姻持有悲观态度,我觉得所有相濡以沫的婚姻,不过是有一方在做长期忍耐。时日久了,成了习惯,慢慢也进入无所谓的关卡,再往后不过是守得一家安稳,过过日子。人啊!年纪越大,越图这个。其实,我何尝又不是呢?否则,我又怎么会窝在家里。诶!我的逻辑总是不清晰。这些话哟!我是自己说了都不相信,更别妄想说服别人了。婚姻的本质,我的说辞哟,除了自我排解真的什么都不是呢。

我只想说一点,万昊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至少是会忍耐合得来的人。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绵软。我喜欢温情平和的男人。说来你可能不相信,一个司机师傅在电话里头,大声地和我说话,这都会让我感到不安,隐隐中觉得受到某种近似责备和威胁的意味。所以,我很讨厌人们大声和我说话,哪怕对方没有丝毫恶意。虽然我也常在失控的时候对着空气乱喊乱叫,可没有人听见不是吗?我更多的是在与自己拉扯,只要没有人听见,我和那些大声对我说话的人就不一个性质。我想,这回我的逻辑还没有出现问题吧。

书店的顾客不多。街坊邻里的孩子,会在晚上七八点过来翻翻书。周末中学生会多一些,他们开始不过是好奇,怎么家门口多了一家寒酸的沿街书店。说来,这也还得多亏了李奶奶,在个个牌局上争先相告,有我这么一家小书店,说得帮衬帮衬。当然也少不得还有张园选的书,东野圭吾、村上春树这些畅销书,倒也还合乎他们的胃口。满打满算,勉勉强强够我吃饭的钱。

“你还会做相同的梦吗?”万昊说。

“什么梦,我怎么不知道。”

“一双时刻跟着你的眼睛。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又胡说八道。你该去医院检查下脑子有没有进水。”

“藤生树死死也缠,树生藤死死也缠。像水一样,到处都是倒影;像火一样,燃烧灼灼逼人。这话,是谁告诉我的。”

“成诗人了,净说这些弯弯绕绕的话。你少来烦我,我不想说话。”

“行吧,以后你都别拉着我说,看你憋死自己。”


无止无尽的梦,在海洋深处同样没有光。

有天醒来突然问自己:我旋转进你的梦,你是否会牵着我起舞。若是你的掌纹重叠着我的掌纹,会不会有我的故事在你的心中。

答案是无解,这将会是个谜。我当然知道,余温,始终是留不住的。当你说来年春天的时候,我想起台湾诗人夏宇写过,“不要追究一朵蔷薇的往事,当它化身为一个专情的女子。拒绝所有攀折的手势,一个春天才浪漫一次。”

我注视着你的眼睛,我知道,是你把我的时间都串活起来。我也知道,从一开始我的身影就足够清晰,而你却是不同的,你一直在雾中隐去了轮廓。我明白,你的笑,像海一样带有毁灭性。

是你来了。我知道。

白日里海是灰蓝的,海浪永远在阳光下,折叠上空洒下的光芒,将它们撕碎、吞没。阳光又被折叠进海边,茂消失于大海,这就像一场冷酷的战争,但一切看上去又那样的平和。

你没有靠近我,你离我很远,我们不过是坐在同一片沙滩,望着同样的大海,听同样的海浪声。任谁看我们都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

海浪拍打到我跟前,一道接着一道,延绵到无尽的海上。天黑了。黑夜的海是永恒静谧,还有那透着不可捉摸的神秘与危险。

突然,我跑过去坐在你旁边。我很小心地依偎在你的怀里,想听见你的心跳,好证明我们彼此间的存在。你一定不知道,你身上有一股独特的味道,只要闻到的人就感到踏实、安全、温暖。

整片海岸都泛起奇幻蓝色的光。这是只有在日本春末初夏的海边才可以看见的奇幻景色。

“是萤火鱿吗?梦幻的好不真实。”我说。

“这些白昼里在深海的发光动物,一到这个季节的晚上,就回到海面浅层寻找食物,为了繁殖不惜游到海岸线来。小丫头,你看单只的萤火鱿,光点是很微弱无力。它们渺小,孤独,但是当他们聚集起来,又会让你相信生命之间的意义和力量。”

“明明灭灭的蓝光,是漂浮在生命之海的碎片信号。这是他们彼此间相似的频率,它们互照亮着对方。”

“小丫头,这世间的美都是稍纵即逝。”

“答应我,以后都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好不好。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

“只要你不乱了分寸,我不会不理你的。

我点点说“嗯”。我确信自己会听话,不会乱了分寸,逾了规矩,给他添麻烦。我是一定会认清自己的位置,远远地看着他就好。再多的冲动和想法,我都会藏起来,不会被人发现。就像全世界,只有他看见我一样。我需要他,哪怕他从来都不需要我。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春天到的时候吧。”

“现在是夏天,等春天还有一个秋天和冬天呢。这么久我都没法见你吗?我要是想你了,该怎么办?”

“转眼就会到春天的。”你拍了拍我的手说。

“我给你写信吧,我想你的时候就给你写信好不好。”

“行啊。”

“你说,活着也是一种幻觉吗?。”

“你觉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你会带我走吗?”

“你想去哪里?”

“去一个可以给你煮一条鱼吃的地方。你会和我吃一条鱼吗?从头到尾。”

天亮了,萤火鱿回到深海继续发光。你走了。

“有时候,吃一餐美食,比谈一场恋爱更专注。至少,我们是有头有尾的吃掉一条鱼。”我自言自语。以前有一档深夜节目《见,或不见》,一到十二点整,准会响起张清芳的《兰花小馆,12点见》的独白。就是刚才说的,从头到尾吃掉一条鱼。

“秋夜听清芳”已是太遥远的岁月。恋爱,总会让人变得愚蠢,盲目,甚至是近乎癫狂。噢!不,文明时代喜欢给一切下定义,爱不是癫狂,只是迷幻。有的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有的人只是号号脉,一个方子就治住了,还有的人,整日将方子藏于胸口,却从不抓药。鱼,还是一直有在吃的,不过是从中间开始,头和尾,始终都是要剩下,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我呢?该去哪里。现在是不是夏天。

夏天是从几月开始算起。

我觉得从三月。

夏天又是从几月结束。

我觉得是八月。

其它剩余的月份,是一整个冬天。

你走了以后,冬天,又持续一整个冬天。

诶!让人沮丧,相识千万种,我们又会是哪一个场景出现呢?我始终在呓语着。我听说,你在翻译一首诗,可惜我从来没有读到过;我还听说,你写了不少小说,不知道会不会有我。你从没有想过与我分享,我只好低下头,告诉你,我从来不读诗,也不看小说,我什么都不想看,怪累人眼睛。

我还和他说过,夏天,是该有创作的热情了。他告诉我,夏天是冬眠期。我和齐先生相识在五个月的夏天。关于他,我暂时一个字都不想再多提。


“睡前可以给我读本书吗?”我说。

我在枕头下拿起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递给万昊。

“你读到哪里了。”

“从第一页吧,睡着了你就不用读了。”

他帮我盖好被子,把书桌前的椅子拉了过来。

“十一月杪,天暖雪融,上午九点左右,彼得堡—华沙铁路线上有一列火车正全速驶近彼得堡。空气非常潮湿,大雾弥漫,不知道这天色是怎么亮出来的,真难为它;从车窗里望出去,铁道左右两侧十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楚。旅客中也有从国外归来的;但比较挤的还是三等车厢,而且以忙于营生的微末小民居多,他们一般在不太远的地方上车。经过一夜的旅程,大家照例都很疲倦,眼皮沉得抬不起来,遍体寒冷,苍白的面容微泛枯黄,跟雾的颜色有些仿佛。

在一节三等车厢里靠窗的地方,有两位旅客打天亮起处于面对面的位置。两人都还年轻,行李极其简单,衣着也算不上时髦,却都有颇为突出的相貌,而且双方都有攀谈的愿望。如果他们知道对方此时此刻特别与众不同的是什么,一定会惊诧于机缘如此奇怪地让他们在彼得堡—华沙列车的三等车厢里相对而坐.........”


“小丫头,最近你都在做什么?”坐在我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在问。

“我想写一部小说。不过我连大纲都没有写好。”

“不介意的话,给我看看。”

我递给他蓝色碎花的笔记本。

“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六七章?怎么只有这些字啊?。”

“嗯,对啊!我在写第四章。第四章就是你呀!”

“前面的三章你先给我看看。”

“你自己就是了,还有什么好看的。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写的第四章没有你。你说,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会分辨一个精心的骗局吗?我的意思是,多年以后,她发现那是一个骗局。可是那时候她还小,根本就不知道是骗局,他们利用女孩的善良......”

“你说,我在听。”

“他们利用女孩的善良.......利用女孩的善良.......嗯,最后夺走她的贞洁。我想写的就是这个。你或许不明白,这像是一场噩梦。女孩只有十二岁,那群欺骗的人也只有十六七岁。那是一个暑假,晚上还下着大雨,女孩本来想要逃走的,可是外面的雨下得特别大,关上窗户都能听到声音。你可能不相信,那个晚上居然还打雷了。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但确实是真相。你说,女孩为什么这么胆小,不敢跑呢?”

“她还太小,遇到危险是会害怕。你也不能怪她。”

“他们恐吓女孩,说只要她听话,晚上乖乖地到另一个男孩房间睡觉,就不会有事。如果敢跑,他们就会轮奸女孩。当时那个三居室里有四个男孩。女孩害怕极了,另一个男孩这时候出来安慰女孩,说不会有事的。他会保护她,说他们只是装装样子,不会真的对女孩做什么。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你是说男孩是个骗子吗?”

“女孩太善良了,以为男孩真的会保护她。但是没有,后来该发生都发生了。男孩给女孩擦掉眼泪,然后就走了。女孩睡一觉醒来,发现男孩一大早去菜市场买了虾,给她煮了粥。其它威胁恐吓她的男孩都走了。这个房子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你猜,后来女孩怎么样?”

“她还不走吗?”

“对啊,女孩竟然天真到愚蠢到这种地步,以为他们两个人是一样的,都是受害者。她喝完粥过了好几天才走。男孩自那以后再也没有碰过女孩。”

“故事到这就结束了吗?”

“女孩认识那个男孩的同学。她们关系很好,她把这个事情告诉同学,同学很生气,说要报警去抓他们。他们就是一群混混。女孩很害怕,没有报警抓他们。她还安慰自己说,男孩也是受害者,再说他们也没有满十八岁,好像也坐不了牢。报警了,女孩的声誉也毁了。女孩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事儿。等到女孩二十多岁,忽然想起那个晚上,她发现这不过是一个骗局。所谓的恐吓,威胁,他们全都是一伙的。他们是一伙的,你明白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女孩也已经长大会保护自己。如果你想写这个女孩的故事,可以尝试写写看。”

“欸。这都没有意义,我不知道要不要写。”

“对你来说有意义就好了。你想写它就有意义,不想写就完全没有意义。不用管别人怎么看。”

“创作,你知道的,就是摊开自己的疤痕,看它是怎么长成。它又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你,你看,这个伤疤多丑陋。有的人害怕不敢面对就跑了。我也想跑了。”

我们原本面对面坐着,在绿皮火车的餐厅,第十二车厢。中年男人坐到我身旁,摸了摸我的头发,又温柔地把我搂在怀里。我忽然就哭了,他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说,小丫头,这一切都会好的。人是有灵性的生物,过去的都会过去。我们得向前看,美好的事物终将会到来。只要我们心怀良善,眼里有光,平和的日子会有温暖。

恍恍惚惚,是到站了。淌过积水,一个消隐轮廓的中年人再次消失。


“列别杰夫最后还是达到了目的,不久,闹嚷嚷的一帮人便朝着沃兹涅先斯基大街的方向去远。公爵得折向李捷依内大街。这天潮气很重,地湿路滑;公爵向行人问了路,知道距离他现在要去的地点还有三里光景,于是他决定雇一辆街车。”万昊还在给我读书。

“你怎么哭了。”

“刚才做了一个梦,不太一样。我觉得有点冷,可以抱抱我吗?”

我们拥抱无数次,大多时候我都会哭。他也会像梦中那个消隐轮廓的男人一样,给我厚实的肩膀和些许温暖。我时常分不清,当我想要拥抱的时候,是不是他的灵魂就会附在我所拥抱的身体。我们也只是拥抱,偶尔做梦和他亲吻,也会有那么一两次,我去亲吻真切温热的双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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