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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西安致敬

 老鄧子 2019-01-16

△原文刊于《中国作家》影视版2018年第12期



陈彦,陕西镇安人。一级编剧。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装台》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2015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榜首,“2015中国好书”,2017年获“吴承恩长篇小说奖”。《主角》获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出版有《陈彦剧作选》《陈彦词作选》《陈彦西京三部曲》,散文集《必须抵达》《边走边看》《坚挺的表达》《说秦腔》等。


代表作品



创作札记

陈彦


我是26岁调进西安这个城市的,至今已有28年。一个生活了28年的城市,当即将告别她的时候,还真是有些百感交集。适逢西安话剧院要我创作一部反映西安变化的话剧,我几番推托,最终是因为想说说这个城市,才答应下来。但要把自己内心对这个城市的感知,用两个多小时的舞台演出长度表现出来,也委实是一件难事。可既然应承了,便不好不兑现。

故事是从1978年开始的,为补充我所不在场的那些生活,话剧院专门找了些老西安,与我进行了座谈,并且留下电话,又跟踪采访了一些人。我自己也走街串巷,去打听了一些不曾经历的东西。从1990年我正式调入这个城市,便对大面子上与皱褶里的生活,有个大致的印象了。

我写了西安一个家庭40年的生活演进。尽管有许多想法还摆不进来,许多东西只是一带而过,但总体对这个城市的生活精神印象,还是有了一点雪爪鸿泥的浅辙。






西安人性硬,尤其是老西安,走的城门洞,端的大老碗,吃的羊肉泡,喝的西凤酒,唱的老秦腔。亲切问候谁都是硬的:“你个怂来了!”不太注重繁文缛节。可许多骨子里的东西,也是邦邦硬的,水滴石穿也改变不了。尤其走在老西安的皱褶之中,这种感觉更为明显。儿孙可能已经不是他们所希望要长成的那个模样了,但他们依然在按他们的老模子捯饬着、刻着、骂着、喊着。其实他们的骂声中,的确是有一种正大的气象和力量所在,但已不大可能“挽狂澜于既倒”了。

在西安新的城区,已经找不到老西安的模样了,见到的都是与全国任何一个城市完全没有二致的人情物理。有的地方甚至更像欧洲某个城市的一角,唱的是《卡门》,跳的是伦巴,吃的是披萨,喝的是威士忌,过的是圣诞节,老西安走到这里,都有点找不着北,直骂:“怂都疯了!”






而我要写的,是一个老西安的故事。老西安有很多特色玩意儿,比如羊肉泡,肉夹馍,都很驰名。在回民坊上,稀奇古怪的好吃好喝更是数不胜数。有时我甚至觉得,一个城市可能是要“车裂”了,新的拼命在新,旧的拼命在旧。新的恨不得把法国塞纳河两岸的时尚店名,全都置换到自己的门头牌匾上;旧的唯恐不旧,把汉唐遗存剪裁过来,还嫌不古,还要上溯、考据、穷究周秦遗风。我们是在“五马分尸”的城市多棱镜像中生活着。

至于我,更多的还是喜欢去到旧的摊子上,吃羊肉泡,啃肉夹馍,咥裤带面。并且不喜欢去大铺子,最爱挤进民间公认的窄小门面里排队领碗,站在人后等人家咥完起身,立即把半个屁股担上去,掰馍剥蒜,拿着牌子候煮。偶尔甚至还能看到墙壁上的瓢虫和蜘蛛网,但吃进嘴里的那味儿,绝对是老西安独一无二的。我常跟三两个朋友走街串巷去当吃货,闲来也爱打听哪家小吃赢人,一旦信息确凿,便会吹响“集结号”,将几个贪嘴的聚齐,去试咥,还美其名曰:“初审”。边吃边品,边品边评,自是别有一番吃的趣味。自掏腰包,无涉公款,不关说情办事的负担,也便多了吃的快感。

吃来吃去,有一种叫葫芦头泡馍的吃法,最是上心。这种吃法,在今天重养生,讲骨感美的时代,是多有争议的。所谓葫芦头,就是猪肠子,属下水,高脂肪,颇为“高端”吃家所不齿。但葫芦头上接盛唐气象,与药王孙思邈又百般勾连,竟然演变成了一道千年药膳,说是最为养生,最为进补,最为保健,也就在西安有点大行其道了。除了春发生等名店外,背巷里居然无所不在。每每外地来客,也都嚷着要吃葫芦头。漂亮女士更是首当其冲,馍里加份肠子,还要外带梆梆肉,也就是烟熏肠,吃得香汗直冒,还说下次还来。






我话剧里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卖了四十年葫芦头的倔巴老汉。这看似是一个门面并不金碧辉煌的小店,但却裹挟进了四十年的社会进程。无论自己儿孙的生命演进,还是进这个店里来吃葫芦头的五行八作,都会把自己的生命精神形态带将进来,让我们在一滴水中,努力去看滴水之外的且走且行,甚或波澜壮阔。

四十年的长度,是可以见到一种叫命运的东西了。我们的命运,常常就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而在行进中却浑然不觉。只有到了一个节点上,我们才发现:哦,命运原来如此!但掌握的时机可能已经永远错过了。事物变是永恒的,但总有不变的东西,那个不变的东西一旦被我们攫住,就会成就一种愈久才见光芒的品性。也会让所有的变,都显得有了规矩与秩序。变,一旦被欲望的战车所绑架,它的量变常常是会使战车找不着北的。

扯得远了,其实就是在说一个叫秦存根的人,开了四十年葫芦头泡馍馆的事。他养了一大堆儿孙,开始养得可可怜怜,最后又养得麻麻缠缠的。店是大了,房是宽了,日子是好了,秦存根却活得有些焦头烂额了。






活得焦虑不安,已是这个时代大众的普通症候。

文学艺术创作是应该努力让生活去说话,而不是作者自己站出来说。让柴米油盐酱醋茶说,让日子说,让年轮说。作者只不过是用一个箩筐,去尽量把它们原汁原样地装进去而已。当然,不能没有装法,装不好,里面是盛不了多少东西的。因为要急于告别这个城市,总是想把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多说几句,可戏剧的时空又在百般限制,便不得不做些压缩饼干了,但愿这些饼干,还保持着生活的原酵素。

借此向养育了我28年的西安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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