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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穿得实在是不够好。 就晴雯的服饰问题，本文尝试进行论述，给拍摄新版电影《红楼梦》的胡玫导演提出一些建议，也供其他影视及舞台艺术工作者参考。  01 先从一桩小公案说起。 第七十八回，晴雯死后，原文写道:
这“三四百金之数”，吸引了众多红迷的眼球。 此处的“金”，是指银子，若指金子，通常要加上“两”字。如第五十三回，贾蓉说起娘娘的赏钱，“不过一百两金子”。一个丫鬟，衣服和首饰折算下来，竟然值三四百两银子。刘姥姥全家一年的生活费，不过二十两银子，晴雯的行头，够他们过近二十年了。 晴雯怎么这样有钱？ 难怪读者们发问。晴雯十岁到贾府，十六岁离世，领了六年月钱。第三十六回，凤姐说道：“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一吊钱，约等于一两银子。贾府包吃包住，除了固定收入，逢年过节或为主子跑腿办事，还可能得赏钱。但丫鬟们也有支出，比如凑份子，买糕点，用些好的头油脂粉等。假设一进贾府，晴雯就领大丫头的工资，并且像守财奴一样攒钱，六年也只有七十二两银子。还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探春托宝玉买小工艺品，说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探春是小姐，月钱为二两银子，待遇也好得多。然而，即使探春一直这样攒钱，六年积攒三四百两银子，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晴雯的“三四百金”，是从何而来的呢？ 请注意，“三四百金”并非现金，而是衣履簪环的折价。这就为我们“破案”提供了线索，顺着它能找到晴雯背后的“金主”。 贾府是有赏赐下人衣履簪环的惯例的。第三十七回，秋纹得了王夫人赏的衣裳，沾沾自喜地说：“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晴雯一针见血地说：“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 从这里可以读出，贾府赏丫头们衣服，是有区别的。“有脸”的丫头，才能得到特别关照。金钏跳井后，袭人趁机向王夫人进言，取得了她的信任。王夫人有意让袭人当宝玉的侍妾，虽未明言，却常赏她饭菜、衣裳。秋纹得的，确实是袭人挑剩下的。 第五十一回，袭人母亲病危，她回家去探望，“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这三件衣裳，都是王夫人赏的。袭人说了，王夫人还赏她一件银鼠褂，“赶年下再给大毛的”。如果将袭人的行头折算，恐怕也得值好些两银子。 而晴雯的“金主”，好货更多。 读过拙作《晴雯，你不过是贾母的一件“礼物”》的朋友，应该记得，贾母宠爱晴雯，把她定为宝玉的准侍妾。贾母是外貌协会的，喜欢漂亮、活泼的女孩。她审美眼光很高，会调理人，把鸳鸯“调理的水葱儿似的”。 第四十回，贾母领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宝钗的蘅芜苑。看见简朴的室内陈设，贾母不高兴了。她不顾薛姨妈、宝钗的感受，当面批评“使不得”，又吩咐鸳鸯拿三个摆件儿、一顶帐子来“收拾屋子”。连房间都要布置得美观、雅致，对宝贝孙子的准侍妾，贾母会不出手打扮吗？在贾母眼中，王夫人“木头似的”，袭人是“没嘴的葫芦”。王夫人尚且赏“粗粗笨笨”的袭人衣裳，而晴雯是贾府最美的丫鬟，“老祖宗”贾母赏她的岂不更多、更好？ 《红楼梦》无闲笔。在交代晴雯的后事时，曹公特意添上一笔，点明她衣履簪环的价值。这昂贵的行头，果然“刺”到了读者的眼睛，引导他们结合其他情节，进行合理的推测和分析，从而填补叙事的空白点。从笔法上来讲，这属于脂砚斋所说的“不写之写”。  02 “三四百金”的衣履簪环，还“辣”了一个人的眼，正是她把晴雯打入十八层地狱。晴雯的服饰，为她自己惹了祸。 晴雯穿的和其他丫头不一样。 你知道吗？贾府大丫鬟有“工作装”。在《红楼梦贵族生活揭秘》一书中，侯会先生已为我们找到了。 曹公详写了三个丫头的衣饰，鸳鸯（第二十四回、第四十六回），袭人（第二十六回）和紫鹃（第五十七回）。她们的裙袄花色各异，但都穿青缎背心。第三回，王夫人的丫鬟，也穿青缎背心。 为这件“工作装”，笔者还找到一处伏笔。 仍是在第四十回中，贾母给众人讲解细纱“软烟罗”，说道：
你看，贾府要给丫头们批量做衣服呢。 古时丫鬟也称“青衣”，曹公让她们穿青缎背心，可能与这有些关系吧。 但是，这样的“工作装”，晴雯是不穿的。那她都穿什么？关于这一点，有侧面描写。 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晴雯的状，“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遣人将晴雯叫来，一番训话后，喝道：
以往论者多认为，这一段文字，反映了王夫人痛恨晴雯的美貌。如此解读，恐怕是不了解历史背景所致。 褚赣生先生的《奴婢史》，不是讲《红楼梦》的，但其中一个事例，可以用作参照。清代江西某程姓地主，为了管控家奴，制作了“七不准”的刻匾悬挂于祠堂。后三条是这样的：五、不准通婚；六、不准读书；七、不准穿红戴绿。 “穿红戴绿”与“花红柳绿”相对应，也即王善保家的口中的“大不成个体统”。  中国封建社会，有严格的等级划分。自先秦始，服饰便纳入“礼”的范畴，用以“知贵贱”“知势位”。经过各个朝代的发展，形成了一套严密的规范制度。清顺治九年，钦定《服色肩舆条例》颁行，从质料、颜色、样式、制作等方面，对皇室、官员及民众的服饰做出规定。具体到奴婢服饰用色，历朝有相似的规定：不准用尊贵色，只能用淡色、暗色，不许妆扮得鲜艳、明丽。奴婢不准“穿红戴绿”，久已有之。对于相关内容，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分朝代做了介绍。在森严的等级社会里，属于“贱民”的奴婢，被剥夺了做人的权利，连身体也只是暗淡、模糊的存在。 晴雯触怒王夫人，固然有美貌的因素，但主要还是因为服饰。王夫人讲的“谁许你”，与“七不准”一样，都强调奴婢服饰不能“逾制”。由此推知，晴雯不但未穿“工作装”，还在色彩上用了“红配绿”。作为婢女，她妆扮得过于明艳了。 其实，类似的“逾制”，在晴雯身上不止一例。 她的指甲，已被不少读者注意到了。晴雯用凤仙花染指甲，竟然留了三寸之长。大家看过清宫剧，妃嫔、贵妇们的手指上，戴着精美、华丽的套子，就是为了保护长指甲。留长指甲，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只有养尊处优的人，才可能蓄养长指甲。而晴雯只是婢女啊！那红艳、修长的指甲，在她的手上虽然好看，但未免让人触目惊心。 03 “花红柳绿”和“长指甲”，曹公在晴雯的穿衣打扮上，为何写了这么多“逾制”之处？看看晴雯的脚，就能够明白了。 晴雯是裹小脚的。 第七十回，写晴雯“穿着葱绿院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清代的轶闻掌故汇编《清稗类钞》记载：“睡鞋，缠足妇女所著以就寝者。盖非此，则行缠必弛，且借以使恶臭不外泄也。”睡鞋，是裹脚女性睡觉时穿的专用鞋。在《红楼梦》里，曹公还写了一个人裹小脚。第六十九回，凤姐领着尤二姐去拜见贾母，说要让她给贾琏当二房。贾母很认真地检查，让鸳鸯把尤二姐的裙子揭起，看后满意地笑道，“竟是个齐全孩子”。在贾母看来，三寸金莲，是“齐全”的一个条件，裹小脚的女子，方有资格做妾。 晴雯是苦孩子，先被卖给贾府管家当小丫头，十岁时被贾母相中，才得以进入贵族之家当婢女。晴雯坚持裹小脚，应是贾母吩咐的，为当侍妾做准备。 将晴雯和另一个丫鬟做比较，会得出有意思的结论。袭人与宝玉偷试“云雨情”，她找的借口，是“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关于袭人的身份，在第三十六回里，王夫人和凤姐的对话，其实已经说明了。
王夫人和凤姐，讲得明明白白。袭人的编制仍在贾母那里，连工资也从贾母的账上走，她只是借调到宝玉处干活。若贾母真的把袭人“与了宝玉”，怎会不把她的编制转过去呢？而晴雯的编制以及工资关系，贾母一股脑儿转到了宝玉处。“借调”变成了“与了”，袭人的所谓借口，不过是她替自己扯的一块遮羞布。 第五十四回，贾府过元宵节，袭人因母丧未出来当差，贾母发现后责备她“拿大”。晴雯那天也脱岗了，贾母却没有责怪她。人比人，气死人。不爱干活儿的晴雯，偏偏经常得到赏赐。第二十六回，宝玉中邪，众人伺候，连日辛苦。贾母放赏犒劳，是按等儿赏的。晴雯又得了上等赏，小丫头佳蕙吐槽，连说“可气”“可气”。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将以上伏笔联系起来，一幅图像便清晰浮现。贾母将晴雯、袭人派给宝玉，前者预备做侍妾，后者则当婢女使。不管是“花红柳绿”“长指甲”，还是“红睡鞋”“上等赏”，晴雯享受的，都是准侍妾的待遇。晴雯的“逾制”和“特殊化”，正是贾母意志的体现，她为心肝肉宝玉“调理”准侍妾呢。将来只有晴雯“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贾母并非说说而已，她还是个行动派。  04 然而，王夫人行动起来，更加狠、准、稳。 那天王夫人训斥晴雯，晴雯搬出了贾母，说是老太太派她去服侍宝玉的。王夫人说道：
但是，王夫人食言了，她先斩后奏，撵了晴雯，才向贾母汇报。是什么使她改了主意？是晴雯的容貌和服饰。这么一个美人胚子、这样一身明艳妆扮，“老太太给宝玉的”，不是个普通丫鬟。王夫人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贵族大家庭，尤其讲究孝道。身为媳妇的王夫人，平时连在哪里摆饭都要请示贾母，这一次却私自把她的人撵了出去，实在是反常举动。王夫人心虚，特意趁贾母高兴的时候汇报，编了一大篇谎话，污蔑晴雯得了传染病，还说她有别的毛病。为除掉晴雯，王夫人费尽心机。 王夫人撵逐晴雯，从表面来看，目的是维护“体统”，而实质上，是争夺对宝玉婚姻的决定权。曹公用笔，精细、巧妙。你还记得吗？上文提过，王夫人赏袭人的衣服，有“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上穿“桃红”，下着“葱绿”，这一身妆扮真“花红柳绿”啊！“体统”又何在？王夫人打了自己的嘴。原来，规矩是用来约束别人的，自己可以不必遵守！在封建正统的面目下，隐藏着的是伪善、冷酷。彼时，袭人不过被王夫人私下定为准侍妾，并没敢挑明。王夫人说了，“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在这种情况下，王夫人不但赏袭人“花红柳绿”的衣裳，当袭人回家探母时，还给了她全套的准侍妾待遇。“晴为黛影，袭为钗副”，王夫人对两个丫头的双重标准，反映了她在择媳上的喜恶。 和“花红柳绿”对应的，还有一处伏笔。 第三回，黛玉刚到贾府，去拜见贾母。在贾母房外，看见“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穿红着绿”，贾母的丫鬟居然不守规矩？这就要说说对贾母的刻画，她是一位爱享乐、不囿于规矩准绳的贵族老太太。黛玉常听母亲说，她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丫鬟“穿红着绿”，由黛玉这位贵族小姐的眼睛捕捉到，正印证了她母亲的话。 稍后，黛玉至贾赦处，看见“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盛妆丽服”，暗透贾赦荒淫骄奢，“穿红着绿”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贾母骨子里有一份自由、洒脱。贾母的丫鬟们，是最不像奴才的。鸳鸯、琥珀和一个小丫头，分别和凤姐、黛玉、薛姨妈开过玩笑。在贾母这把“保护伞”下，宝玉、黛玉、凤姐、晴雯、鸳鸯等，才有机会张扬个性。而宝玉、黛玉六七岁时还“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在“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礼教社会里，若没有贾母的呵护，是根本无法想象的。曹公让贾母的丫头“穿红着绿”，暗写了贾母与众不同的品质，从而为宝黛惊世骇俗的爱情提供了存在和发展的合理性。  05 晴雯的服饰，不是小问题。 从上文可知，曹公埋下许多细小伏笔。它们关系晴雯的身份定位，涉及两股势力的矛盾斗争，也反映了特定的历史背景。 文章开头说了，对《红楼梦》进行二度创作，用表演艺术来呈现时，存在一个普遍现象，即晴雯穿得不够“好”。究其原因，是把晴雯混同于一般丫鬟了。 下面，结合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具体谈些建议。 曹公写《红楼梦》，声明“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失落无考，在官职、服饰、习俗、景物等方面，故意使用“烟云模糊”之法。书中人物的穿着打扮，不局限于某一朝代，甚至还出现了戏装。八七版《红楼梦》的服饰，以明代为基础，吸收其他朝代的元素，设计精美，制作讲究，有些可当作艺术品来欣赏。但在某些方面，尚有可商榷之处。 例如，未表现“工作装”青缎背心。 考虑到影视艺术，如果大丫鬟都穿“工作装”，画面难免显得单调、沉闷。清人孙温在绘本《红楼梦》里，让一部分丫鬟穿青蓝色长背心，别的丫鬟则穿其他不同颜色的。这种做法值得借鉴，既突出了贾府的规矩，也使得色彩丰富多样。在拍摄时，鸳鸯、袭人、紫鹃及王夫人的丫鬟，她们每人至少要穿一次“工作装”。因时长所限，书中场景不可能悉数展现，但“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节，一般少不了是要拍摄的。原文写紫鹃“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而在电视剧里，紫鹃内穿浅粉色衫衣，外着粉紫色长背心。如此设计，不能不说有点遗憾了。 我们来看重头戏：王夫人训斥晴雯。 如上文所述，晴雯的妆扮，让王夫人抓住了把柄。八七版《红楼梦》的这一场，晴雯打扮得过于朴素了。她内穿浅紫色衫衣，外穿绛紫色长背心，下着肉粉色裙子。客观地说，晴雯的这一身衣服，很符合奴婢的标准。看着这么规矩的穿着，王夫人怎么可能质问“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呢？台词和画面，其实是对不上的。  出现这种状况，或许与一句描写有关，晴雯“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设计师按照字面意思理解，让晴雯穿上不出色的衣服。然而，这句话的关键，是“自为无碍”的“自”。“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不按“体统”来打扮，晴雯已经习惯了。她那天的妆扮，和自己平时比，“并没十分妆饰”，但与别的丫鬟比，已算是出格的了。 原文还写道，晴雯“钗亸鬓松，衫垂带褪”。“亸”，指下垂。“钗亸鬓松”，就是钗没有戴好，鬓发松了。晴雯很爱美，喜欢戴首饰。第七十七回，晴雯临死前，躺在哥嫂的破屋里，“腕上犹带着四个银镯”。 所以，在这场“重头戏”里，晴雯的服饰，色彩要体现“花红柳绿”，头上则要戴钗。这样的造型设计，才能使王夫人的质问有事实依据，才能完整、准确地塑造晴雯的形象。而在全剧中，晴雯的服饰要上档次，从丫鬟们里脱颖而出，达到让贾母爱、王夫人恨的效果。 还有必要补充一点，“红”中的“大红”，属于尊贵色，是主子的专用色。贾母纵然开明，也是有限度的，不会允许下人用大红色。为丫鬟们选择红色时，应该按照曹公所写的，选“水红”“银红”“石榴红”等。 “八七版”《红楼梦》的主创人员，他们的专业素养、敬业精神，已成为中国影视界的标杆。重温“八七版”《红楼梦》，笔者经常深受感动。曹公“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呕心沥血，创造出一部伟大的作品。作为后人，我们骄傲，为有《红楼梦》相伴而感到幸福。但我们的责任更大，要传承和发展民族文化艺术，这需要大家共同努力、贡献智慧。 胡玫导演能不能继“八七版”之后，打造一部《红楼梦》的影视剧经典，我们拭目以待。而可以预见的是，除了影视剧，《红楼梦》还将一次次登上戏曲、话剧等舞台。在将《红楼梦》改编的过程中，如果业界人士对晴雯的服饰，能够多一些认识，做更贴切的呈现，那么本文就尽到绵薄之力了。 期待晴雯穿得“好”些…… 作者王荧荧，文章经东方艺术杂志社授权转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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