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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尔:如果世界给不了我安全感,那就推翻一切,从头来(下)

 浮生偷闲 2019-01-20

文/张梦媛 


笛卡尔

“我仍不能确定我的未来。我的命运将引我去何方?我将于何处安歇?”——笛卡尔




吾心所处 


在这个他可以主宰的领域,他最终找到了其所求。

1/看世界

中国有句古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1616年结束两年大学生活,顺利取得法学学位的笛卡尔对自己的学生时代总结道:“我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在学问的哺育下成长,因为人们让我相信,凭借学问我们清楚而准确地知道一切人生有用的东西,所以我渴求获得教育。可是,一旦我完成了全部学业,而人们在结束这学业后通常都被接纳进学者行列,我的见解却完全变了。因为我为这么多的怀疑和错误所困扰,以致我似乎觉得,我受教育的结果无非是越来越发现我的愚昧。”于是,他决定“把剩余的青春完全用在旅行上。参加宫廷活动,服兵役,和各种各样处于不同地位的人交往,积攒各种经验,在命运安排给我的各种重大经历中锻炼自己,对遇到的一切进行思考,以便有所得益。”


笛卡尔走出校园,去阅读世界这本大书。


他先是投入到了巴黎的声色犬马之中,骑马、击剑、跳舞、赌博。不久,他又决定奔赴战场。


1617年5月,他来到荷兰的布雷达,以无薪俸军官的身份投身于奥伦治亲王——拿骚的莫里斯旗下。笛卡尔对军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更多的时候是在接触军队中的优秀学者。恰好,法国与荷兰在那一年签订了和平条约。边境的安宁使笛卡尔在军队中获得了4年的悠闲时光。

奥伦治世纪亲王第十七世纪理事会


1618年,他在军队中认识了毕克曼,两人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一见如故。在此后的交往中,笛卡尔从毕克曼那里了解了许多数学和物理方面的新进展。与毕克曼的交流唤醒了笛卡尔对科学研究的巨大热情,也给了他充分的自信。因此笛卡尔对毕克曼是深怀感激的。见面几个月后,笛卡尔写信给毕克曼:“实实在在地说,你一个人就把我从懒散中拉出来,让我记起我所学过的和所忘记的;当我在徘徊犹豫于我的方向的时候,是你把我领到正确的道路上;如果我作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那都全部属于你。”


 这一段时间里,笛卡尔主要研究的是数学问题。他对数学的重大贡献是发明了坐标几何,虽还不完全是最后形式的坐标几何,但他的工作足以为进一步的发展铺平道路。而数学,也正是笛卡尔精神堡垒的根基所在。他发现,除了数学,其他任何的科学知识都不是确定无疑的,而数学本身的确定性,又不能延伸到其他科学中去。在此后的岁月中,笛卡尔总是在试图用数学来解释哲学和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尤其是在哲学思考陷入困局的时候,稳定的数学总是能帮助他有效抵抗形而上的思考所带来的虚无。


1619年,笛卡尔离开军队,周游欧洲列国。逐渐展开他对精神安全感的追逐。周游列国对笛卡尔是容易的,因为其家境不错,在父亲去世后,他把地产卖掉再投资,每年可得到6000至7000法郎的收入,这为他的各种活动提供了坚实的物质支撑。


和对身体安全感的追求相比,他对精神安全感的追求似乎一开始就有更高的起点。毕竟刚出生的他是险些要丢掉生命的,而打算攀登精神高地的他,却是一直接受良好的贵族教育,也有游历世界的现实支持。


看世界在笛卡尔这里是构建强大思想体系的出发点,只有看遍了世界,才能知道自己在哪里,才能找到自己的坐标,思想才能有一个落脚点。



2/看自身

在阅读世界这本大书之时,以及此后更漫长的岁月里笛卡尔更多的是在思考哲学问题。看完了世界,就该来看看自己了。他说,没有哲学思考的人生,如同一个人闭着眼睛不想睁开。为此他推翻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哲学体系,以数学为基石开创新的哲学流派,最终成为近代哲学之父。“我思故我在”为其标志性论断。

《哲学原理》

les Principes de la philosophie.1644

《形而上学的沉思》

Méditations métaphysiques.1641


在笛卡尔生活的时代,不同哲学流派之间因为形而上思考的不确定性,极容易产生矛盾冲突。笛卡尔说,“他要把哲学从黑暗的坟墓中重新引向光明。”他发现,在数学中,无论多么复杂的数学命题,一旦从一个确定公理出发将它证明,它就必然是真的。人类的知识大厦也应该是这样,找到一个确定无疑的基础,遵循逻辑推理的法则,就能保证整个体系的确定无疑。哲学就是要解决形而上的问题,而要使这个问题得到很好的解决解决,就要为其提供一个可靠的根基。数学就是笛卡尔当时所知的最具有稳定性和可靠性的东西,于是,他致力于将数学上严谨的方法应用在哲学研究上。


为了确立这个稳定的哲学根基,创造一个绝对不容质疑的开端,笛卡尔开始对当时的一切提出怀疑。在怀疑与检验中,他发现那些所谓不可动摇的真理是极度不可靠的。

《论世界》手稿


他怀疑外部世界的存在,甚至怀疑自身肉体的存在,他说,生活也许就是“一场不停息的梦幻”,自身的肉体可能只是一个错觉,自己是否存在。在怀疑之路上,他看到自己被包围在“无法摆脱的黑暗之中”。但面对这种黑暗,他没有回避,而是直面怀疑,他说,“如同从一个固定不变的点出发一样,我要从这种怀疑中引导出我对上帝,对自己和对世界所有事物的认识。”他强迫着自己从怀疑中得到确定性的认识。


在怀疑中,他一点点摸索,逐渐找到一些确定性。


他先是证明了自己的存在。怀疑,恰恰是我对自己是否存在的怀疑,证明了我的存在。因为只要我怀疑,那个作为怀疑者的我必然存在。由此,笛卡尔得出了他的那个著名论断:我思,故我在。自笛卡尔之后,尽管强调程度不一,但近代思想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将人看成是独立的,只有人才具有可靠性。笛卡尔对此作出了开创性的论述。

“我思,故我在”


由于笛卡尔是通过思考找到的“我”,所以他认为“我”是具有思维能力的实体。人作为有意识的实体,就和其他无意识、不会思考的事物之间产生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从笛卡尔开始,近代哲学将现实存在机械地分为与世界无关的主观和纯碎的客观。直到今天,这也是哲学讨论的基本问题,是束缚人们对世界思考的哲学基础。


在这种主观和客观的二元划分下,笛卡尔也发展出了自己的身心二元论和理性主义。这在他写给伊丽莎白公主的信中可见一斑。他对重病且又逢抄家的伊丽莎白说,这种病是由于慢性热和心情忧伤导致的,他帮助公主分析了眼前的种种不幸,告诉她要用自己的理性控制感情,不要让爱恨的感情随意发泄,这有利于身体的痊愈。


在他的身心二元论中,他将人体和心灵对立起来,对人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自然科学领域,对心灵的研究主要在哲学领域。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笛卡尔似乎很全能的在数学、自然科学等很多领域都有不错的成就。


总之,在对自我的研究中,笛卡尔从怀疑中发现了自我的存在,为他的哲学大厦找到了根基。



3/科学VS神学

在挣扎过后才有真知。未经考验的三观是不稳固的。


笛卡尔早期接受教育的拉夫赖学院是法国最好的中学和大学,也是由耶稣会教士创办和管理的学院。办校目的是向异教徒传播基督教的信仰,同时在基督教的国家里重建和加强对耶稣的信仰。后者在当时尤为重要,因为宗教改革运动此起彼伏,天主教的信仰受到冲击。耶稣会教士重视学术研究,不仅强调对古典文献的学习,也重视对新兴自然科学的研究。在这样的校园里成长起来的笛卡尔,有超强的学习能力,有对科学知识的尊重,同时也对教会怀着深深的敬仰。


笛卡尔所处的时代给他烙印下了不可动摇的两面性:一面是他从当代的科学里学来的东西,让他理性现实,比如相信日心说;另一面是他长期接受教育的贵族学校教给他的经院哲学,告诉他除了眼前的生活,还有一个更高的形而上的存在,比如上帝。在思考“现实是如何诞生的?”这一问题时,科学和经院哲学的冲突凸显得最为明显。他问自己:是上帝创造了现实吗?他对此的怀疑和不确定已经有悖于经院哲学的根基,也有悖于中世纪的社会氛围。这种怀疑使他痛苦,他试图在两者之中寻找一个平衡点来安放自己。

经院哲学是天主教教会用来在其所设经院中教授的理论,故名经院哲学


笛卡尔的怀疑从经院哲学开始,逐渐蔓延,开始吞噬着现实中的一切,以至于他认为生活是梦幻,外界是否存在是值得怀疑的。那自己是否存在呢?笛卡尔一开始也是怀疑的,但如前文所说,他通过“我思故我在”证明了自己的存在。


那么,我这个存在的脑子里关于那些形而上的,比如上帝的,理念是从哪里来的呢?笛卡尔回答说,这些理念藏于人的内心深处。那么内心深处的这种理念又是怎么产生的呢?对此,他论证到,如果我们相信这些理念是高于人的,是如经院哲学所阐述的那般完美的,那么,这个理念就绝对不可能是人自己创造的,因为一个自身并不完美的人,一个位于“上帝和虚无之间”的实体,是根本没有力量创造一个最完美的实体的,也就是不可能创造出上帝的理念的。那么人关于那些完美的、形而上的理念,只能是由一个高于人的存在,即上帝将这些理念植入到了人的心里。也就是说,经院哲学中所论述的是正确的,神学中的观点也是对的。


从科学的思考出发,绕过理性的推理后,笛卡尔终于又回到了经院哲学。他说服了自己,既接受科学,也接受经院哲学,他终于将二者用缜密的逻辑联系起来了。


在后来的思考中,我们发现,一旦出现思想上的困局,笛卡尔就会搬出上帝来证明其推论的正确性。这种思考路径对笛卡尔而言是安全的。


想起《三体》第一部里,那些因为物理基本原理被动摇而自杀的物理学家们。自己一贯相信和赖以发展学术的根基被动摇了,会导致整个精神支撑的崩塌。笛卡尔也是如此,对神学的怀疑是对他一直以来思想的一种清洗。同时,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这样的怀疑,还会带来宗教迫害,这不符合他对自己身体和精神安全感的追求。


在科学思维和神学的夹缝中,笛卡尔最终找到了一个安放自己的平衡点。

 



话 终

回到开篇所提到的地方——乌尔姆。


笛卡尔曾在军营中做过三个梦。


第一梦。

笛卡尔走在大街上, 可怕的幽灵出现在他周围,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在倾斜着前行,每走一步都可能摔倒。终于他看到开着门的学校,想去学校的教堂里祈祷。在路上,他看到一个熟人,但忘了打招呼,当他想要回头打招呼时,一阵飓风将他摔到教堂的墙上。这时,院子里另外一个人在叫他的名字,让他去N先生那里取东西,好像是某种从外国来的瓜。

被噩梦吓醒之后,他向上帝祈祷,祈求减轻他的痛苦。一会儿,他又睡着了。


第二梦。

笛卡尔听到如同雷鸣般刺耳的噪音,他被这噪音惊吓而醒。醒来后,他觉得满屋子都是火星(笛卡尔经常半夜醒来,感觉到眼前星光闪烁)。

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入睡。


 第三梦。

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两本书:一本百科全书式的辞典,一本是诗集。他随手打开诗集,看到的第一句话是“人生的道路我要怎么走”(Quod vitae sectabor iter)。这时,梦境中出现了一个陌生人。陌生人与笛卡尔讨论一首以“是,还是不是”(Est et non)开头的诗。笛卡尔说,他很熟悉罗马诗人奥索尼乌斯(Ausonius)的这首田园诗。他试图在刚才的诗集中找到这首诗,可是一时半会翻不到,于是他告诉陌生人,他发现一首更好的诗,开头是“人生的道路我要怎么走”。当陌生人要笛卡尔把诗给他看时,桌上的词典和诗集不见了,陌生人也消失了。


笛卡尔将这些梦记录在《奥林匹克》的手稿中,该手稿后来由笛卡尔的好友克莱色列尔保存。笛卡尔去世二十多年后,莱布尼茨在访问巴黎时候曾抄录了一些段落,至今仍保留在汉诺威皇家图书馆中。


从三个梦境中醒来的笛卡尔,开始认真分析这三个梦。他认为这是上帝的神谕,是上帝派了真理的精灵来指引人生的方向。前两个梦是对他过去生活的谴责,因为他过去的生活中也有过错误和过失;而第三个梦则是对他未来生活的预示,预示着他要在神的感召下,完成一个伟大的使命。


这是笛卡尔对自己梦境的解读,而放在今天来看,这三个梦似乎也可以作为笛卡尔寻求身体和精神安全感的脚注。虽然有很大程度上妄自揣度的成分,但也不妨碍我们从浪漫角度来理解笛卡尔的一生。


梦境中的狂风骤雨和噪音似乎足以代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宗教斗争此起彼伏,但教会的力量依然强大;国与国之间战争不断;国家内部教会与王权的斗争、王室内部的斗争延绵不绝;科学发展,科学知识得以传播,但宗教仍然是不可动摇的基本信仰。笛卡尔在梦境中斜身小心行走,随时都有摔跤的可能,现实中的他,亦是在各种斗争力量的夹缝中小心行走,一不留神可能就会招来迫害。那种来自外国的瓜,似乎就是笛卡尔用来解决哲学和生活困惑的各种外在力量,包括用数学的方法来解决哲学问题,包括长期客居他乡来进行思想研究。而“是,还是不是”正是他怀疑论的精巧论述,外在是不是存在,我是不是存在,上帝是不是存在。所有的困惑、怀疑和挣扎最终落脚于“人生的道路我要怎么走”


他最终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呢?


笛卡尔不喜欢惹麻烦,喜欢清静无扰的研究,这注定了他在现实的世界里不可能成为一个斗士,所以他宁愿逃到能安心独居的地方去。他曾小心照料自己虚弱的身体,但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寒风中,他还是病倒了。他曾为自己的思想发声论战,但当观点的讨论转变为宗教迫害时,他又不得不妥协逃走。在当时的现实氛围下,这种对身体安全感的追求终是不可得的。但在精神领域,在他的一间间无人踏足的隐居之屋中,他的确做到了推翻一切,无论是在哲学上还是宗教信仰上,用他自己的方式给自己精神上安全感。


将笛卡尔一生对安全感的追逐,放置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来看,我们或许会觉得他对身体安全感的追逐似乎没有过多的特殊之处,因为趋利避害,好好活下去是人的基本需求。大家似乎都一样的经历着,面对现实环境充满挫败感。个人身处于世,犹如一叶扁舟于太湖之上,风浪何时几许并非我能决定。所以这种安全感的获得似乎有几分运气的成分。笛卡尔的时代,这种身体上的安全感本不容易,对于思想活跃,接受科学知识的他就更难了。如果说对身体安全感的追求是人类所共享的特性,那么能在精神上追寻到安全感的人,恐怕就为数不多了。有的人浑浑噩噩,不对世界和自身有过多的思考,不思则无虑;有的人在现实境遇的逼迫下,忧思过度,却又找不到出口。而笛卡尔却建立了全新的哲学体系。


最终他的身体漂泊于异乡,至终未归,但精神却找到了归途,有所依托。


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 René在法语里就是“重生”的意思。如果世界给不了我安全感,那就推翻一切,从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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