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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滴泪(散文)

 西凉雪舍 2019-01-22

   你躺在土炕上,无声无息。我知道,你走了。
   你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一刻都没有。
   我脱去你的袜子,摸着你尚有余温的脚。你的脚如你的脸,不再有血色,苍白苍白的。弟媳眼睛红肿,端来一盆清水。我用最原始的方式给你洗头发,不放一滴洗发水,就如小时候你给我洗头发,也不放一滴洗发水。
   我用雪白的毛巾擦干你的头发,擦洗你的身体。你温顺的手,任我抬起又放下,不再像前一个星期那样,紧张又抗拒。你的皮肤与骨头之间,没有肉。我不敢用力擦洗你的皮肤,怕我一不小心,就会把你的皮和骨头拉开,那样,你一定会很疼。
   上个星期,是我见你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面。我裹挟着一股子冷风走进门,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你转动呆滞的眼,头,虚弱得抬不起来,声音微小到我几乎听不到。你挣扎了几下,试图坐起来,都没有成功。我放下包,一如前一个星期,走近你,把你从土炕上拉起,让你坐直身子。你身体的重量一次比一次轻了。
   我给你洗净手,把带来的水果切成小块,装在盘子里,又把盘子放在你手里,叮嘱你拿稳,别掉下来,然后收拾你的脏衣脏裤。那次,你没有像以前一样迫不及待地吃,而是将盘子端在手里,眼睛空洞,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看着你,心在沉沉下坠。下午,我洗完所有的衣物,将要准备晚饭时,你挣扎着坐起来指着土炕上的被子和床单,含糊不清地对着我呓语。我知道,你是让我把这些东西都洗了。我看着自己冻红了的双手,心有不满地告诉你,快过年了,留着下个星期洗。你依然不依不饶,仿佛再无来日,还试着下地,帮我拿那些床单被褥。你在做这些的时候,瘫软的身体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跌到地下。我紧走几步,狠狠把快要掉到地下的你的身体拉起来,推倒在土炕上。我拉起你身体的时候,手里犹如抓着一捆柴,没有一点分量。你蜷缩在土炕上,嘿嘿嘿地笑着,用衣袖擦拭眼角淌下的泪。一股心酸穿刺我的五脏六腑。我扶起你,把你抱入土炕的最里面,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你。
   下个星期,我扁桃体发炎,嗓子疼得说不出一句话,高烧不退,没能信守诺言,没有去看你。推倒你的那一幕,成了我此生最不可原谅的过错和遗恨。
   我抱起你的身体,和弟媳一起给你穿衣服。五层寿衣,是我半年前给你订做的。我还记得,你看到这套寿衣时,伸出粗糙的手,在寿衣上一一抚过,眼里装着满足的笑。那种笑,是集你精神混乱以来,我看到的最真最灿烂的笑。当时我心里的酸楚,堪比此时看着安静躺在土炕上的你。
   你一生辛苦,始终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我进入工作岗位的第二个月,给你买了一件外衣,黄白相间的小碎花,衬在浅绿色的底色上,是那个年代最靓丽的色彩搭配。你看着那件外衣,眼角轻度的皱纹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嘴里却说,你那么点工资,以后就不要给我买新衣服了,你在人面上走,穿好点,把你不穿的给我就行。我信以为真,在婚前的近十年里,再也没有给你买过一件新衣服,你里里外外穿的,都是我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我给你买的那件外衣,除了过年过节,你一直舍不得穿。
   再想起给你买新衣服时,我已为人母。知道了母亲的不容易,每个夏季和冬季我都会给你买。你虽然还是反对,但勉强接收了。再后来,你把我给你买去的衣服,随手一丢,然后就给我讲,你信了一位神,那位“神”对你的要求不高,也不需要你磕头烧香,只用虔诚地祷告来感知那位“神”的存在,他就会让你以后的日子不再下地干活,会让你吃到想吃的东西,会让你穿想穿的新衣服……你说你在盼。你絮叨这些的时候,很认真;我听到这些的时候,心好疼。那个时候,你的神经已经被你所说的那位“神”洗脑洗得出现了轻微的混乱。日日夜夜的祷告,催深了你眼角的皱纹,也催老了你的光阴。我无语看着你认真的模样,仿佛又看到你走在田间地头的身影,看到你忙碌在厨房庭院里的身影,看到你一个人蹲在灶膛前吃饭的身影……我知道,你是苦怕了,你的意识始终停留在十多年前,停留在那些你曾一个人经风沐雨的日子里。那个时候的你,很要强,走路如风,家里家外,你是拼了命地干。
   夏收的时候,早晨的太阳还没冒出山头,你叫起睡眼惺忪的我和弟弟,拉起架子车走向地头,去拉收割完还没运到打麦场里的麦捆。田间地头的草尖上挂着莹亮的露珠,我们一步步走过去,瞬间就被露珠打湿裤脚。你不管不顾,单薄的身体站在田间的架子车旁,远远看去,犹如一个墨点。我和弟弟把地里一捆捆捆好的麦子抱来递给你,你结结实实地把它们装在架子车上,用绳子揽好麦捆,拉起装有两人多高麦捆的架子车,我们姐弟在车子后面推。从田间到打麦场有一段坡度很陡的路,你需要一口气拉上去,中间不能停,停下就会再退回去。那时,我和弟弟还小,你在前面拉,我们在后面推,你看不到我们,我们就会偷偷休息好几次。甚至,你拉的时候,我们就跟在车子后面走。可你,还是拉上去了。直到今日,想起你的毅力,想起你一趟趟拉着装有麦捆的车子在那个颠簸的土路上用力,我忽然就理解了,你为什么要把精神寄托给那个看不到、摸不着的“神”,也忽然明白了,在我们反对你介入那个组织后,你精神的坍塌。我们,都是自私的。
   你盼到了今天,终于从里到外地穿上了新衣服。你永远安歇在地下,不再吃苦受累。我拉平你身上的衣服,最后一次为你剪去手脚的指甲。看着你安祥苍白的脸,我仿佛看到了你解脱后的释然。
   你被抬出了住了近40年的屋子,安放在为你特意搭建的灵堂里。你小小的脸上被盖上了黄纸。从此以后,无论你哭你笑,我再也看不到。
   第二天,天空飘起了雪花,只一夜,天地就白了头。
   你下葬的那天早上,天出奇得好,睛空万里,没有一丝风。纸鹤白帆引着你走在天堂的路上,我看着你的灵柩入土,流下了你去世后的第一滴泪。那一滴泪里,有不舍,有感恩,有怀念,还有对你长长久久的祈愿。我想对你说,去吧,天堂不会再有磨难,我们姐弟送你最后一程,在你被黄土掩埋之前,我们姐弟对着你的灵柩,叫你最后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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