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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君敏《谈七绝的体性特征》
2019-01-22 | 阅:  转:  |  分享 
  
王君敏《谈七绝的体性特征》





每一种体裁有其体性特征,运用得体才能创作出上乘的文学作品。那么,七绝的体性特征是什么呢?

如果说,五绝像铅华落尽、质朴厚重的老者;七律像胸怀广阔、富有学养的绅士;那么,七绝就像活泼灵动、单纯美丽的女孩。如果说,七律仿佛正规战,以正面较量、协同作战、奇正相生的战术取胜;那么,七绝就如同游击战,以声东击西、出其不意、灵活多变、因势利导的战术取胜。“七绝乃偏师,非必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有或斗山上,或斗地下者。”(吴乔《围炉诗话》)

一事物有许多特性,我们正是从事物的变化中、一事物与它事物的相互关系中才认识该事物的。下面,我们就从七绝与七律、五绝、令词的比较中,具体分析一下七绝的体性特征。

一、七绝与七律的区别

从格律上看,七绝与七律相比,似乎只是截取七律的一半,别的也没有大的区别。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简单。“七绝固可将七律随意截,然截后半首,一二对,三四散,易风韵;截前半首,一二散,三四对,易致板滞;截中二联,更板;截前后,通首不对,易虚。此有学者会心耳。”(施补华《岘佣说诗》)

1、画面繁简不同

从画面上看,七绝是特写镜头(用近距离拍摄的方法,把人或物的局部加以放大、强调,以造成强烈的艺术效果),是精彩的一瞬间,时间要短暂,空间要洁净(切忌有眼花缭乱的意象),多工笔;七律则是视野较为开阔的长镜头,时间跨度可以很大,空间也可以非常开阔,场面宏大,多写意。

例如,同是写“登高”的诗歌,王维的七绝《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和杜甫的七律《登高》就截然不同。

杜甫的《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首诗写诗人忧国伤时的情怀。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情。首联着重刻画眼前具体景物,形、声、色、态,一一得到表现;次联着重渲染整个秋天气氛,好比画家的写意,只宜神会意,让读者用想象去补充;三联表现感情,从纵(时间——百年)横(空间——万里)两方面着笔,由异乡飘泊写到多病残生;四联又从白发日多,护病断饮,归结到时世艰难是潦倒不堪的根源。时间跨度大,空间范围广,画面复杂,意象迭生,“雄阔高浑,实大声弘”,这是七绝所做不到的。

再看王维的七绝《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诗写作者思亲之情,诗人不从自己这一面直接写,而是从对方说起,并且也只是用一个瞬间的特写镜头“遍插茱萸少一人”来突显。画面简洁明快,没有复杂的意象。

2、句法不同

从句法上看,七绝简单明了,如平常说话;七律句型复杂,多有雕琢。

还以杜甫为例。杜甫作七律,善于琢句,其锤炼功夫,无人能比,如《秋兴八首》中的句子:“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之类,皆句极老健。但是,在写七绝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用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写法的。如《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平易流畅,如同说话,根本不会有艰涩难读的地方。

再比如,韩愈的诗歌一向比较古奥难懂,但是,写到七绝的时候,似乎就换了一个人,语言立即变得通俗易懂起来,由此也可以看出,韩愈对七绝的体性特征的把握是非常准确和到位的。例如:七绝《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语言十分平易流畅,“草色”句如寻常口语,而为春草初萌写照,极传神。再看他的七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全诗严谨端庄,工整规范,字雕句琢,没有七绝《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的顺畅和流丽。

3、技法不同

从技法的角度上说,七绝是前两句铺垫,后两句出彩,重点落在三四句,甚至最后一句上;七律是结构比较完整的诗,重点在中间两个对偶句上。

七律相当于是一首完整的奏鸣曲,有引子、主体,尾声。一、二句是诗的总起式,也就是引子;三、四句和五、六句是主体部分,是全诗中最主要的部分,也是精华部分;七八句是诗的结尾部分,即尾声。一般讲究起承转合,很多是首联第一句起,第二句承,颔联、颈联衬贴,尾联上句转,下句合。

七绝的作法一般是:一句起,二句承,三句转,四句合。这是许多人的共识,大家也最重视第三句,李畯《诗筏橐说》云:“其转换之妙,全在第三句。若第三句得力,则末句易之。”王楷苏《骚坛八略》云:“七绝全要在第三句着力,须为第四句留下转身之地。第三句得势,第四句一拍便着。譬之于射,三句如开弓,四句如放箭也。”杨载《诗法家数》云:“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水之舟矣。”施补华《岘佣说诗》说:“七绝用意宜在第三句,第四句只作推宕,或作指点,则韵自出。若用意在第四句,便易尽矣。若一二句用意,三四句全作推宕作指点,又易空滑。故第三句是转舵处。求之古人,虽不尽合,然法善于此也。”类似的说法还很多,不必罗列了。

例如,同是写回乡情怀、感受的诗歌,贺知章的七绝《回乡偶书》与毛泽东的七律《韶山》就大不同。前者如截取事情精彩部分的幽默小品,后者如一首完整的奏鸣曲。

毛泽东《七律·到韶山》:

别梦依稀咒逝川(起),故园三十二年前(承)。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衬贴)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衬贴)

喜看稻菽千重浪(转),遍地英雄下夕烟(合)。

这首诗便是对于三十二年来的斗争和胜利的概括。首联表明诗人对故乡怀有一片深情,也交代自己离别故乡已经很久了。颔联紧接上文“三十二年前”,是对1927年大革命的历史情景的回忆,突出了当时阶级斗争的尖锐激烈。颈联是全诗的重点,它概括总结了中国革命的历史精神,饱含着对烈士们的深切怀念,也隐含着希望后来人珍惜革命者用鲜血换来的新中国。最后,诗人从历史的万千追忆中转回到眼前现实的“新天”。

贺知章《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起),乡音无改鬓毛衰(承)。

儿童相见不相识(转),笑问客从何处来(合)。

这首诗相当于一个小品,前面的所有铺垫描写,其实都只为着结尾的那一句热情而又错位、令人感慨而又感伤的问候:“客从何处来?”

另外,从修养上看,七绝重灵气,七律重学养。写七绝,可以略微取巧些;写七律,读的书少,词汇语句缺少变化,诗就容易轻,压不住阵脚。

二、七绝与五绝的区别

七绝同五绝在创作难度和体制风貌上有一定的差异。胡应麟指出:“五言绝,调易古;七言绝,调易卑。五言绝,即拙匠易于掩瑕;七言绝,虽高手难于中的。五言绝,尚真切,质多胜文;七言绝,尚高华,文多胜质。五言绝,昉于两汉;七言绝,起自六朝。源流迥别,体制自殊”。当然,作为绝句,二者之间也是有共性的,即“至意当含蓄,语务舂容,则二者一律也。”

1.节奏不同

七绝和五绝最明显直观的的区别就是音步的增加。因此,七绝的节奏是驰缓、悠扬、舒展、优雅和绵长的;五绝的节奏是急促、紧张、激烈、活泼和匆忙的。下面我们比较一下杜牧七绝《清明》和后人据此删削的五绝《清明》,看看有什么不同。

原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改诗:时节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

这两首诗意思基本相同,但是,原诗舒缓流丽、从容优雅,删改后的诗急促匆忙、古朴典雅。

2.作法不同

七绝与五绝的作法大体相同,但是仍有细微的差别。“五绝七绝,作法略同,而七绝言情出韵,较五绝为易。盖每句多两字,则转折不迫促也。”(施补华《岘佣说诗》)

五绝较七绝句短气促,似难酣畅抒情,然高手为之,亦不乏韵味悠长之作。五绝的诀窍在三、四两句不直接写题旨,而渲染景致或托寓比兴。五绝以古绝为正宗,近体五绝,终觉气格卑下。五言绝句下语须古拙有致,多采用问答体,或通首比兴,婉而多讽。

如贾岛《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三四两句,稍事渲染,即写出隐者的高洁不群。

又如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首诗是作者写来答齐高帝的,其意是在说,山中隐逸生活之佳处,只能自己怡悦,与世俗之人是没有办法讲的。写得深婉多讽,极耐寻绎。

相比较而言,七绝要轻松一些,开头既可以挑起,也可以慢慢倾诉;中间两句既可以一字长蛇,排山倒海;也可以煞笔一转,别开一洞天;尾句既可如顺势兜出,亦可飘然而去。还可以递进和递退,给人以一气腾飞或者一泻如注的感觉。

例如杜甫《江畔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首句点明寻花的地点,次句是上句“满”字的具体化。“压枝低”,描绘繁花沉甸甸地把枝条都压弯了,景色宛如历历在目。第三句写花枝上彩蝶蹁跹,因恋花而“留连”不去,暗示出花的芬芳鲜妍。第四句些诗人正在赏心悦目之际,恰巧传来一串黄莺动听的歌声,将沉醉花丛的诗人唤醒。“娇”字写出莺声轻软的特点;“自在”不仅是娇莺姿态的客观写照,也传出它给人心理上的愉快轻松的感觉。诗在莺歌“恰恰”声中结束,饶有余韵。全诗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七绝词藻流丽,音调婉转,一气而下;但是,五绝如果词藻工丽,就会显得太纤弱。

3.风格不同

七绝主神韵,以亢爽俊逸为贵;五绝重含蓄,以清淡隽永为佳。

“五言绝以调古为上乘,以情真为得体。”“必语短意长而声不促,方为佳唱。若意尽言中,景尽句中,皆不善也。”

例如,唐代诗人李商隐就写过两首叫《登乐游原》的诗,只不过,一首是五绝:“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另一首是七绝:“万树鸣蝉隔断虹,乐游原上有西风。羲和自趁虞泉宿,不放斜阳更向东。”

这两首诗,相比较而言,五绝风格质朴高古,淡雅隽永;七绝则情深词婉,流丽中带有沉郁,流美中不失厚重。

再如,同样是写牵牛织女的诗歌,杜甫《牵牛织女》:“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含蓄隽永,干净利落。杜牧《七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则清爽俊逸,富有风韵。

七绝是近体中最有乐感、最适合歌唱的体裁。所以注重篇章的流畅感、节奏感、诵读感,才能真正写出七绝的韵味来。

三、七绝与令词的区别

万树《词律》收录的《竹枝词》《阳关曲》、《采莲子》、《杨柳枝》、《浪淘沙》(二十八字体)、《八拍蛮》、《欸乃曲》、《清平调》等,与七绝很相似,甚至有人直接将它们归入到七绝里。(事实上古代也有人这么认为,所以唐诗选本里也总有刘禹锡的《竹枝词》)。

在词产生初期,诗的传统根深蒂固,有一些诗人还用诗的形式来写“词”,所以就有了这样的齐言词了。后来人们慢慢发现依照乐曲的节拍而在整齐的诗句上拉长截短所行成长短句的“词”才更适应“燕乐”的节拍特点,更富于变化,更生动。词才走上自己的轨道。

总的来说,七绝庄严,而令词婉媚。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用对比来讲:给人的感触印象上,诗刚,词柔;表达的手法上,诗直,词曲;情意的表露程度上,诗显,词隐。

1.格律不同

为了方便比较,这里以七绝与“阳关曲”“竹枝词”为例。

七绝的平仄要求是:一句之内,平仄相间;一联之间,平仄相反;两联之间,平仄相粘。而《竹枝词》的平仄,基本没有什么固定的平仄格式;《阳关曲》却是两联之间,平仄相反的。

例如《阳关曲·中秋月》:“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其中的三、四句的平仄为: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仄平仄。基本上是平仄相反,而不是相粘。

《乐府诗集》云:“《竹枝》本出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调》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可见《竹枝》本来就是民歌,刘禹锡写的《竹枝词》是拟民歌的自由体诗,我们现在听不到这种民歌的旋律了,但检查一下刘禹锡和白居易二人所作的全部《竹枝词》,就发现这些《竹枝词》大体上都是“七言拗绝”,只不过有的大拗,有的小拗,基本没有什么固定的平仄格式。但不管是哪一首,全部都是七言四句三平韵。语言风格上也都很口语化。符合“词”适于“燕乐”演唱的特点。

2.表现的内容不同

七绝多表达政治主题,以国家兴亡、民生疾苦、胸怀抱负、宦海沉浮为主,而令词特别是《竹枝词》多写男欢女爱、相思离别。

例如刘禹锡的《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写的是男女之间微妙的恋情,新颖生动,妙趣横生。

而他的七绝《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虽写的是看桃花,却暗讽攀龙附凤的满朝新贵。

3.风格不同

令词相比于七绝显得更轻灵细巧、纤柔香艳。例如,李清照《春残》:“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最长。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清代·陆昶认为:“清照诗不甚佳,而善于词,隽雅可诵。即如《春残》绝句‘蔷薇风细一帘香’,甚工致,却是词语也。”(《历朝名媛涛词》卷七)就是因为这首七绝“轻灵细巧、纤柔香艳”,不象七绝,而更适合于令词。

即使同样的题材,在诗词中也会呈现不同的风格。如怀古题材的诗多沉郁苍凉,而词却往往在历史沧桑中插入艳情。

另外,七绝偏文,竹枝词偏俗。正如清朝王世祯《师友诗传录》所言:“竹枝稍以文语缘诸俚俗,若太加文藻,则非本色矣”。

纵观诗史,七绝是近体中最成熟(也是最晚成熟)和表现力最丰富的体裁。诗人必须把握住它的体性特征,量体裁衣,才能充分发挥它的优势,创作出高水平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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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王君敏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