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代文人中,我特别喜欢王闿运,一是他够硬,腰杆硬,膝盖硬,笔头硬;二是他有趣,有逸趣,有雅趣,有谐趣。按理说,“硬”与“趣”二字最难调和,性情耿硬的人通常趣味鲜少,而趣味丰富的人则多半骨头酥脆。儒家文化是通红灼热的铁板,士子的那点幽默感早就在上面焙烤得焦枯了,若真要找寻有趣的人,又不想找得太辛苦,就只好往俳优(演员)队里去寻,东方朔扮演弄臣的难度就非常之大。王闿运堪称异数,他是文豪和大学者中有趣的硬骨头。别人都不敢在封疆大吏曾国藩、左宗棠面前撒野,王闿运与他们通信,有时措辞相当放肆,依然没有断交,单凭这一点,就可见他的底气很足。此公经历丰富,而且高寿,值得一写的爆点很多:有的是疑案,比如他劝曾国藩反清,光复汉人衣冠;有的是实情,比如他为权臣肃顺出过主意,与大臣丁宝桢结过亲家;有的是祸事,比如他著《湘军史》,信笔直书,惹恼了湘军集团,被迫毁版。本文主要在“趣味”二字上着墨,王闿运在这方面是绝对不会令人失望的。 一、风流自喜 结了婚,首要的事情莫过于营巢,王闿运在湘潭修建了一栋瓦屋,取名为“湘绮楼”。说是楼吧,其实只是平房,筑在湘江之滨,他想吹点牛,也可说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人不风流枉少年”,常人尚且以此为口头禅,才子尤有过之。王闿运一生喜爱壮游,多行则必有艳遇。在岭南,王闿运与一位才貌双全、积资数万的名伶相见倾心,这位名伶择偶,颇有出奇之处,她不愿做达官富商之妻,甘愿为才子名士之妾。王闿运为这位红颜知己取名“绿云”,后改名为“六云”,相携隐居于桂东石门山中,十二载治经生涯有六云陪伴,红袖添香,白天写经注,晚上听昆曲,心情怡悦赛过活神仙。王闿运的艳福不止羡煞天下文人骚客,连七位湘籍巡抚也都纷纷写信给他,表示由衷的歆慕。“纳一妾而名动七巡抚”,这无疑是王闿运压箱底的炫耀资本。六云共生下九个子女,王闿运写信给好友李榕,有“七省姬今成九子母,未退而衰,妾不如妻”的笑谈。 王闿运主掌成都尊经书院期间,羡慕亲家邓辅纶“复有小星之纳”,佩服他“何其勇毅”,也动了再纳一妾的念头,却没有中意的。他致书邓辅纶,大吐苦水:“闿运客寄于此,欲求一似人者而不可得。蜀女多于鲫鱼,不可为鳊鱼,奈何!奈何!”天府之国的美女竟被他戏贬为“鲫鱼”,不如鳊鱼活色生香,这多少有点令人意外。细究原因,很可能是蜀女不似湘女多情,而闿运老矣惫矣怠矣,结果两厢凑合不拢。 民国时期,名士孙思昉写信给掌故家徐一士,对王闿运有赞有弹,其中一段颇为有趣:“王翁本不满宋学,其识议能轶出宋人上,而行亦多可议。蜀人士谓蜀学由王翁开通,然从学者或得其遗风而好色好货。廖季平曾谓,自见其师湘绮老人盗婢,故季平七十余尚纳婢,而宋芸子亦好色云。”有其师必有其徒,并非反常。人性是天足,道德是弓鞋,削足适履,岂不苦哉。徐一士评议道:“王氏不受宋儒矜束,非不高明,特所以自律者不甚讲求,小德出入,浸或逾闲,一代经师,而人师之道乃不免有阙焉。”王翁好色,并不遮掩,也不矫装圣贤,确实能将朱熹甩开十二条大街。 王闿运平素特别讨厌那些束身害性的陋儒,曾作《拟曹子桓》一诗,诗中有句:“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好一个“绮”字,这是王闿运极高的自许。曹子桓即魏文帝曹丕,若论文学才华,可算是历代帝王中的前三名高手,此人另有出奇的地方,竟然将文章视为世间的宝中之宝,重中之重。他在《典论·论文》中说得既动情又认真:“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王闿运自封为“湘绮楼主”,其属意于名山事业的初衷昭昭可见。小人儒诟病其风流率性,他是浑不在意的。
论吐属风雅,出语诙谐,王闿运乃是湘人之佼佼者。某年,王闿运有位亲戚想要纳妾,正逢江南战乱期间,旁人规劝道:“今为志士枕戈待旦之秋,君不宜惑溺于女色。”王闿运闻言解颐,为某亲戚解围道:“此大易事,即名之曰‘戈儿’,以示勿忘在莒之义可也。”王闿运的这个玩笑开出了十足的雅趣,既然某亲戚不能投笔从戎,娶个小妾,将她改名为戈儿,也算是枕戈待旦了。善调侃者,闻者失笑,受者不恨。 清末时,王闿运是开明的保守派,论保守,他不像王先谦、叶德辉、曾廉那样顽固不化,论开明,他不如江标、徐仁铸那样与时俱进,应划入中右分子队伍。某次,湘绅聚谈,有人说:陈中丞(湖南巡抚陈宝箴)讲求吏治,刚直不挠,是近年难得的贤臣。但他不应该聘请梁启超来主讲时务学堂,败坏湖南风气。有人解释道:这不是陈中丞的过错,怪只怪他儿子陈三立交友太滥,择友不慎,所以陈中丞受到误导,千虑而有一失。大家议论风生,王闿运却捋须微笑,在一旁默无一言,于是大家请他发表高见。王闿运叹息道:“江西人好听儿子说话,陈中丞只不过遵行古道而已。”大家面面相觑,莫明所指。于是王闿运开导他们:“王荆公(王安石)变法时,遇事多由儿子王雱主持。严嵩当国,对儿子严世蕃言听计从。现在陈中丞也是如此,这是江西人的惯例,你们还大惊小怪干吗?”此言一出,众人莫不倾倒。至于褒贬臧否,既在言语之内,又有弦外之音。 幽默感富裕的人随处皆可发挥,王闿运就是这样的典型。光绪五年(1879),他应四川总督丁宝桢之聘,主持成都尊经书院,传道授业解惑。王翁教学,好以实物奖励门下弟子,诸生已娶者,恒奖以妇人用品,如手帕、胭脂、水粉和弓鞋之类,让他们转致贤妻。他说:“诸生勤学,得内助为多,闺阁之劝勉胜于师长之督责。”夫君学问好,妻子可沾光,妻子多劝勉,夫君学问强,王翁通逻辑,好玩真好玩。 在其成材的川籍弟子中,廖平的学问最佳,杨锐的名气最大,宋育仁与王翁最为投缘。三人各有所长,廖平却始终未能博得王翁的青睐,何以至此?廖平敏于思而讷于言,患有幽默感欠缺症,王先生最欣赏魏晋文章晚唐诗,廖弟子却喜欢漏夜抄写宋人之作,趣味大相径庭,因此道既不同,意复不洽。有一事最能凸显王闿运的心思,其《湘绮楼日记》提供了明确的线索:“况氏送来一婢,神似井研廖生。年十五矣,高仅三尺,即挥之去”。婢女貌陋身矬,王先生嫌弃不置,首先想到的参照物竟是弟子廖平,审丑尚在其次,这得有多大的反感才会纸写笔载?有人举荐廖平主管尊经书局,王闿运也持反对意见。世间的爱恶最终都会倾向于平衡,老师不欣赏高徒,高徒又岂肯尊敬老师?廖平晚年批评王闿运,可谓字字都是开花弹:“湘潭长于文学,而头脑极旧,贪财好色,常识缺乏,而自持甚高,唇吻抑扬,行藏狡狯,善钓虚誉。故其学说去国家社会最远。远则遨游公廨,不为所忌,依隐玩世,以无用自全。”这段话并不风趣,但确实命中了王闿运的痛穴。 宋育仁堪称奇葩中的奇葩。光绪二十年(1894),宋育仁以二等参赞身份随大臣龚照瑗出使欧洲四国,他做出大胆的策划,在澳洲招募二千名水兵,组成舰队,聘请英国人、原北洋水师总教习琅威理为指挥官,伪装成澳大利亚商团,突袭日本,以达成先发制人的军事目的。因为巨额资金无法到位,这个奇想很快就落空了,他还受到了贬职降级的处分。宋育仁脑海里的奇思异想多的是,武的不行,就来文的。他认为西方的现代文明制度都是华人老祖宗玩剩下的东西,是《周礼》制度的升级版,因此他提出一个令人脑筋急转变的主张——“复古即维新”。康有为剿袭其创意,写出《孔子改制考》,一时间暴得大名,两人因此闹出不少纷争,积为一桩学案。当然,宋育仁用的是偷懒的路数,尽管他百般诡辩,力图自圆其说,“复古即维新”的理论仍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宋育仁做过外交官,见识过西方世界的文明真相,其维新思想尚且是这般成色,那场不热身就登场的维新运动以失败而告终,就丝毫也不奇怪了。但不管怎么说,廖平、宋育仁、杨锐、杨度等人行事往往不按常理出牌,倒是颇得其业师王闿运的真传。 民国伊始,最鲜明的标志有三点:男人解放了头(剪掉了辫子),女人解放了脚(除去了裹脚布),清廷的龙帜换成了五色旗。其他方面改观不大。王翁一时起兴,自告奋勇,为总统府作讽刺联一副,“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横批为“旁观者清”。后来,章太炎意犹未尽,觉得此联与其含蓄不如显豁,他为上、下联分别添加“何分南北”和“不是东西”(意为:民国何分南北,总统不是东西),变冷嘲为热骂,更加痛快淋漓,却缺失了几分蕴藉。 王翁八十寿辰正逢民国“开业”,一时间宾客盈门,湖南都督谭延闿身穿一套挺括的西装到湘绮楼来道贺。王翁却身穿一套前清的袍服出门迎接,令谭延闿大惑不解。王翁打趣道:“我的衣服是外国式样,你的衣服难道是中国式样?”经他这么一说,满座为之欢笑。 民国初年,王闿运赴京出任国史馆长,既无事可办,也无史可修,打算回湘颐养天年,与弟子宋育仁谈及。宋育仁说:“师如离任,馆长职务应有人代理。”王翁询问弟子何人可代。宋育仁立刻毛遂自荐:“可即由馆员中指定,如师意中尚无所属,弟子亦可勉效此劳。”王翁说:“汝能代理,甚善。一言为定。俟吾行,汝即就职可也。”宋育仁提醒王闿运:“依程序言,宜呈明总统,由总统下令。”王翁认为,呈明总统太麻烦,无须小题大做,宋育仁便建议由王翁以馆长名义下一馆令,为其就职之依据。王翁首肯。两天后,王翁的馆令交国史馆秘书处,文曰:“本馆长因事返湘,所有馆长职务,拟请谭老前辈代理;如谭老前辈无暇,则请唐老前辈代理;如唐老前辈亦无暇,则请宋老前辈代理;如宋老前辈亦无暇,则请馆中无论何人代理。好在无事可办,人人均可代理也。此令。”观者无不捧腹,宋育仁则爽然若失。清朝有个规矩,无论岁数大小,后点翰林者必须称呼先点翰林者为老前辈,王闿运获赏翰林院检讨甚晚,上述馆员点翰林在先,所以王翁照例称呼他们为老前辈,在这篇滑稽令文中,有许多老前辈可代理馆长,宋育仁也是老前辈之一。王翁如此玩世不恭,足为雅士茶余饭后增添谈资。 王翁晚年怕冷,得貂裘一件,足以抵御风寒。他退居湘潭山塘湾时,一夕,偷儿光顾内室,貂裘不翼而飞。王翁甚是达观,戏作七绝一首:“犬吠花村月正明,劳君久听读书声。貂裘不称山人服,从此蓑衣并耦耕。”八十多岁的老翁,有此好心态,如握无价宝,貂裘虽贵,失之不恼。 当年的饱学之士,旧学好的,新学则未必佳,甚至有人对新学一窍不通。王闿运即是如此。年轻人最喜欢挑战宗师级的人物,好从中获取乐趣,从而占尽锋头。曾国藩的长孙曾广钧兼通新旧两学,对王闿运独沽一味颇不以为然,他决定借机捉弄一下王翁,使之大出洋相。有一次,曾广钧向王闿运请教,《策府统宗》一书中的“克虏伯”该作何解释,王翁闻之,茫然不知所云,瞠目不知所对,仓促间嗫嚅而答:“这似乎是一个冷僻的典故。”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王翁受窘,竟至于无地自容。克虏伯是德国军火大王阿尔弗莱德·克虏伯,在当年洋务派中可谓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生产克虏伯大炮著称,王翁居然说它是僻典,当然十分搞笑,算是出了个大糗。 幽人一默,胜造七级浮屠,剃人头者也可能头被人剃,饱学王翁冷不丁吃了后辈的哑巴亏,也只能尴尬一笑,自惭谫陋了。 三、布衣傲王侯
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后,天下士子宗仰他为泰山北斗,趋之若鹜,唯恐不及,以能成为其门生幕僚为极大荣幸。他们谋想的是进身之阶,是平坦的仕途,是亨通的官运。然而王闿运与曾国藩交集,始终以宾客自处,唯其独立不羁,潇洒来去,曾国藩才对他格外高看一眼。江宁之役告捷,王闿运前往湘军帅府道贺,此时曾国藩志得意满,已非昔时临渊履冰、独撑危局时的苦瓜相,对老朋友远不如先前那么礼貌周全。王闿运见曾国藩无回访之意,心下大感不平,他打点行装,立刻走人。恰巧这时曾国藩派幕僚来召他前去宴饮,王闿运不满而且不屑地说:“我大老远赶过来,难道是为了吃大帅两顿酒饭吗?”于是他浩然归棹,连一个当面转圜的机会也不肯留给对方。曾国藩去世后,曾家印制门生故吏名册,竟自作主张,将王闿运列入曾文正公的弟子行,别人求之不得,王闿运却嗤之以鼻。他为曾国藩撰写挽联,联语中暗含讥刺,其词为:“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只传方面略;经术在纪河间、阮仪征而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恨礼堂书。”曾国藩不曾入值军机处(相当于未登相位),没有留下专著(按老规矩,奏折、日记、书信不能算数),乃是他人生的两大遗憾,均被王闿运信手拈出,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难怪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乍见此联,即忿然作色,斥责王闿运“真正狂妄”。 王闿运与左宗棠交往,依然显露其狂狷不羁的素性。他对左宗棠的评价不高,远低于对胡林翼和曾国藩的赞可,他在致郭嵩焘的信中写道:“左之识学不逾明人,劣及宋而止矣,何足以识九流之秘奥,知六合之方圆?”左宗棠比王闿运年长二十一岁,王闿运“唯以丈人行事之,称其为‘季高十三丈’”。左宗棠一向自视甚高,对于王闿运时不时亮出高姿态不以为然,他对别人说,王闿运“太过狂悖”,这四字评语虽不算太冤酷,但王闿运风闻之后,立刻投书问罪,他责备左宗棠用人不当,而且怠于求贤,词锋相当锐利:“委克庵以关中,留寿山于福建,一则非宏通之选,一则为客气之尤。节下久与游而不知,是不智也;无以易之,是无贤也。将兵十年,读书四纪,居百僚之上,受五等之封,不能如周公朝接百贤,亦不如淳于之日进七士,而焦劳于旦暮,目营于四海,恐仍求士而士益裹足耳。闿运自不欲以功名见,视当世要事若存乎蓬艾之间,既非节下诸公所札调能来,亦非诸公肯荐自代,有贤无贤,何与人事?特以闻节下之勤恳,伤所望之未逢,涉笔及之,聊为启予耳。”他意犹未尽,继续写道:“节下颇怪闿运不以前辈相推,此则重视闿运而自待轻也。今特节下者众矣,尚须求也益之乎?如闿运者尚不怪节下不以贤人见师也。”王闿运的逻辑很简单:左宗棠功勋盖世固然不假,但他未能礼贤下士,就该大打折扣。我猜,左宗棠读了这封信,两个眼珠子都可能气绿了,甚至掉在地上。 既然王闿运连曾、左两位大神都敢睥睨,其他等而次之或相差甚远的达官贵人,在他眼中,能算老几?有一回,湖南巡抚端方拿出一只珍藏多年的异形古瓷器,请王闿运鉴赏。王闿运把玩一番后,即兴调侃道:“这古瓶的确年深月久,已见过不少世面,可它的形状既不端又不方,真叫人拿它没办法!”此前数年,另一位湖南巡抚陈宝箴也跟王闿运打过交道,某次,这位江西籍的封疆大吏设宴请客,谈及湖南盛产人材,再三表示歆羡。王闿运环顾四周,神秘兮兮地说:“别看这些下人现在卑贱,穿布衣,干粗活,一旦行时走运,也可以做总督当巡抚的。”王闿运的讽刺既不显棱,又不露角,而是绵里藏针。听了这话,陈宝箴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红了。 湖广总督张之洞敬重王闿运的才学,曾用讨好的语气对后者说:“我为博学,君为鸿词,合为一人,始可应博学鸿词考试。”古代的博学鸿词科极难考中,考中的人真能名副其实、又博又鸿的少之又少。张之洞是择其难处而言。王闿运笑道:“若必定如此,又从何处得同考之人?”王闿运当仁不让,居之不谦,张之洞便默然无语了。 魏晋名士之风久已澌灭,而在王闿运身上仍有保留。湖南巡抚陆元鼎专程去衡阳拜见王闿运,王翁竟闭门不纳,让这位省长大人吃下闭门羹。陆元鼎倒也不以为忤,掉转船头,返回省垣。过了半天,王闿运租条快船追上百多里水路,回拜陆元鼎,两人把晤之后,相谈甚欢。对此有人大惑不解,王翁便解释道:“前之不纳,示不敢当;后之远追,又以示敬。”东晋才子王子猷雪夜乘舟去剡县访戴逵,乘兴而往,兴尽而返,并未与戴逵谋面。经《世说新语》播扬,“王子猷雪夜访戴”早已成为千古佳话。王翁高仿,亦饶有趣味。 王闿运对金钱看得很轻,真能做到“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他主理湘潭慈善公所时,银钱出入累千累万,他却从不沾手,另择专人管账。他题不忍堂门联:“世上苦人多,一命存心思利济;湘中民力竭,涸泉濡沫念江湖。”可见他仁者爱人。也有说王闿运视钱如命的,理由是他曾订下条例:凡是央求他向达官贵人通门径,以谋取美差的,须按每封推荐信一百两银子的标准付费。就算是自家的女婿,也不例外。在《湘绮楼诗文集·笺启》中有一短函《致马生》,饶有趣味:“用度浩繁,专靠出卖风云雷雨,一信百金,久出笔单,而令叔以瘦鸭换之,故为难也。”王闿运定下高价润笔费,是为了省减许多无谓的应酬,杜绝烦人烦己的官场请托。标出高价,才可让人知难而退。但亲戚朋友后生晚辈都来恳求他,拎一只瘦鸭充抵润笔费的也有,这样明目张胆的烂价行为,他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令人好奇的是,王闿运的荐书果然有用吗?他在《致赵师爷》的信中就发了一堆牢骚:“方今随俗者众,知古者稀。江南大吏诚多旧识,然皆以虚名相假,有貌无情。今若挟要津一函,犹当审其最要。山中老朽荐一布衣,投书既未必开函,延见亦徒资匿笑。”由此可见,王闿运对自己所写的荐书作用几何还是心中有数的,真人面前不打诳语。 清末封疆大吏陈夔龙在其笔记《梦蕉亭杂记·王壬秋》中有一段趣话:陈夔龙任湖广总督时,王闿运忽从湘中写信过来,行文颇为滑稽,大意是,昔岁端午桥(端方)为湖南巡抚,我曾与他约定,只推荐绅士,不推荐官员,午桥同意了。现在君为湖广总督,我打算推翻前议,只推荐官员,不推荐绅士。君意如何?然后就胪列了多个名字,纷纷请托。陈夔龙与王闿运是老熟人,知其笔墨已到而意思先忘,因此一概束之高阁。事后王闿运也不再提及,也并未生气。 四、老眼未昏花
当年,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好奇心,揣此疑惑,直接就教于王翁:“公已八十三岁高龄,夫复何求?如今折身事袁,为其下属,似不值得。”王闿运的回答既令人解颐,又令人释疑:“做官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如今老聩,百事莫办,只得找件最容易的事情做做。” 孔子曾郑重告诫道:“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但人老了,往往耐不住寂寞,总想掺和点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出昏招。这也正是庄子“寿则多辱”一语隐含的深意。王翁受累于弟子杨度,杨度要借重乃师之盛名,为自己多捞些政治资本,因此擅自在劝进书上代为签名,实违王闿运的本愿。在大是大非上,王翁曾劝杨度不可犯傻:“若先劝进,则不可也。何也?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也。弟足疾未发否?可以功成身退,奉母南归,使五妹亦一免北棺之苦乎?抑仍游羿彀耶?”王闿运致信袁世凯,也婉言劝导这位龙心未餍的大总统打消称帝念头:“……但有其实,不必其名。四海乐推,曾何加于毫末?”当时,袁世凯哪里听得进逆耳之言? 王闿运一生风骨不肯让人,就算他要兜售帝王学的“老锅底”,也绝不肯沿街叫卖。袁世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王翁视之为鄙夫,再加上国史馆的经费、工资迟迟不能到账,遂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胜其辱”之感。恼怒之余,他将国史馆馆长的印信寄存在弟子杨度处,未向袁世凯辞行,就一驾风回了南方。 当初,王闿运北上赴任,在武昌题襟高会上,意气洋洋,所作诗句“闲云出岫本无意,为渡重湖一赏春”,至此仅兑现了一小半,折损了一大半,春意若有实无,秋风萧瑟倒一点不假。 王闿运晚年,本不足道的周妈(王闿运的管家婆和情人)却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周妈帮他料理衣食住行,检寻书籍文章,还帮他出恭后揩污,是个不可或缺的好帮手。王闿运北上,暂停武昌,先去拜会以贪鄙著称的湖北督军王占元,他带上周妈同行。王翁对王占元说:“老妪欲瞻将军威仪,幸假以辞色。他日入京,亦携此妪,谒拜圣颜,使阔眼界。”王占元遂对周妈礼遇有加,赠以金帛,那些视周妈为乡婆的招待员因此前倨而后恭。湖北将军段芝贵设宴招待王翁,王翁同样带周妈同行,他对周妈说:“汝欲看段大少爷,即此人也,有何异处?”段芝贵闻言,面露惭色。王闿运到国史馆就职后,报章上时不时敲打和调侃周妈。上海《时报·文艺周刊》载有长篇小说《周妈传》,明道湘绮老人无周妈,则冬睡足不暖,日食腹不饱。《益世报》刊文更模仿湘绮老人的口吻说:“周妈,吾之棉鞋大被也。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顺天时报》记者更讽示周妈幕后干政,致国史馆官以贿成。于是王翁自弹自劾,递上辞呈:“呈为帷薄不修,妇女干政,无益史馆,有玷官箴。应行自请处分,祈罢免本兼各职事。……闿运年迈多病,饮食起居,需人料理,不能须臾离女仆周妈。而周妈遇事招摇,可恶已极,致惹肃政使列单弹奏,实深惭愧,上无以树齐家治国之规,内不能行移风易俗之化。”章太炎对此有两句点评,算是道破谜底:“湘绮此呈,表面则嬉笑怒骂,内意则钩心斗角。不意八十老翁,狡猾若此!如周妈者,真湘绮老人之护身符也。” 有则轶事流传一时。王翁初抵京城,袁世凯示以高规格的恩宠,不仅陪王翁游览三海,而且大集百官,设宴为这位文坛耆宿洗尘。吃完饭,袁世凯与王翁聊天,礼性周至,状极谦卑,王翁则以“慰亭老世侄”称之。返回客栈的路上,王翁对随行的弟子说:“袁四真是个招人喜欢的角色啊!”马车经过新华门,他抬头喟叹道:“为何要题此不祯不祥之名?”同行的人大吃一惊,赶紧问他何出此言。王翁说:“我人老了,眼睛也昏花了,那门额上题的不是‘新莽门’吗?”王翁真够机智俏皮的,“莽”字与繁体的“華”字的确有点形似。西汉末年,王莽发动宫廷政变,改国号为“新”,猴急鸟急地过了一把皇帝瘾。可他惨淡经营的十五年短命王朝旋即崩盘,他本人也被绿林、赤眉搠翻在地,好个莽爷成了无头之鬼。王翁话中藏话,弦外有音,暗示袁世凯若蓄意称帝,其下场头很难好过王莽先生。 五、不向空门何处消 一贯令人厌憎的索命无常叩响了门环,竟有心来点幽默,可他那句玩笑开得不合时宜:“去天堂,你老人家的帝王学更派不上用场,还是去地狱吧,所有人间的专制魔王都在那儿蠢蠢欲动呢,你老人家不愁找不到大显身手的机会!”然而,王翁断然拒绝了恶鬼的“美意”,他把最后一瞥目光投向了高旷邈远的青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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