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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刚

 老鄧子 2019-01-24

左  邻


左邻夫妻,三四十岁。妻姓梁,娇弱漂亮,说话嗲声嗲气;夫姓刘,温文尔雅,戴近视镜。不知做何生意,开一辆黑色宝马,经常出差在外,应酬多,常后半夜回来。有时能听见夫妻俩压低声音争吵和妻弱声的哭泣。夫一回来,妻养的德国牧羊犬就吼叫不停,估计全楼的人都被惊醒。夫养的暹罗猫也趁开门出来喵两声。德国牧羊犬棕黑色皮毛,英俊逼人似狼。暹罗猫瞪着一双蓝眼,聪明好看像狗。梁与“狼”感情深厚,形影不离;一个皮肤白皙,一个粗犷黄黑,一弱一强反差恰到好处。有时感觉“狼”是梁的“主人”。夫妻俩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不知是丁克族,还是另有隐情?妻说,一定是丁克,想要孩子还不简单,男的不行,人工授精;女的不行,试管婴儿,而且双胞胎、三胞胎、四胞胎,甚至性别任你选,有钱就行。我不苟同,据我判断,梁喜欢孩子,想要孩子。儿子小时,她常送零食给儿子,诸如薯片、雪饼、虾条之类。像变魔术,不论在哪里,见到我和儿子,总能从她的粉色酷奇包里掏出几样零食给儿子,并蹲下亲蹭儿子的脸,发出爱怜的猫叫似的声音——叫阿姨。有一次,被妻撞见。妻说,好儿子,还给阿姨。她拽着儿子的胳膊,把手中那袋膨化虾条往梁的手中还,儿子却不松手。一来二去几次不成,妻笑着,拿住儿子的手暗力使小手松开,塞到梁手中。教儿子说,谢谢阿姨。儿子不说,想哭的样子。她牵住儿子手,边走边回头说,好儿子,谢谢阿姨。没走几步就令儿子把嘴里的吐出来,并小声说,膨化食品,以后不能吃这玩意儿。我能看出儿子已经哭了的背影。妻始终没看我一眼,剩下我和梁立在那里。梁朝我身后喊了一声“哈利”,一只“狼”喘着粗气奔跑过来,蹭着我的腿,一声不吭站在我们之间。我觉出自己的腿有点打颤,一直盯着它,不敢动。我看一眼妻儿的背影,心里催他们快离开,怕梁使个眼色,“狼”扑向他们。梁看出我的心思,俯身揽住它,蹲下跟它并肩而立。梁把手中一袋虾条往天上一扬,虾条随风撒了一地,她说吃吧。“狼”像吸尘器一样,地上的虾条瞬间不见了,被风吹走的,也被它一一追上消灭干净。梁看看我,意思是,怕什么,她最心爱的哈利都可以吃。妻却理解成,狗吃的东西给孩子吃,这是多么恶毒的侮辱。

狗东西,太欺负人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回到家,妻恼怒地说。

她怎么不敢当着我的面给?妻换了一身家居服,咄咄逼人问我。

小点声,都能听见。

膨化食品的害处,难道你不知道?自己不喜欢孩子还要害别人的孩子。

人家喜欢孩子,还给过书呢。

妻嗓门更大了,什么书?

《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木偶奇遇记》,还有几米的书。

你怎么不早说?正版盗版?

都是正版吧。

这些书我们家都有,把她送的找出来!

我知道,现在找出这些书,肯定就被扔出窗外了。为了平息她的怒火,我说,都跟报纸一起当废品卖了。妻在沙发上喘着粗气,余怒未消。我继续给她消气,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他们家都沾上了。妻像是从未听说,好奇地问,为什么?我说男不养猫,是怕猫扑向男人的会动之物,当成老鼠吃掉。女不养狗,是怕狗跟女人发生那种关系。哪种关系?妻问。我说,男女关系呗。妻明白了,说对,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我也说对。妻说,到此为止,下不为例。我说,你也小心点,别让“狼”给咬着。

从此,妻出门,总要趴门镜上看“狼”是否在门口,不在,才敢出门。有时让我送她出去,挽着我的手臂还时不时回头看。

这只“狼”听见声音就叫,不分昼夜。四楼吴老太、六楼壮汉分别去他们家理论过。吴老太说她睡不好觉,壮汉说他老婆听见狗叫就心跳。他们要求主人把狗处理掉,否则就报警。刘邻居跟公安很熟,一报,梁和“狼”就去外面躲几天。吴老太、壮汉无可奈何。

后来壮汉女儿带着三个儿子从美国回来探亲。壮汉儿子也在。楼上一时间热闹非凡。那天兄妹俩领着三个孩子下楼玩耍,到了五楼,正遇梁牵着“狼”出门,“狼”千不该万不该这时候狂叫,三个孩子的惊叫声像三支小号达到最高音。壮汉女儿以美国方式,找来律师,一纸诉状,起诉维权。“狼”确实不见了。梁也不见了。

壮汉女儿回美后,“狼”和梁又回来了。我发现梁常无精打采陪着“狼”在院里转悠,表情阴郁,眼无神,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右  舍


右舍夫妻,夫姓郭,烧伤病人,全身百分之九十八烧伤,只剩头皮和生殖器完好无损。从脸面看不出年龄。自报五十多岁。妻为续弦,已过而立之年。长发披肩,面善貌美,不像来自凡俗人间。用郭邻居的话说,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

我还记得多年前的火灾那天,正是子夜,我听见女人尖叫、男人大吼的声音,起初以为是楼上壮汉和悍女吵架。后来听见男人喊救命,同时也闻到了起火的烟味,心里一惊,起床冲出门去。好在右舍防盗门闩能伸进手去拉开,木门几脚就踹开了,郭邻居已烧得一丝不挂,晃荡着出门,扶住我,瘫坐在地上。我在他身上泼了几盆冷水降温。120急救车的担架抬他时,臀部完整一张皮粘在水泥地面上。没人敢想他能保住性命,并且活到现在。而他闯过了二十多次手术的鬼门关,也挺过了面对可怕的毁容和肢体残疾这一关。郭邻居作为被成功救治的罕见病例,还在国际医学学术会议上以论文的形式宣读交流。郭的前妻接受不了丈夫的现状,离婚而去,儿子也随母亲回了娘家。

邻居们不理解,郭邻居有何魅力,烧残至如此程度,竟有如此美人肯嫁于他,而且一鼓作气给他生了三儿一女。于是各种议论,大致如下:一曰,郭邻居烧伤前一表人才,伤的只是表面,内在魅力不减当年;二曰,郭邻居钱财之富有,难以估算;三曰,郭邻居性能力超强,在其他器官残疾,唯有生殖器完好无损的情况下,其能力不可想象,看看那些孩子便是明证;四曰,郭邻居前世修来的命,美女为上天所赐。

据说郭妻中医无师自通,多有偏方。自制的橘色烫伤药膏,郭邻居易伤的皮肤,一有损伤,敷上即好。她还用偏方为邻居们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一次我的脚踝崴伤,脚不敢着地。她亲自配药,并妙手给我敷上,第二天脚踝不肿,呈青墨色,落地即能行路。此后我多次脚崴伤,妻打趣说,你是故意的吧。郭妻干脆把偏方告诉我,我牢记于心:栀子粉十钱、白酒五钱、老面少许、蛋清少许。郭妻还有偏方治不孕不育,她跟梁表达了自己可以让她怀孕生子的心意。梁却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她是这儿的病,治不好的。

我看着郭邻居一个比一个高的孩子,想起床上的声音,不由得笑了。我对妻说,人家在床上是为了生育后代,延续生命。我们是为了娱乐、玩耍。妻说,谁跟你娱乐、玩耍,我们是怕管计划生育的砸我们饭碗,不敢生。

左邻那只德国牧羊犬,见了谁都狂叫,见了楼上壮汉,尤甚,那劲头,若不是主人牵着,就会扑上去撕扒着吃了。唯独见了郭邻居,一声不吭,眼看别处,嗓眼里发出示弱的叫声,不知郭邻居哪一方面把它震慑住。一次,“狼”自己待在单元门口,不知梁人在何处。我与妻外出,开单元门正与“狼”相遇,“狼”以为遇袭,狂吼着欲攻击。幸好郭邻居从外面回来,喝声制止,并疾步以身护之,解了危境。

郭邻居烧伤前是乐团首席小提琴,烧伤后,双手残疾,改吹奏口琴。他吹奏口琴,能唤醒金属的灵魂,产生令人心颤的乐音。那乐音有时像手风琴,有时像黑管,有时像萨克斯,有时像巴松,有时像提琴,像个小乐队。我很愿意听他在家为妻和孩子们吹奏口琴,愿意听孩子们在妈妈的带领下鼓励爸爸的幼稚的掌声。我常听的一曲是《梁祝》,他吹奏《梁祝》时,左邻的“狼”都很安静。四楼的吴老太也不嫌吵了。楼上的壮汉和悍女也停止了“战争”。唯有暹罗猫不时发出哀怨的叫声。

郭邻居逢年过节总要登门送礼以报救命之恩,我婉拒时说,你悠扬的口琴声就是最好的礼物。





陋  室


我每天写作之余,坚持锻炼一小时,疾步走和做操,让血管里的血循环流畅,以保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以前锻炼是在户外,最近雾霾重,街上行人大多戴口罩,甚而戴防毒面具。这阵势,我着实不敢出门。我们家从南到北近七米,来回疾走五十分钟没问题,余下十分钟做操。走了这么多天,算了一下,该走到济南了。

在家锻炼虽不算标准的有氧运动,但有诸多好处,躲过雾霾的害处不必说,比如不会与心气不顺的路人发生摩擦而影响心情,也不会因汽车粗野的喇叭声或蛮横地夺路而上火动怒。在家里运动对自己不必有任何约束,甚至裸体都行。不过,我想得也太单纯。没出几天警察就来敲门了,要我管理好自己,是个正常人的话,就不能不顾公共道德的约束,裸体运动。我刚要辩解,警察掏出手机把视频放给我看,虽然有些模糊,但确实是我在裸体行走。警察说,你也不用去猜是谁举报,谁录的像了。你的对面这么多窗户,谁都能看见。年纪也不小了,做个正常人,别影响邻居孩子的成长。过后我才知道,是对面五楼的一个少妇看到我裸体运动这一幕,录下视频并举报的。

我在想,要是反过来我看到她的裸体,结果会怎样?我就成了偷窥的色狼。

几天后,我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继续锻炼,裸体疾走,我愿意一丝不挂,感受汗水从头发,从脸上,经脖颈、肩膀与前胸、后背的汗水汇合一起,通过小腹、臀部、大腿流向小腿、脚踝,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

锻炼结束,我回到电脑前继续写作这篇小说。这时有人敲门,我从门镜看到的是楼上悍女。这人总是在我最不该见人时出现。她似笑非笑,一副知道有人在看她的表情,门镜把她变矮变胖了。她还穿着丝绸连衣短裙,只是由黄色变成绿色。我没开门,一是因我赤身裸体;二是若她进来,妻就会闻到她的气味,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见我不开门,她说,我们家电视黑屏了,我一个人在家,不会摆弄。我想说,电视怎么会黑屏,除非断电。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我要做家里无人状。她似乎知道我在,我想说什么。她说有电的,红灯还亮着。我反身进了书房,想继续写作,已无心情。我穿上衣服,回到门口,从门镜里看到她还在,真能看见我似的。她又说,电视正播放她最喜欢看的梅兰芳演唱《贵妃醉酒》,太想看了。我还是没有出声。我想不通,她到底想干什么?

第二天,楼下吴老太来敲门,说我整天在他们头顶唰唰地走来走去,有时候像老鼠打洞,有时候像铅蛋滚来滚去,还让不让人睡觉?说本以为我在南卧室锻炼,就把床搬到东卧室去。结果没几天,你又从南卧室去了东卧室锻炼。这不是故意折腾人嘛?!我解释说,本来我在南卧室锻炼,忽然想到楼下伯伯和大姨在南卧室,会影响你们休息,就转到东卧室去了,怎会想到你们又去了东卧室?

妻回来了,我把吴老太的事说给她听。她说这就像我们,开车时嫌行人不好,故意与我们作对。做行人时,又嫌司机不好,故意找我们麻烦。我说,很有道理。

有人敲门,妻开的门,一位女煤气安检员笑意盈盈站在门口,穿灰色制服,胸前佩戴有照片的服务牌证。妻回头瞄我一眼。

安检员说,打扰了,检查一下煤气。她穿上鞋套,进了厨房,打开橱柜,把黄色仪表探进黑暗处的煤气表装置。又在煤气灶装置周围测试一遍。说,软管老化,该换新的了。妻说,不会吧,刚换了没几年!安检员说,可能是质量不过关吧。最好是换换,易出危险啊。她把一本带表格的本子放在餐桌上,请签字。妻故意夸张地嗅了嗅鼻子,用后脑勺看着我,过去签了字。安检员说,煤气不是香水,闻不见的,要是能闻见,就没有煤气中毒、煤气爆炸的了。我心想,安检员,快走吧,真够啰嗦的。

送走安检员,妻说,没有香水味啊。

我说,也许是楼上邻居的。

妻说,知道墨菲定理吧?

我说,谁不知道。

妻说,给说中了吧。

我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正尴尬之际,对讲门铃响起,我接起话筒,是顺丰快递。我知道是福柯《不正常的人》到了。




尾  声


那天周末的上午,因昨夜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院子安静。突然,隔壁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叫,听上去格外瘆人——哈利,哈利……是左邻梁在喊她的德国牧羊犬,像喊逝去的亲人那样痛入骨髓。然后是嚎啕痛哭。

邻居们都趴在窗口张望着。

我对妻说,难道“狼”死了?

妻说,谁知道呢。

到了下午,还能听到梁嘤嘤的哭泣。邻居们议论说德国牧羊犬是被毒死的。

又过了几天,听说梁从她丈夫三十层楼的办公室跳了下去……

 

一天深夜,睡梦中听见有猫叫,开始以为是院子里的猫,但越听越不对劲,叫声来自床下,一声紧似一声,叫魂似的。妻蜷缩被中不敢动。我开灯起床,脸贴地板跪伏着看床下,一双蓝眼在黑暗中闪烁,叫声冤得让人怜爱。引它出来,不出。这时听见了敲门声,觉得一定与猫有关,就跑去开门,是暹罗猫的主人刘邻居,显然他也听见了猫叫。彼此点头示意。我让妻蒙好被不要紧张,后者也快步来到卧室趴下,一起看着床下——猫不见了,来无踪去无影。温文尔雅的刘邻居摘下眼镜,用长袍睡衣的一角擦满头的汗,近视的眼球瞪得大大的。他找来一根木棍用力敲打床下的地板和墙面,仿佛在探找一个黑洞,暹罗猫一定是钻进黑洞里了。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说,算了吧,别找了,也许是幻觉,邻居们都被敲醒了。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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