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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一个地方,发几天呆

 老鄧子 2019-01-24


在骨子里,我原来一直深深不理解休假这件事。真正喜欢做的工作就像小时候的玩耍、学生时代的电子游戏,尽管有不如意处,但是总体是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事儿,为什么要休假?“开疆拓土,攻城略地,杀伐战取,千万人中取上将首级”,不是男生最爱干和最该干的事儿吗?如果累了,冲个澡、睡一觉儿,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休假?休假去个陌生的地方,水土不服,语言半通不通,没有合适的吃喝嫖赌,没有好玩的朋友,为什么要休假?埋首任事,几十年如一日,每日工作十六个小时,死了土埋,无需再醒,如此一生不是也挺好?为什么要休假?


所以,就算是佛系的禅宗,也有百丈怀海提出百丈清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所以,大学毕业之后,就该天天工作,日天日地日空气,一日不日,一日没脸吃东西。从常识看,这种说法也成立,如果你在可以劳作的时候不劳作,你有什么生存的理由?世界为什么让你生存?如果你不劳作,不和世界产生赤裸裸的买卖关系,你的一切就没了最基础的真实。你妈喂你或者抽你是因为她爱你,但是你不劳作、不和世界发生赤裸裸的买卖关系,你就没有了价值。从这个角度观照,一个组织和一个国家的健康程度也取决于其中多少比例的人在真实地劳作,很难想象一个很少人干活儿、很多人全职搬弄是非混吃等死的组织或者国家能够一直伟大。


如果做的不是喜欢的工作怎么办?如果找不到你喜欢的工作,那就好好喜欢你能找到的你最喜欢的工作,然后积累资历、等待时机,跳槽,在人世间做你真正喜欢做的工作。即使你在做你不喜欢的工作,休假也不能让你更喜欢你的工作,休假也不能让你积累你跳槽需要的资历,为什么要休假?


后来,在不惑和知天命的年纪之间,我渐渐意识到,休假是必需的,极短暂的逃开是必要的,一年当中,找个地方,发发呆,是天赋人权和肉身刚需。肉身非我有的俗人在成佛之前都不是佛,没有非佛的肉身能持久地真诚地把世间的是非成败当成电子游戏,随时拿起、放下。即使在智识上知道,“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闭一阵门之后想的还是手机和是非,读一阵书之后想的还是手机和成败。


1990年到1998年,我在北京协和医学院念书,总被身边的协和精神和协和老教授鼓舞和摧残。老教授总是反复强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病人无小事,小事也能致命,总是反复强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医疗智慧和技能上,强调熬过极苦方得正果,不接受任何低于最顶级的标准。少年时代见识短,以为身边的世间就是世间,以为协和老教授这套三观就是最该从一而终的三观。毕业二十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一辈子的盛时似乎很快就要过完了,一辈子如果天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临死那一刻得多糟心啊!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进一步发现了另一个残忍的事实:我彻底失去放松的能力了。


所以我需要一个完美的发呆处。


我被领到北海道,从札幌新千岁机场坐车两个小时,来到一个小旅店,手机锁在保险箱里,呆了三天。总结适合我的完美发呆处的特点:


人少。小旅店一共十五间房,估计住客多数还是有追求、想折腾的人,可能睡醒了就出去见识世界去了。我偶尔走出房间,在旅店里转悠,很少碰见什么人。


事少。如果你不喜欢滑雪,在冬天,小旅店附近被大雪覆盖,方圆十里真没什么可玩儿的。小旅店里除了十五间客房,只有餐厅、客厅、书房、茶台、吧台、吸烟室,没有健身房,也没有游戏室,书房也没有几本书。


自然。屋子里的落地窗外就是小山、杂树、每天不断的新鲜的不同明暗的雪。两处温泉池,完全不过滤,细看见泥,屋子里一处,屋外房檐儿一处。最爱房檐儿那处,温泉池外一尺就是雪,风起时一池的上空都是雪,一瓶香槟放在池边高处,温泉不及,十分钟后,香槟在风雪里,温度低到适饮。公共酒吧和客厅的窗外都是毫无遮挡的雪景,有真酒,有火炉,火炉里有真木头在燃烧。


简素。小旅店在天地之间、在雪里、在山林里,配色都是泥土、树林、积雪、山丘、阴天的颜色,用的各种东西也是一样的配色,土味审美一土到底,在我有限的认知里,是最接近宋代建窑配色和审美的现代存在。


三天发呆期间,我清楚记得我还有一个电话会要开,而且给了我一个日本当地电话号码可以拨入。我仔细研究了房间配备的电话,没有找到拨当地号码的方式。我打电话问前台,前台说:“您是对的,房间里的电话只能和旅店前台通话,不能拨打任何当地号码。”


我想起保险箱里的手机,想,要不要把它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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