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荐读:《从天空到大地》 贤玲 2018-08-07 阅读114 只要你敞开心扉,就永远不会孤独。在人群中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大自然中你也是孤独的一个。读了鲍尔吉原野著的《从天空到大地》,大自然丰富而绵长的物类,真的不知比人类丰富多少倍;在广袤无垠的自然面前,人类真的要低下高贵的头颅,敞开谦卑的心…… 跟随着原野的笔端,贴着自然的心,去感受世界的苍凉和美好……初夏 原野 初夏差怯地来到世间,像小孩子。小孩子见到生人会不好意思。尽管是在他的家,他还是要羞怯、会脸红,尽管没有让他脸红的事情发生。小孩子在差怯和险红中欢迎客人,他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你,用牙咬着衣衫或咬着自己的手指肚。你越看他,他越羞怯,直至跑掉。但过一会儿他还要转回来。 这就是初夏。初夏悄悄地来到世间,踮着脚尖小跑,但它跑不远,它要蓬蓬勃勃地跑回来。春天在前些时候开了那么多的花,相当于吹喇叭,招揽人来观看。人们想知道这么多鲜花带来了什么,有怎样的新鲜、丰润与壮硕。鲜花只带来了一样东西,它是春天的儿子,叫初夏。初夏初长成,但很快要生产更多的儿子与女儿,人们称之为夏天。夏天不止于草长莺飞,草占领了所有的土地,莺下了许多蛋。夏天是一个昏暗的绿世界,草木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抢夺阳光。此时创造了许多阴凉,昆虫在树荫下昏昏欲睡。 然而初夏胆子有点小,它像小孩子一样睁着天真的眼睛看望四外。作为春天的后代,它为自己的朴素而羞怯。初夏没有花朵的鲜艳。春天开花是春天的事,春天总是有点言过其实。春天谢幕轮到初夏登场时,它手里只带了很少的鮮花。但它手里有树叶和庄稼,树的果实和庄稼的种子是夏天的使命和礼物,此谓生。生生不息是夏天之道。 初夏第一次来到世间,换句话说,每一年的初夏都不是同一个夏天,就像河流每一分钟都不是刚才那条河流。在老天爷那里,谁也不能搞垄断。夏天盼了许多年才脱胎到世间,它没有经验可以利用。往年的夏天早已变为秋天与冬天。夏天的少年时光叫初夏,它不知道怎样变成夏天。每当初夏看一眼身边的葱龙草木都会吓一跳,无边的草木都是奔着夏天来的,找它成长壮大。一想这个,初夏的脑袋就大了,压力也不小。初夏常常蹲在河边躲一草木的目光,它想说它不想干了,但季候节气没有退路,不像坐火车可以去又可以回来。初夏只好豁出去,率领草木庄稼云朵河流昆虫一起天下,打一打夏天的江山。 初夏肌肤新鲜,像小孩胳膊腿儿上的肉新鲜,没一寸老皮。初夏带着新鮮的带白霜的高粱的秸秆、新鲜的开化才几个月的河流、新鲜的带锯齿的树叶走向盛夏。它喜欢虫鸣,蚰儿试声胆怯、小鸟儿试声胆怯,青蛙还没开始鼓腹大叫。初夏喜欢看到和它一样年轻幼稚的生命体,它们一同扭捏地、热烈地、好奇地走向盛大的夏天。 人早已经历过夏天,但初夏第一次度夏。它不知道什么是夏天,就像姑娘不知道什么叫妇人。这不是无知是财富。就像白纸在白里藏的财富、清水在清里藏的财富,这是空与无的财富。人带着一肚子见识去了哪里?去见谁?这事不说人人都知道,人带着见识与皱纹以及僵硬的关节去见死神,不如无知好。如果一个人已经老了,仍然很无知,同时抱有好奇心与幼稚的举止,这个人该有多么幸福。只可惜人知道得太多,所知大多无用,不能帮他们好好生活。初夏走进湿漉漉的雨林,有人问它天空为什么下雨,初夏又扭捏下,它也是第一次见到雨。这些清凉的雨滴从天空降落,它是从喷壶还是筛子里降落到地面?天上是不是也有一条河?初夏由于回答不出这些问题而脸红了,比苹果早红两个月。 初夏跑过山冈,撞碎了灌木的露水。它在草地留下硕大的脚印,草叶被踩得歪斜。初夏的云像初夏一样幼稚,有事没事上天空几圈儿。其实,云飄一圈儿就可以了,但初夏的云鼓着白白的腮帮子在天空转个没完,还是年轻啊。你看冬天那些老云窝在山坳里不动弹,动也是为了晒一晒太阳。初夏的云朵比河水汹涌。大地上的花朵オ开大地的花草要等到夏天才绽放。开在枝上的春花像高明人凭空绣上去的,尤其梅花,没有叶子的帮衬。而草花像雨水一样酒满大地,它们在绿草的胸襟别上一朵又一朵花,就像小姑娘喜欢把花朵插在母亲的发簪上。 初夏坐在河流上,坐在长出嫩叶的树桩上。初夏目测大地与星空之间的距离。它寻找春天剩下的花瓣,把它们埋在土里或丢在河里漂走。初夏藏在花朵的叶子下面等待蜜蜂来临。初夏把行囊塞了一遍又遍,还有挺多草木塞不进去。要装下这么多东西,除非是一列火车。树木是音乐家原野 才想到,树是藏在暗处的音乐家。我过去一直以为琴声是从琴弦和琴弓之间发出来的,忘记了琴的共鸣箱。 提琴、胡琴、月琴、吉他…其实不必列举下去,包括钢琴在内的琴都有一个木质的共鸣箱,就像人有肉身,河有水的质地,琴有木质的、更准确地说是植物的躯体。这么说就对了,说出了琴生命的源头。 树木在阳光和水里生长,在泥土和月光中呼吸。夏天,树木不出汗却散发清凉,浑身的绿叶比草茂密,而人在此季昏昏沉沉。春天的树在大地刚刚苏醒时已经开花,它在肚子里背通了一个冬天的腹稿竟然是花朵,让人惊喜。旷野里的一棵树如同一位行脚僧,虽然无依无靠,但却是小鸟的依靠。树在稠密的夜色里搂着鸟儿们睡觉,让大鸟和小鸟枕着树枝的胳膊睡觉。天际透露点滴曦光时,鸟争先恐后地歌唱,唱成一锅八宝粥。树最先听到这些歌声,它熟知每一只鸟儿的歌喉与旋律。树从最近的距离看见太阳把苹果一点点晒红;它听见小虫在月夜吃树叶的沙沙声;树听到露珠从树梢滴在草叶上。树收藏了自然界无数的声音。 所以所有的琴都用木头做琴的共鸣箱。弦上的声音在箱里共鸣,不仅被放大,还带出了这株树心里的声音。琴声何以缭绕、何以幽怨、何以清越、何以旷远?我今天才明白,这是树的木质的语言。 古琴推重木质。一架西汉的琴,琴身可能在汉代就是生长了八百岁的老树,其音怎不越远?琴老,但不衰疲,保留百代之音。科学家测出树木发出人耳听不到的10赫兹以下的声波,而我们在琴声里听到了树的歌唱、树的沉思,甚至树的阅历。人没法跟树比,人活不过一棵树。看到从悬崖石缝里长出的松树,你没法想象它是怎么生活的。树把根扎在石缝里能活几百年,人在那儿连十分钟都站不了。树比人更能体会寒冷、干早这一类的困境。事实上,琴声不光装点太平,还发出悲怆之音,木头比人更知道世事艰辛。琴声的纯美只是树木说出的愉快的话,它还有更苍茂的声音。有朋友从南京动迁的老房子里买出一段房梁木,是明代的木头,他制成一把古琴。我问此琴什么格调,朋友瞪眼想了半天,说此琴一腔悲愤。一段房梁木怎么会悲愤呢?朋友奇怪,我也觉得奇怪。铁轨中间的草原野 坐火车看车外风景,风景是“嗖嗖”而过的电线杆子、缓慢移动的庄稼地,还有连绵的、相貌类似的群山。 车停的时候,人们下车看车站、月台的钟和上下车的人流。有没有人看铁轨?除了铁路工人之外,没人看铁轨,也没人注意到铁轨中间的草。 一个车站,十几条铁轨闪亮甚至交错延伸到远方。在站台,我看到铁轨中间怡然生长的野草。 野草长在灰色混凝土的枕木中间。它们在累累碎石中长出来,让不自然的铁路添了一些自然的气息。 此后,我常站在火车车厢的门口朝外看铁轨间的草。行驶中,若遇相邻的铁轨,低头看,当然看不到草,路轨白花花地掠过。 山野的铁轨间长着野草。草,甚至长在城里楼顶水泥的裂缝中。我还见过木制电线杆裂缝中长出的草,它们像顽皮的儿童玩捉迷藏的游戏,说“你不知道我藏在哪儿”。草还是被我看到了。 铁轨中间的草,假如有一株是我,我断然不敢长在那里。钢铁的怪兽日夜从头顶掠过,吓死了,更不要说生长。 而这些草ー一如我在车站看到的一一与别的地方的草一样地舒展安然,并没有缩紧身子或躲在石块下面不敢出头。 它们比山野的草更大,更耐喧嚣。 环境没办法挑选。 风把草籽带到这里。它们也面临二选一,要么死掉,要么活在这里。 活,是覆盖所有道理的大道理,是前提,是后果,是话语权,是青山和柴火,是太阳照常升起,是晚上脱在床下的鞋第二天还能穿上,是朝夕相处,是一张无论多老都健康的脸。 诸如种种,全胜过“音容宛在”。 至于怎么活,是自己的事。把铁轨的草栽到盆里就好吗?这要问草。 那些铁轨中间的草,我看到有细长的瞿麦、蓬勃的花草,夏季开黄花。还有紫苑以及地榆。我揣想,它们仰视着列车自头顶呼啸,甚至会得意,你走你的,我长我的。列车带来的机油味和冷风只为短暂瞬,更多的是阳光,夜晚满天星斗。 这是一丛丛骄傲的生灵,在铁轨中间安家,比走铁轨的儿童更骄傲。都说火车风驰电掣,它们轮下其实还有娇嫩的草。 草在铁轨间摇动身子,像嘲笑所有的怯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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