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水。 背身上场。 素衣,独身,偌大的舞台,把一切喧嚣繁华都散尽了,只留下一个无依无助又迷茫不解的湘灵。身在何方?所遇何事?湘灵掩面而泣,掩不住狂风骤雨,碾花入泥。富贵荣华、热闹景象,正是一朵娇花托在枝头,随时会坠落、陨灭。“流水落花春去也”,于湘灵而言,春去了。 美好的世界这样脆弱,那么什么才是永恒呢?
夏日,家乡遇水。水大概也分两种,一种是湘灵遇到的,一下子把人从登州卷到莱州去了,还有一种是我遇到的,让你不确定是不是水灾,但是等你确认的时候,你已经被困住了。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不仅水电皆断,粮也差点没了。一家人困于斗室,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每日大眼瞪小眼,急的我抓耳挠腮。出去固然是不可能了,一来电梯停了,二来纵然出去,外面洪水滔滔,停在外面的小汽车已遭灭顶之灾,人又会怎样呢? 也不知多少日后,终于出门了。满地泥泞,深一脚浅一脚。乘车寻友,身旁是一位酣睡的农妇。通行不畅处,身边人醒来,开始抹泪。说的大概是这么几件事: 1,家里被水淹了,电视机电冰箱大衣柜们都在水里泡着了。 2,好容易托人把家中老幼送出村去。 3,看着鸡鸭猪狗们不情不愿地、开始了一生中第一次戏水,而后挣扎,而后了无生息。 4,夜里是在屋顶睡的,当然也不敢真睡,如果水漫上来,一觉过去命就没了。 后来路终于通了,下了车赶紧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见到好友,诉苦,她诧异:我们家并没有停水停电呀? 好吧。 说远了,再拽回去。
如果富贵穷通一刹那,那到底什么是永恒呢? 是悲伤,痛苦,流离失所,冷眼旁观。 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六年前,归日,好风光忽转变,暴雨说来就来。避雨于春秋亭的薛小姐,遇到日后的员外夫人赵守贞。当然那个时候,赵不过是连嫁妆也没有的贫女,被富家女的丫头一番奚落,不由悲声阵阵。那时节,隔着一道帘儿,薛小姐第一次面对人间疾苦,也隐隐明白了一件事,这世间还有饥寒穷困、痛苦失意。只不过那时候,薛小姐跟大多数的富家女一样,还是超拔于人世间的,是“一览众山小”。 六年后,湘灵第一次站在大地上,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黎民,而这时候,她才与生息亿万黎民的大地相亲,与民间相亲。她突然发现,在她的流水年华春去渺之外,还有哀鸿遍野、颠沛流离。此时的她,孤身站在偌大的舞台上,叫苦,悲泣,而她身旁,分明有无数流离哀嚎的灾民,领她去看真实的苦难的人间。 于是她看见,一个个男和女骨瘦如柴。她看见,没打到粥要饿肚子的老婆婆高喊了一声“苦哇”。她看见富户何其多,可是施粥的只有一位卢员外,她看见“路有冻死骨”。 再后来,湘灵被好心的卢夫人收留下来做了老妈子,换了仆人的衣裳出来,已经是薛妈的湘灵瞅瞅自个的新装束(有点不太习惯吧?),念了两句“青衣休笑我,今日正相亲”。 很久前,第一次听到这道白时,我忍不住要把这不明不白的句子删掉。那时候,我的眼里,薛湘灵永远是无故寻愁觅恨的富家女,风风光光嫁人、赠囊,纵然遇水落魄,也能立刻换珠衫团圆。 而现在,我发现这句道白,是实实在在的一道屏障,隔开了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和伺候小少爷的老妈子,从此,往事渺茫不堪烟梦,受苦受难的薛妈正式登场。我也终于明白,薛湘灵是在成长的,她从目无凡尘到身在人间再到休恋逝水,从娇到善再到慧。正因为遇水,才有了后面大写意的朱楼,她眼光向下,为公子找球,也是在找寻自己和真正的世界,她用最大气的身段、最精准的水袖表达她深刻的生命体验,宽阔、广大、容纳万千。当她被命运放逐到人生的最低点和最落魄处,当她与贫苦者、为奴为婢者同呼吸,当她来到人间,站在大地上,将自身移入苍生黎民,并由此获得最根柢的力量。 欣赏一下朱楼找球吧! 再看《锁》剧,从最开始时远离尘嚣的出场,到走入人间、备尝酸辛、找寻自我,最后来到团圆一折,换珠衫,出场亮相,是和风吹花上枝头,光芒万丈,气象万千。 我想,《锁》与《荒山泪》《春闺梦》们一样,都是眼光向下的,《锁》是个人的感知与成长,《荒》和《春》是更残酷也更真实的人间。程派的眼睛里,更多的是黎民。
附记: 1940年5月,程在上海演出《锁麟囊》,大红,连演25场客满。而后返京,时北京已沦陷,日伪逼迫其演戏给日伪捐献飞机。程坚决不肯,退出舞台,率全家来到青龙桥务农。 一代名伶顾正秋,自传的名字是《休恋逝水——顾正秋回忆录》,目录之前,是一整段“一霎时”的唱词。顾婚后息演,不久家变,后举家迁至荒郊农场,以为生活。从最繁华喧嚣处,到最荒凉无人烟处,似也暗合湘灵之命运。多年后,顾重返舞台,《锁》是常演剧目。 亲爱的教授,生日快乐,吉祥如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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