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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行走及其他.doc
2019-01-27 | 阅:  转:  |  分享 
  
北方的行走及其他







北方,这个概念或许太大了,让我产生了想写它,可又无从下笔的感觉。

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介书生时,我的一只脚却已经踩上了北方,而另一只脚,仍然踏着家乡。

延边,更是北方的北方,在当时我的眼里,是遥不可及的,但命运往往会鬼使神差,于是延边就行走在我年青的脚下,亲近我以它的山川和森林,感动我以它的风土和人情。

因此,我的心路里深深地烙上了北方的痕迹,延边,成了我生命的第二故乡。

当踩上北方的脚找到家乡时,留在延边的脚印,就成了我的魂牵和梦萦。

去年树木葱茏起来时,朋友对我说,去趟延边吧。我的心一颤,知我者,朋友也。十五年了,他知道我的魂牵和梦萦在哪儿。

朋友的话,让我心情猎猎。我想这时的延边,也该绿色昂然,生机片片了吧。







二十年前的初春,一列北上的火车在寒冷的嘶鸣中,辗转着将我带到了北方,准确的说是延边。火车在老头沟站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站台上落满了厚厚的雪,将夜晚映得朦胧一片。我的脚踏在上面,发出了吱吱的响声,我想这就是北方接纳我的方式啊。出站口边有一双渴望的眼睛,那是我的三姐夫,他接到父亲拍的电报,下午就赶到这儿了。

三姐夫领着我,出了老头沟镇,我的感觉是一直往西,翻过了几道山梁,我记不清了,脚下是淹没了脚踝的白雪和崎岖的山路,刺骨的风吹在脸上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身上已是汗淋淋的,三姐夫说,这是长白山脉的一支。

我心里一颤,这就是长白山啊。地理课本上描述的长白山,我已身在其中了。

三姐家的屯子在雪夜野静静地安卧在山谷的开阔地里,朦胧的颜色让我对这个屯子以及所有的房子产生了莫名的感觉。

来到三姐家居住的房屋,已经是下半夜了,三姐和外甥女居然还没有入睡,见面后相互激动,三姐寒暄一番,就从外间的锅灶里端出了温热着的饭菜。

热乎乎的炕头上,放着一张短腿的木头饭桌,与三姐夫坐盘腿打坐在旁边,吃着土豆汤和米饭,颇感融融,三姐夫说,以后就要常吃这种汤饭。

果然,在延边以后的日子里,汤饭成了主食,这是因为生活在这儿的家乡人,在生活习惯上,已经让当地的朝鲜族人同化了。

天亮后,明亮的阳光照耀得白雪映出了刺眼的光泽,整个山峦沉浸在白雪的平铺之中,屯子也在雪地里很久才醒过来,陆续有房顶上的烟囱冒出了平直的烟柱,悠悠地往蓝天上升去。

屯子的每一座房子都是粗实的木头当墙壁、茅草当房顶,然后再用木桩将房前的地块围起来,在里面种菜。三姐夫说,这是朝鲜族样式的房子,原来这个屯子居住的全是朝鲜族人,后来他们搬到下面的屯子里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屯子叫十里坪,位于头道沟的最上面,地势最高,从这儿沿沟北行,翻越一道山梁,就到龙井县境了,天宝山镇就座落在山梁北面的一道东西向的山沟里,它是一座铅锌矿。

从头道沟镇乘客车,沿蜿蜒近百公里的山路,经过龙门、亚东水库、青龙,在长银下车,步行大约十里,才能到达这儿,所以屯子就有了十里坪之说。客车司机技艺非凡,一年四季,不论晴天还是阴天,也不论雨雪天还是风暴天,都将他的方向盘把持得稳操胜券。

在头道沟乘坐的往长银的客车,是从和龙县城发过来的,每天只能行走一个单趟,司机叫上行,第二天一早再往县城去,叫下行,从来都是安全地来,又安全地去。

从长银到十里坪这十多里路的行走,有下午和早晨两个时刻。脚下的路蜿蜒曲折,崎岖不平,两侧的山峦层叠起伏,给人无穷的想象。

倘是在初夏,縻在桦树林边草甸子里的黄牛,清吐着哞哞的嗓音,牵引着我的脚步。满目的绿涛绿浪,山鸟流水一样的鸣叫,从茂密的山林淌过来的柔风,熨贴得直钻心窝。







坐在火车上连续几个日夜,折腾得我头晕脑涨,坐在炕上看房屋的天棚,都觉得是在晃荡,甚至在行走。我在三姐家住了两天,稳定下来,三姐夫就送我出了屯子。

阳光依然很好,冰雪覆盖了山川,在屯子中央的开阔地上,我坐上了一辆拉木头的解放牌卡车,司机四十多岁,满口的东北话,和另一位同事说着他愤愤不平的事。

当他轰然踩响了卡车马达时,我的心蓦地一颤,这是往父亲的希望迈出的又一步啊。卡车一路颠簸,终于在接近晌午时来到了头道沟镇。

谢过了卡车司机,我和三姐夫走在了镇子的街道上,镇子很大,街道却全是土路,上面的雪融化了一些,于是出现了泥泞。

尽量避开道上的泥泞,左拐右拐,在一家汉族民房前,三姐夫叫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三姐夫亲切地叫了他一声大哥。我想我也该叫他大哥,于是在三姐夫还没开口让我叫的时候,我就喊了声大哥。

大哥和蔼地笑着,把我们让进房里。房子虽说是汉族样式的,里面却有了朝鲜族民房的摆设,进门就是灶坑,有几只铁锅安放在灶框上,烟筒通向里屋的火炕。

大哥是三姐夫的大哥,在头道镇生活了三十多年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北京当兵,大嫂几年前患病去世了,留下他和小儿子过日子,朝族话说得特好。

大哥早就知道我要来,对我说,前些日子,你姐夫就给我说了,他为了你的事没少操心呐。大哥的话说得我一个劲的点头,我想当时除了用点头的方式来表达,真的找不出什么好的表达方式了。

大哥知道关里人爱喝开水,从柜子上面的暖瓶里倒了两碗开水,端着放在炕上的木桌上,然后说,喝吧。我看着碗里的开水冒出了丝丝乳白色的热气,心想大哥够细心的了。

午饭自然是汤饭,大哥特意从附近饭店里炒了几个菜,与三姐夫喝了几盅。饭后,三姐夫要坐从和龙县城开往长银的客车回家,大哥说,你就放心吧,学校那边我都给说好了,明天就可以去上课。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位学校老师来到大哥家,大哥对我说,这是吴老师,你跟着他去学校吧。我看着面前的这位四十岁左右男人,有些胆怯地叫了声,吴老师。吴老师叫吴继法,教语文,是高三文科毕业班的班主任。

去学校的路上,我还见到了他漂亮的妻子,她也在学校教书,给人以甜静优美的印象。知道了我的情况后,她说,不容易啊,要好好把握。

来到课堂,吴老师向同学们简单介绍了我后,就开始了他的语文课。吴老师满腹经纶,在课堂上讲得绘声绘色,我马上喜欢上了他的课堂教学。

课后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女生,戴了一副眼镜,斜歪了一下身子,微笑地看着我说,噢,你也是关里来的?

她的微笑像一朵鲜花绽放在我的面前,看着她嘴角微露的整齐洁白的牙齿,我没加思索地点了头,嘴上说,嗯。她接着说,那太好了,我也是,往后要是回去,也好有个伴。她的话,让我温暖至今。

往后我知道她叫赵永娟,老家黄县的,一个月前来到头道中学,她有个本家的姐姐在头道镇上居住,她也就寄居那里。高三的课堂在教学楼的二楼,每天她来到教室时,老远就能听到她脚下高跟鞋撞击楼廊的清脆响声。

她的发丝乌黑,梳了马尾辫子,走起路来在后脑勺一晃一晃的,还有她的皮肤,是洁白的那种,像是缺少营养,没有一丝血色。穿了件淡紫色的西服上衣,把本来不是很高的身材衬托得苗条多姿。

我不像她可以到镇子上的姐姐家居住,而是得在学校宿舍住下,我将铺盖往学校搬时,大哥真心地挽留,我说还是住在学校方便,大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开始是在教学楼东边的平房宿舍,与其他年级的学生住在一起,吃位于宿舍北边一排房屋的学校食堂。

食堂一天三顿,全是大米饭,只是汤,有时变换一下,不是土豆,就是萝卜,间或还有水饺,算是改善伙食了。大米是每个人按月缴到食堂的,然后由一位朝鲜族阿兹迈换成大米票,菜票用钱买就可以了。

一个多月下来,我感觉还可以,可是我的历史老师金哲秀看出了门道,他是位朝鲜族人,二十多岁,刚从东北师大毕业,待人和蔼可亲,他找到学校管宿舍的周校长说,那个小山东,,眼看就要高考了,住在集体宿舍里不行,得给他调一下。

这一调,我就来到食堂那排房子的一个单间房里,里面有一个火炕,可供两个人休息。恰巧,高二文科班的于全海早就住在这儿,我来算是满员了。于全海是福洞镇人,高高的个子,见了人总是充满了笑。

我俩在一个房间,彼此算是找到了知己,到后来还成了好朋友。我的那间宿舍,门朝北开,在房子走廊里,出了门在走廊东面,就是学校食堂的打饭窗口,所以食宿已经是很方便了,学习也安静了许多。

食堂里做饭的有三个妇女,只有一个汉族人,她那时有三十多岁,烫了发,穿了件蓝黑色衣服,说话特别轻柔,总是很有礼貌地给学生们打饭盛菜,当然也包括我,同学都亲切地喊她大姐。她的温柔形象至今还清晰在我的脑海里。







有一个女生,穿着淡黄色的上衣,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了耳朵,皮肤洁白,眼睛大而且明亮,经常在二楼的走廊里见到她,直到有一天她到那间宿舍找于全海,一起坐车回福洞,我才知道她正在读初三,家在福洞镇,名字叫吴学美。

我想起,和我一个班的宋立杰,也是福洞的,他不在学校宿舍住,而是和历史老师金哲秀一起在镇子上租了间房子,高考体检回来时,我和金老师还有他去过他们的那间房,里面当然比我和于全海住的那间房要好的多。

高考体检是在五月底进行的,那时春天已来到了头道镇,学校里也是春色满园了,周围的水田已插满了稻秧,泛出了一片片碧绿。

我们文理两个班的同学在校长韩东赫的带领下,在客运站坐上车,来到龙水坪火车站,然后客车就回去了,在火车还没到达的间隙,我们就在车站外的空地上等。

那个漂亮的黄县老乡赵永娟还是穿着那件淡紫色的西服上衣,脸颊白白的,嘴唇没有血色,坐在一棵柳树下面的石头上,阳光很好,在她的身上落下斑驳的影子,见我看她,就笑着招手,我走过去,站着问她,你怎么啦,好像打不起精神。

她还是笑,然后说,没什么,我就这样,都习惯了。我们坐上从朝阳川方向发过来的火车,一路上欣赏着擦窗而过的春光,很快就来到和龙县城。体检非常顺利,赵永娟也没查出什么,先前我曾有的担心也像一块石头落地了。

接下来就是高考,七月六日上午,学校统一组织,还是从龙水坪坐上火车,来到县城,这时的县城周围的群山更加葱茏茂盛了。我们被安排在县商业旅社住下,考场设在师范学校,教学楼连着教学楼,我记得和赵永娟是同一个考场,第二天语文考完时,我见她在考场走廊的一个窗子旁,脸朝外看。

我说考得怎么样?她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那目光里像是鼓励我要坚持,我明白了,点着头,同样是对她这样鼓励着。

第三天下午,考完了政治,我对她说,终于考完了,可以轻松一下了。她也说,是呀,我请你看电影吧。电影院就在商业旅社旁边,不用走很远的路,可对她这么大胆的邀请,我还是吃惊不小,不过我没有迟疑,立即很爽快地答应了。

电影是在晚饭后开演,晚饭前的那段时间,我和她去了新华书店,我买了本小说《红月亮》,只记得讲了沙漠绿洲上的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回旅社的路上,她说,先给我看看吧。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说,好啊,赠给你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去了。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电影演的是老版的《伊豆的舞女》,黑白的,看到快结束,可能是受了剧情的感染,她流出了眼泪,并且说,不知道是这样的电影,知道的话,就不来了。

我一惊,知道她可能有难言之隐。刚要说话,她却起身要走,我只好跟她出了电影院。在外边的街道上,我说,你怎么啦?她搓了搓眼睛,默默地往前走,我跟在她后边,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怕有意外发生。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商业旅社已经看不见了,我由跟在她后边,变成与她并肩行走。时值夏日的夜晚,有情侣相互依偎着,从我们身旁擦过,在他们看来,我们也像他们一样。来到街道的尽头时,她看了看,还是折了回来。就在回来的路上,她讲出了心里话。

原来她在黄县读高中时,心仪于同班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对她也很好,只是在考上省城的一所高校时,他们之间很快就刹车了。这也很像伊豆的舞女,难怪她看到舞女最后站在码头上,朝那位即将回东京的大学生挥动手帕的一幕时流下了热泪。

我立刻同情起了她,觉得她这半年的心情,全是因了那个男生对她的无情。第二天回到头道,晚间同学们在一起,在金老师的带领下,去镇子上的一家酒馆喝了酒,惟独她没来,那晚我第一次喝了酒,并且知道了自己能喝很多。

终于要离开学校回三姐家的十里坪了,那天上午我去客运站买了车票,下午我将铺盖打成包,背出宿舍,在门口遇见了赵永娟。她笑着说,今天就得回去吗?我说,是的,车票已经买好了。

她身上背了个包,笑着走进了那间宿舍,我只好放下铺盖包,又回到那间宿舍里。她坐在炕沿上,嘴巴微张地看着房子的天棚,手指相互交织着,像是习惯动作。我说过二十天左右,就能知道分数了,那时我再来。

她说,那时来你不一定能见着我了呢?我立刻让她的话给攫住了,说,怎么?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从包里拿出了个笔记本放在炕上,看了我一眼说,算作咱们相见一场的纪念吧。

那个笔记本是桔红色的,封皮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的脸庞,变换一下角度,又出现了另一位漂亮的姑娘,这或许是她的匠心吧,选择了这样的礼物给我。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她的赠语:真正的朋友同行在一条船上。

她没去车站送我,就走了。我也没去车站,就在学校门口的道旁等那趟开往长银的客车。我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想或许她是害怕制造伊豆的舞女的那种离别场面,让她已经够痛的心再痛一次吧。







正像赵永娟在我宿舍里说的那句话一样,我再去头道时就没能见到她,因为她落榜了。我在她姐姐家吃了一次饭,那是个晚饭,她的姐姐听说我是她的同学,很热情。我说,永娟曾说过的,回山东的话,作个伴,怎么她独自一个回家了?

她姐姐叹了口气说,没办法,说不过她呀,她说没考好,还是一个人回家吧。我听了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了。七八月的头道,总是阴雨连绵,我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淅沥沥的,想着伊豆的舞女,还有她的那个男生,还有我自己。

樊忠林是我最要好的同学,他文静的面孔和乐于助人的心肠,惹得我倍加喜爱。他住在头道镇前街,与赵永娟的姐姐家相距不远,父亲在镇上的插秧机制造厂上班,那些个阴雨连绵的日子,我就是和他在他家后边的小屋里度过的。

他和我偶尔去找同学喝顿酒,然后就在他的小屋里睡觉。金老师在这个时间,找着了对象,就是历史组他的同事。我们去他那儿表示祝贺,他让我们吃朝鲜族特制的打糕、狗肉和辣味十足的道拉基根,喝独具风味的酱牡蛎汤。

高考分数下来了,我如愿以尝,父亲的希望可以说实现了,可想起落榜的同学,我却高兴不起来。父亲在我高考结束不久就从家乡来到了三姐家,听到我的分数能读大学,乐得睡梦里都是满意的笑,干起活来,也更起劲了。

八月底,我接到了延边大学政治系的录取通知书,看到那张纸上写着我的名字,我的手都颤抖了起来,这张通知书来得多么不容易,它包含了多少人的希望和努力啊。和现在的学生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心情不一样的,我想就是那时一旦上了大学,就吃了国库粮,意味着有了铁饭碗,这是多么神圣的时刻呀。

延边大学位于延吉市,离头道镇不到一百公里,有刚修建柏油路连接,金老师说,那是延边的最高学府了。金老师地话让我着实骄傲了一番。报到的那天,是三姐夫和我一起去的,接站的上一级同学很热情,帮着忙这忙那,让我找到了家的感觉。

沿公园路往西,经过延边边制药厂,就来到延大了。教学区在公园路北,宿舍区在路南。宿舍区由五座宿舍楼和两个食堂组成,中间是一片空地,西边是足球场,东边是篮球场,篮球场东侧有一排棚子市场,有朝鲜族阿兹迈每到饭时,在那儿叫卖她们的小吃。

我的宿舍就在3号楼的三楼317房间,报到时我是第一个,一个学兄指着位置最好的一个床位说,你来得早,就住这儿。到后来才知道,这位学兄是上一级的班长,诗写得很好,还主办校报,我找他投过好几次稿,每次都能够如愿。

沿宿舍区北边3号楼和5号楼之间的过道,就可以走上公园路,在两个楼之间地过道往上看,两座楼拔地而起,犹如两把利剑直插云霄。公园路的对面,就是教学区,经过校门,有一条缓缓而升的柏油路,直往校园延伸过去。

校园建在延吉西山坡上,干道泾渭分明,小径曲折幽深,教学楼、图书馆、体育场、俱乐部成了主角,它们分布合理,体现了设计者的匠心。校园往后,就是著名的西山了,那儿密布青松,小径交织,同学徜佯其中,疏散着学习带来的紧张。

大学生活浪漫,大三时的暑假,我回头道,见到了同学樊忠林,他已是龙门乡的小学教师了,我说很想念同学,他就带我去了福洞镇。在那儿,我们见到了宋立杰,他也在镇政府当上文教助理。

更让我欣慰的是,又见到了那个穿淡黄色上衣、大眼睛的女生吴学美了。那是个中午,忠林和我正在立杰家的前园子里拔菜,他和我几乎同时看到了河面木桥上的一景,他向那边一指,我的心蓦地一颤。

只见雨后的阳光里,梳着马尾辫的学美袅袅婷婷地走在木桥上,桥板随着她的脚步在水面上颤颤悠悠。我越发觉得学美像这美丽的山川一样流光溢彩了。翌日早晨,我们一起去看榛子林,往回走时,我和立杰落在了后面。刚走不多远,学美从前面跑了回来,向我招手说,前面有泉水呢,快走一点吧。

一听说有泉水,我口喝的那根弦就绷了起来,快步跑了过去。清澈的泉水从林荫掩盖下的岩石缝隙里喷涌而出。学美站在泉水边。来,你先喝吧。她说。我用双手捧起泉水,喝了几口,犹如逢甘霖般酣畅。

学美在我下面的泉水里洗着手巾,一会儿她又脱了鞋和袜,挽起了裤腿,走进了泉水里。在泉水的清澈里,学美嫩藕般的小腿和洁白的脚面、红润的脚跟散发出了诱人的光晕,顿时我的体内,仿佛有一股清泉在荡涤着心扉。

我深深地吁了口气,脑子清晰得好像被这荡漾着光晕的泉水冲涮过了一样。







读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班里的一个朝鲜族女生撞进了我的情怀,金达莱花也与我结下了不解之缘。第一次认识金达莱花,是系里组织去图们枫梧水库春游时,朝鲜族同学给我介绍的。她好像十分了解金达莱花,说它在料峭的早春先于绿叶绽放,盛开时鲜红如杜鹃啼血,凝结着诚挚的友谊和纯洁的爱情。这虽是她的想象和描述,可花的品质也着实影响了那时的我?早春三月,校园马路边甬道旁山坡的灌木丛里,金达莱花就开得沉醉不知归途,可谓“月穿珠珞索,风动玉叮咚”。坐在教室的窗前,侧目北面的山坡,同样会欣赏到郁郁青松下面由金达莱花点缀而成的火红的风景。大概金达莱花是朝鲜族象征的缘故,我们班里的朝鲜族女孩几乎都钟情于它,每到这个季节,她们就三五成群地趁课间休息,去山坡的灌木丛里采上几枝带到教室,或放在窗台上早就备好的白蓝相间的汽水瓶里,或采下几朵夹在教科书页里。整个季节瓶里的花就没间断过,我们的教室因此也就香气浓郁,充满了春的气息。在这些采花的女孩中间,细高个、大眼睛、戴着近视眼镜的李丹就十分热心。虽说她是朝鲜族,可汉语说得非常好。她说朝文看不懂只会说几句,后来才知道她大学以前的课程是在汉族学校里念完的。她逢人便笑,每到春天就爱穿那件绿色的风衣给人留下了仪态娴静、与众不同的感觉。她采了花不是放在窗台的瓶子里,而是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页里,独自享受那花的馥郁。起先我以为她的与众不同就在这一点,可有一次在课间小憩的空当儿,我看见她把快要干枯的金达莱花瓣放在鼻翼,倚着窗台凝神沉思;再后来我发现她经常把夹在书页里的金达莱花,放在信笺里寄给一个远在上海读大学的男孩。说实在的,她是让我心动的女孩,我在感觉里非常爱她,经常与她一起出入教室、图书馆。当我向她流露爱情的时候,她几乎坚决地回拒了我。她说被人爱是幸福的,她此时也被另一个人爱着,正爱得如醉如痴。他是她父母的干儿子。他们有着相同的族别(父亲都是汉族,母亲都是朝鲜族)、又以相同方式(金达莱花传媒)结合的父母。文革期间,他的父母因臭老九、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遭人揪斗,惨死在金达莱花盛开的时候,他因此被她的父母收养。读大学后,他们双双流露出了爱慕之意,她的父母为他们以金达莱花为约订了婚。在大学里,两人犹如牛郎织女,思念的痛苦让她哀怨,整个人儿就变成了一朵朵火红的金达莱花,时不时地投进邮筒。她说她珍惜我对她的感情,犹如金达莱花一样清醇。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又有了爱别人和被别人爱的经历后,我才品味到初恋的清醇甘冽,总是那样驿动不已,绵长悠远。我曾经也学着她把一朵金达莱花夹进书页,但早已无从说起。多少年后,因工作变动搬家到另一座城市,我翻书橱,从那本《教育学》里又看到了这个心念之物,可它已泛出了污黄的旧迹,妻见了,眼里充满疑惑。我淡淡地笑笑,心想人生有太多属于自己的回忆,我又何必惊扰你伴我走过的梦。在这期间,李丹也结婚了。她在给我的来信中说,她的婚姻很尽人意。在信的末尾还轻若飞燕地写着:“我生活得很好。春天来了,仍然穿上淡绿色的风衣,去山坡采金达莱花”







眨眼间,近二十年过去了,我也由一介书生,变成了有孩子、家庭和事业的中年人。“白驹过隙”,古人用它来慨叹人生,现在看来是多么的恰如其分啊。

我所说的这些人,现在大多难以相见,因为我居住在了这个被称为“北方的南方、南方的北方”的城市,虽说现在交通、通讯条件好了,可还是难以相见。

朋友的邀请,激起了我再见旧人旧物的热情。

七月的第一天,我和他在青岛乘飞机,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就来到我十五年没见到的这座城市了。坐在飞机上,我想象着延大、延吉、和龙、头道、十里坪,现在应该更好了吧。

走下飞机,已近夜里十二点,凉爽的风吹在我的身上,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这可是延吉的风啊。我们打的往市区走,街道上的灯火和车辆,已和以前明显不同了。

朋友的任务是旅游,选择来延边,主要是为了我。的士经过延边大学门口时,我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地给他说,这就是我的大学。

他立即让的士司机停车,我们下了车,在离延大只有几步之遥的祥天宾馆住了下来。我很明白朋友的心思,他想给我再回母校提供最大的方便。

一夜没有睡好,朋友倒有些累,天亮时,他还在梦乡,我就摸出包里的照像机,悄悄地溜出了房间。来到雨后的公园路,多么清爽的空气,多么熟悉的街道,延大校门高高地矗立在眼前,可已不是先前的那个校门了。

没有改变的,是那两块挂在大门两侧的校牌,左边是汉语,右边是朝文,汉语的那块,是开国元勋朱德的书法,白底黑字,新上的漆,显得鲜活而又遒劲。

进了校门,还是那条缓缓上升的柏油路,如今坡度已大大降低了,显得更舒缓了,两侧的俱乐部、收发室,迎面而来的综合楼,依然慈祥地注视着我,好像是母亲在辨识她久别的儿子。

我举起了照像机,将晨光笼罩的延大校园尽收眼底,平直纵横的主道,曲折通幽的小径,葱茏的后山,主楼前的体育场,我眼前似乎闪动着同学的影子,可像机摄下的仅是面前的一张张风景。

顾不得脚下的泥泞,我看见后山上的那几棵挺拔的松树依然耸立在那儿,我仿佛看见了年轻的李丹倚在上面,手拿一朵火红的金达莱花放在鼻翼,闻着花香入神的可爱的样子。可眼前还是那几棵松树,李丹却去了。

她举家迁往日本,在那个樱花的国度,她或许还能想念延大后山上的这几棵松树和朵朵火红的金达莱花吧。

图书馆前面的那片树林和灌木丛,雨后变得更加靓丽,一棵棵松树和白桦树上,裹着一届届毕业生对母校的热爱和祝愿的话语,在老校长林民镐塑像前,我遇见了一位正在读英文的小伙子,我应该称呼他校友吧。

我走过去说,小同学,给我照一张像,可以不?他放下课本,站起来看了我一眼,接过像机。我说就以林校长的塑像为背景,他将镜头对准,咔嚓一声照了下来。我接过像机,往回翻看效果,然后说,谢谢你啊,小同学,咱们是校友,我是八七级政治专业毕业的。

他听了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后说,啊,学兄,我也是政治专业的,零二级的,来,我再给你照几张。

于是就有了我在学校大门、主楼、图书馆、综合楼、师范楼前的留影,当年这些地方我也留过影,现在对比起来,真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

谢过学兄,我回到宾馆,朋友刚刚睡醒,揉着眼睛笑了说,过了瘾了不?我笑笑说,这瘾还不是你让我上的?

早饭后,我们就踏上了去长白山的路,沿延吉一直往西,一路的绿色,真是美不胜收。远山和近处的绿色,组成了凹凸起伏的景色。真像佛罗里达的高尔夫球场啊。朋友说,当年你怎么没去长白山?我惭愧地笑了说,囊中羞涩呀。

当天下午,我和朋友就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长白山。我们坐上三菱吉普,沿新修的盘山道,蜿蜒而上。一路上,虽然阴云密布,可我看见了一片片的岳桦林和高山苔藓,还有盛开在天池旁的杜鹃花。

天池是一个沉睡的火山口,我和朋友登上去时,还可以看见当年火山喷发的痕迹,火山岩像被烧焦了的石头,泛着赫褐色的光泽。天池边上,站满了观光的旅人,浓雾裹挟着凉嗖嗖的风,吹打着每一个渴望看见天池水面的人。

导游说,看见天池全貌,能给人带来幸运。我和朋友都想将来幸运,就盼望着浓雾能尽快过去,天池显出它美丽的身姿。寒冷中,奇迹真的出现了,朋友惊喜地说,天池开了。我顺着他的话看去,阳光劈开浓雾的一道缝,照在了天池碧蓝的水面上。

然后阳光逐渐大了起来,浓雾褪了下去,天池像掀掉了红盖头的新娘,显露出了她美仑美焕的身姿。我和朋友立即举起照像机,相互留下这神圣时刻的身影。







长白山瀑布的美自不必去说了。我和朋友在山上住了一宿,那一宿,虽然比不上在延吉的宾馆住得好,可我呼吸到了长白山的空气,觉得肺叶扩张得也快了,顿时神清气爽起来。第二天午饭后就往延吉赶。车经过二道白河时,我看见了成片的挺拔的美人松。

导游说,这美人松,只有二道白河有,以前曾经有人移植到延吉,虽经精心栽培,可还是没能成活。朋友开玩笑地说,自古惟美人难养啊。

晚间,在工商局工作的崔武请客,邀了一大帮子同学,围坐在一张硕大的圆桌旁,他们见了我,都说找不着过去的我了。我笑了,说,别责怪我啦,就我隔得远,你们是嫌我来得少了,请你们吃饭少了吧。

饭后同学请我和朋友去朝鲜族练歌厅,趁了酒劲吼几声。朋友很起兴,我也就附和了。练歌厅是最近几年才有的,进去就显出一种暖昧,化了浓妆的朝鲜族女孩个个妖艳动人,朋友和同学逐渐进入了角色。

中间我独自一人走了出来,沿了公园路,往延大走去。夜色里的校园显得更加妩媚,街灯齐放,松树林和灌木丛里的地灯也释散着幽静的辉泽,牵引着我往深处走。

在文科楼,现在的师范楼前,我坐在甬道旁的一块石头上,看整个大楼的每一个窗口,企图寻找我当年站立的身影,无奈大楼一片漆黑,我找不到那扇曾引导我的思维飞翔的窗口了。

来到宿舍区,依然是那五座高楼和两个食堂,中间的空地还是足球和篮球场。楼里灯火通明,映照着我的脸颊。3号楼前的那棵一根茎三股权的松树,隔了这么多年依然华盖蓬勃地生长着,我数着我曾居住的那个房间,三楼十七号,那扇窗口亮着灯,我很想进去看看,看看从前的那个我是否还在那里。

从那时到现在,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有过许多遭遇,可是这一切会不会是幻觉呢?也许我还是那个我,只不过走了一会儿神?也许,根本没有时间,只有许多个我同时存在,说不定会在哪儿突然相遇?

但我终究没有进屋,因为我知道我的宿舍已被陌生人占有,他们会把我看作入侵者,尽管在我的眼里,他们才是我神圣青春岁月的入侵者。

曾经有多少个深夜,我独自守在电脑前,不甘心一天就这样过去,然而,即使我通霄不眠,一天还是结束了。就像我和朋友的行程,尽管同学热情备至,可还是得结束。







当前往青岛的飞机,在三天后的下午升起在延吉机场时,我又看见了一副壮美的绿色画景,延边的田野、河流、山脉、公路、村庄、城市组成了别样的高尔夫球场的画面,它比佛罗里达的高尔夫球场不知要美丽多少倍。

这就是我行走的北方啊,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延边啊。

我趁着夜色来,又在晚霞升起的时刻离去。

飞机已经飞离延边,快要到渤海湾了。朋友恹恹欲睡,我却在回忆的引导下,重游了一遍故地,企图找回在实际中找不到的感觉,然而徒劳。

我终于怅然发现,与时光一起消失的,不仅是我的大学时光和青春岁月,而且是由当年的人、树木、房屋、街道、天空组成的一个完整的世界,其中也包括我当年的爱和忧愁,感觉和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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