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袭人为什么建议贾宝玉搬出大观园？

作者

夜何其

一

 

贾宝玉搬入大观园之前，奶妈李嬷嬷和大丫头花袭人时常发生矛盾，贾宝玉站在花袭人一边怼李嬷嬷，李嬷嬷气得哭哭啼啼。

 

李嬷嬷不明白，这个吃她的奶长大的孩子是怎么了？

 

我们这些读者倒是很明白，她的奶儿子进入青春期，成为一个小大人了，她还是把他当个小孩子看，他产生了逆反心理。

 

贾宝玉搬入大观园以后，李嬷嬷退场，花袭人成为他屋里的主管。我们发现，贾宝玉又时常跟花袭人发生矛盾，有一次两个人赌气，谁也不理谁。

 

这是怎么回事？

问题出在——花袭人认为贾宝玉长大了，应该有自我约束力，不能不喜欢读书就不读，喜欢说什么就信口胡说，不分白天黑夜跟表妹混在一起，表妹还没起床就跑到表妹卧室，给穿着内衣睡觉的表妹盖被子，猴儿到鸳鸯身上嗅人家头上的香油味儿。

 

贾宝玉还是孩子心理，喜欢的话就说，喜欢的事情就做，毫无人生规划和风险意识。

 

花袭人怕这样会闹出事来。她跟贾宝玉试过云雨情，她知道贾宝玉的身体成熟了。贾宝玉跟她试云雨情没关系，她是丫头，身体支配权归主子所有，贾宝玉跟表妹发生点什么事，那可是一桩丑闻了。

 

花袭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端午节第二天午后，花袭人去给贾宝玉送扇子，正听到贾宝玉向林黛玉表白。花袭人吓得魂飞魄散，贾宝玉走后，她想到宝玉“将来难免不才之事”，怔怔地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花袭人还没想好怎么处治，贾宝玉就被他父亲贾政打了个半死。

 

贾政打贾宝玉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贾宝玉结交戏子，得罪了忠顺王；二是贾环跟贾政说，贾宝玉拉到王夫人屋里的丫头金钏“强奸未遂”，金钏赌气跳井自杀。贾政气坏了，这个孩子无法无天，将来会惹大麻烦，不如现在打死算了。

 

实情并非如此。

贾宝玉并没有拉住金钏“强奸”，他是去王夫人屋里，看到金钏在打瞌睡，跟金钏开了个玩笑，说要讨了金钏来，“咱们在一处罢”。

 

所谓“强奸未遂”是赵姨娘编造的谣言。

 

晚上，王夫人传花袭人问话，王夫人问她有没有听说贾环进谗言一事。花袭人听焙茗说过，为了不卷入王夫人与赵姨娘的嫡庶纠纷，她摇摇头，说没听说。

 

但是，花袭人鼓起勇气跟王夫人说：

“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听了没有骂花袭人放肆，而是热泪滚滚，赶着花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跟花袭人推心置腹说了半天话。

 

花袭人也陪着王夫人落泪，她建议王夫人想个办法，让贾宝玉搬出大观园。

 

她说：

 

“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

 

“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得连畜生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

很多读者看到这里会骂花袭人多管闲事，王夫人听了花袭人的话，心中“如雷轰电掣一般，正触了金钏之事”，王夫人感激万分地对花袭人说：

“我的儿……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名声体面，真真我竟不知你这样好……”

 

二

 

王夫人为什么这么激动？

 

这里有个关键词——“名声体面”。

 

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贾母从来没有夸谁家有钱，谁家有权，而是夸谁家是“诗礼之家”，哪个孩子“知礼”，她重的是个“礼”字。同样，王夫人也没炫耀过钱和权，她重视的是“名声体面”。

贾母关注的“礼”和王夫人关注的“名声体面”有相似之处，只是，贾母的关注点比较深层，王夫人的关注点比较浅层。

 

贾母和王夫人生于豪门，嫁于豪门，金钱权势与生俱来，算不得珍贵，“礼”以及用“礼”维护着的“名声体面”，才是最珍贵稀有的东西。

 

这是豪门与贫民的不同。

 

对底层贫民来说，“名声体面”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名声体面”能换饭吃，他们立马就换。

多姑娘与多浑虫两口子，一个睡了贾府一半奴仆，“名声”烂透；一个老婆在身边偷人仍能呼呼大睡，毫不顾及“体面”。但是，一个能用身体换来“金帛”，一个能用老婆换来的金帛买酒买肉，两人心满意足。

 

这种生活的缺点是没有未来，如果他俩想做个受人尊重的人，或者他俩的子女很优秀，想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人，他俩的黑历史就被人们扒出来。两三代以后，才会洗白。

 

豪门“名声体面”最值钱，保“名声体面”就是保社会地位。

 

豪门保社会地位的一个重要方式是联姻。豪门争相与哪家联姻，哪家就是豪门无疑，豪门不愿与哪家联姻，哪家就会跌出豪门圈子。

 

金钏事件对贾宝玉的名声影响很不好。

赵姨娘住在王夫人正房的东小院里，是离现场最近的人，她说宝玉对金钏“强奸未遂”，外人就会说宝玉“强奸已遂”或“多次强奸”。心理阴暗的人还会说，一定是老爷收用了，少爷又拉住强奸，婢女不堪侮辱，跳井而死。

 

如果宝玉再跟表妹闹出点幺蛾子，赵姨娘那样的人不知又编出什么谣言来。贾宝玉已经十二三岁，过几年就要娶媳妇，落个“淫鬼色魔”的名声，谁家肯把女儿嫁给他？

 

花袭人建议王夫人把贾宝玉搬出大观园，以免“小人”闲言碎语，王夫人听了，如遇知己，她正为她和贾宝玉的“名声体面”忧心呢。

 

三

 

花袭人怕贾宝玉做出“不才之事”，建议王夫人把贾宝玉与姑娘们隔离开。

 

实际上这种事情并未出现。

 

贾宝玉是个聪明孩子，在经历了金钏之死、被父亲笞打、与黛玉表白心迹、情悟梨香院之后，他领悟到爱情的真谛，知道爱在行为上有边界，从此再没有跟女孩子胡闹，跟林黛玉也保持着安全距离。

 

王夫人也就没提让贾宝玉搬出园去的事，这样过了两三年，绣春囊事件发生了。

 

绣春囊事件给王夫人造成的惊恐不亚于金钏事件。

 

女孩子居住的地方怎么会出现一件淫秽物品呢？这跟宝黛共读西厢、贾芸与小红互换手帕不一样，那是“情”，“情”无影无形，可以抵赖过去。林黛玉可以说她说的酒令是从戏上听来的，小红可以不承认那块手帕是她的。

绣春囊这件东西，除了傻大姐这样的傻姑娘，谁都知道它跟“性”有关。

 

大观园是为迎接贵妃建造的省亲别墅，这里出现淫秽物品是对皇权不敬，有政治风险。

 

王夫人以为是凤姐丢的，怒冲冲把绣春囊掷在凤姐面前，王夫人气得脸色惨白，声音颤抖，泪如雨下。她质问凤姐：

“倘或丫头们捡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捡着，出去说是园内捡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也吓坏了，双膝跪在王夫人面前，含泪向王夫人辩解，说她没有这样的东西，纵有，也不会带到园子里去。

 

王夫人听凤姐说得有理，心中稍微释怀——不是凤姐丢的，邢夫人就没借口攻击王家姑娘没教养。但是，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还是要弄清楚。

 

凤姐建议查抄大观园，把那些年龄大的、难缠的丫头赶出去。

 

这又涉及到“体面”的问题了。在王夫人看来，迎春姐妹的待遇比上一代小姐——林黛玉母亲贾敏已经降低了很多，不大像“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的体统”，再赶走她们几个大丫头，“像个人样”的丫头更少，更不体面。

 

但是，现在“体面”与“名声”不可得兼，只能二选一。王夫人只好选择了名声。有名声，体面还能保底，没了名声，保底儿的体面也没了。

 

抄检大观园是个很恶劣的事件，内部自残，株连无辜，是未来贾府抄家的预演。但是，我们站在王夫人和凤姐的角度想想，也可以理解。

 

王夫人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她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来。

 

王夫人终于认识到，她的儿子贾宝玉长大了，不能再跟姐姐妹妹们住在园中。她下定决心，明年就把贾宝玉搬出园去。

 

此前，贾母严厉查赌也跟贾府的“名声体面”有关。

 

贾母听探春说晚上值班的婆子们赌钱，赌注越来越大，还发生了打斗事件。贾母告诉探春，赌钱最大的危害不在于打斗，而是婆子们晚上赌钱，就免不了喝酒，就要出去买酒菜，凑人数，呼张三，叫李四。晚上随意开门，出出进进，让不该进来的人混进来。园中都是姑娘和丫头、媳妇，倘若发生什么事，那就麻烦了。

贾母当着未出阁的孙女的面，不好说是什么事，就是怕发生奸情，贾府丢面子。

 

贾母严厉处罚参赌的婆子，谁讲情也不行。

 

可是，“性”与“情”皆是人类本能，有着强大的原始推动力，它越过道德的樊篱，越过贾府高高的围墙，见缝插针，觅隙而入，贾母防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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