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是个古老的县城,那座矗立在水塘中的砖塔,就是其古老历史和文明的象征。 古塔多为宗教图腾的标识,这座始建于五代后唐的砖塔,正是当年观音寺的一个主体建筑。此塔原高七级,现地表仅存四级。塔体为八棱四门楼阁式,塔檐由精美的砖雕斗拱组成,东西南北四面设有精致的券顶乾坤门,其余四面均为精巧的砖雕假窗。塔心室和佛龛顶部,由层层砖斗拱环砌成拱顶,斗拱制作精良,层层内收,结构严谨,错落有致,大有鬼斧神工之妙。就连塔内廻顶部,也是由砖斗拱精砌而成。 砖塔因建于唐而被后人称为唐塔。塔的精致巧妙,可以想见当时佛寺的规模之宏伟,香火之隆盛。斗转星移,逝者如斯,当初繁华兴盛的观音寺不知何时已烟消云灭,庄严肃穆的佛堂也许已沉埋地下,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泓清澈的碧水。残塔默默地兀立水塘中,带着经世的风霜和历难的落寞。 本来,这座黄河岸边的小城刚解放的时候,还有一个古老的建筑与砖塔毗邻而居,那就是石柱木梁琉璃瓦的文庙,是祭祀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地方。茕茕孑立的荒塔与古色古香的文庙咫尺相对,佛光塔影与圣迹斯文形影相照。站在塔上,即可鸟瞰文庙那碧绿生辉的琉璃瓦,亦可闻到那沁人心脾的香火味,抑或可听到“子曰诗云”的读书声。多少年来,荒塔与古庙相互依傍,珠联璧合,成为古老县城标志性的人文景观。乡下人进城办事,再忙也要到这两个地方看看,不这样似乎就觉得白进了一次城,回去对家乡父老无话可说。记得我11岁那年,随着同村的小伙伴第一次进城,步行往返60多里路,累得腰酸腿疼脚打泡,究其因就是为了看一看古塔和文庙,沾点灵气和祥光。那种精疲力竭犹兴致不减的童真,至今回想起来还饶有情趣,回味不尽。 华丽典雅的孔子庙宇幸免于一次次战火和自然灾害,却没有逃脱20世纪60年代中期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浩劫。长期神圣不可侵犯的圣人塑像连同其栖身的殿堂,竟被荡涤殆尽,仅余几根雕龙石柱流落僻处,成为寻常房屋上的附庸点缀。精湛的浮雕残留着累累伤痕,昭示着古代文明的演进和劫难。 失去良伴的唐塔依然孤独地昂首挺立着,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独自承受着丧偶的痛苦。终日默默无语,却分明透着冷峻和悲凉。 与寂寞荒塔相伴的,是数千只与众不同的云燕。这种鸟翅膀像燕子,头及脚却类似蝙蝠,不知什么年代选择此处安家,常年寄居砖缝中,从不落地。春天出窝靠滑翔起飞,冬天秋天则蛰眠塔体内,终其一生与塔长相厮守。初夏时节,唐塔四周碧水环绕,波光潋滟,沿岸绿柳垂荫,风舞婆娑,水中荷叶田田,芙蓉灼灼,翔集成群的燕子,上下翻舞,绕塔飞鸣,蔚为壮观。“荒塔云燕”也就成为古城一大奇观。 燕子伴塔而生,蜗塔而居,环塔而翔,倚塔而眠,既不落地,也不远徙,多年来与古塔相依相靠,耳鬓厮磨,形影不离。这种天下仅有的奇特现象,就连许多鸟类专家也难以探究其中奥妙。于是,当地民间便流传出一个美丽凄婉的故事。出生于郓城古廪丘的战国大军事家孙膑,因眷恋故土,死后化为云燕,飞回故里,萦绕在古塔周围。选择全城制高点落脚,亦不失为军事家的眼光。荒塔燕子“严冬不南迁,有足不成行”,俄有坠地,则不能起飞,是孙膑生前曾遭“膑刑”,不能站立的缘故。怪不得好奇的游人无数次登塔搜寻,却只闻燕语声声,始终不见燕巢踪迹,也许是古代武圣的“遁身术”派上了用场。伴随着这个传说,还有一个相关的佐证,那就是春夏之交的早晨,若登上塔顶向西眺望,便可以看到廪丘古战场孙、庞大战的刀光剑影。这种海市蜃楼式的雾市幻影,在县志中多有记载,大概是一种自然光合作用的云光霞影。正如清代郓城知县陈良谟所述:“无蜃如何有海市,遥瞻疑是彩云蒸。” 独特的云燕不仅为古塔消解了寂寞,也给古塔蒙上了一层浓郁的神秘色彩。清代著名诗人陈法,曾留下一首专咏荒塔燕子的律诗,诗曰:
巍巍不记何年起,半入云霄半插水。 岫色黑斑映古雪,苍茫未知其所以。 幽洞恍惚若有物,霎时飞飞来燕子。 振翮环绕蔽塔尖,冷落荒凉相顾喜。 随风轧轧互作声,羞向朱门绣户里。
好一个“冷落荒凉相顾喜”、“羞向朱门绣户里”,把区区燕子不避荒凉、不慕富贵,终生依塔而居的禀性和塔燕之间相互依恋、相互呵护的亲密关系描摹得惟妙惟肖。 游塔时若有兴趣,可从北门进入,穿过塔心室直达南壁,沿南壁拾级而上,通过塔心柱辗转攀升,即可直接登临塔顶。站在顶端俯察,楼宇街巷一览无余,村舍原野尽收眼底。登高远望自会生发无穷联想和诸多感慨。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唐塔与这里的百姓甘苦同尝,患难与共,一起经历了战火的洗礼,风雨的冲刷,地震的威胁,洪水的袭击。千百年来,人们为了躲避兵祸和天灾,不止一次地携儿带女,远走他乡,闯关东、下南洋。惟有唐塔,始终不渝地坚守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雷击不动,炮震不惊,火烧不惧,水淹不避,任凭岁月创伤,风雨剥蚀,始终不失质朴坚定的操守。人民当家做主以后,唐塔像一位洞悉世事的历史老人,以敏锐的目光,俯察了这块土地上风风火火的斗争和日新月异的变化。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黄河之滨的土地,拓宽了农民致富的门路,加速了古老县城的繁荣,也让冷峻的古塔绽开了笑颜。 唐塔与这个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县城共生共长,一起走进新的世纪,与人们同享太平盛世的荣华,共度世事风雨的沧桑。看到身边这座千年古城不断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似乎感到从未有过的欢欣,春和景明,莺歌燕舞的场景,不时透露出古塔所焕发的精气神。唐塔作为县城的标志性建筑,不仅成为这座小城古老历史和现代文明的见证,也成为一方百姓心目中的图腾,成为一方文化中闪闪发光的风景。 唐塔曾经是我童年时代的梦影。近年来远离家乡,更成为思乡时魂牵梦绕的憧憬。1991年塔顶修复,我踊跃响应家乡政府的号召,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这更使游子对故乡的那份痴情紧紧系于塔中。据说政府拟将此处辟为公园,让唐塔的魅力最大限度地为人们造福,让唐塔的遗韵成为人们共享的精神财富,这确是功在当代、惠及子孙的明智之举。 荒塔无语人有情。每次返乡,我总喜欢到塔边逗留,仿佛塔中蕴藏着永远探究不尽的奥秘。
2001年6月3日 作者简介:金锦,本名张存金,山东郓城县人,曾任菏泽市副市长、党组成员,菏泽学院党委书记。现任菏泽作协主席。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曾留校任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委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菏泽市小作家协会顾问。作品发表于《十月》《山东文学》《中华散文》《散文选刊》等,多篇入选中学生阅读教材及各种文学选本。著有散文集《寸草难报三春晖》、《苦语》、《亲情絮语》、《知命心语》《金锦散文自选集》等。《亲情絮语》入围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 (作者生活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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