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戏剧家,在《中国戏剧家大辞典》中却找不到他的名字。作为一名藏书家,他那曾经享誉海内外的藏书楼也早已烟消云散。而作为一名海洋学家,更少有人知晓他与青岛水族馆的渊源 。在自己46年的短暂人生中,宋春舫参加了清末的科举考试 、经历了旧式的爱情挣扎、游学于法国瑞士、执教于北大清华、在《新青年》上呼吁过戏剧改良、为上海银行撰写了金融历史。而在生命中最后的13年里,他在青岛创办了一生挚爱的“褐木庐”,又促使这里成为中国近代海洋科学的起源地。如今,故人何寂寞,一去悄无言。但我们仍然可以沐着春风,去寻觅一只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画舫。 游历欧洲,结缘青岛 “1912年的春天,从马赛开往巴黎的PLM 特快二等车内,坐着一位愁眉不展,一望而知不是中国人便是日本人的裙屐少年——岂敢——这少年便是我。”——宋春舫,1933年《蒙特卡罗》 1892年,祖籍浙江的宋春舫生于上海一户富裕人家。据宋家后人回忆,宋春舫的父亲原本家境平淡,后来娶了出身“海宁世家”的徐碧云,才开始跻身富贵。因为这个原因,宋春舫与比自己大15岁的王国维成了亲戚,而后人也对两人的关系进行了诸多的构想。然而1927年王国维去世后,宋春舫为其遗作写序,序中 虽称王国维为表兄,但两人平日交往并不密切。不过,宋春舫日后在翻译上的成就或许受到了王国维的影响。 由于母亲是知书达理的富家女,宋春舫从小便被严格要求。1905年,他赶回原籍吴兴参加了清朝最后一场科举考试。其子宋淇曾经写了一篇文章说:“他十三岁考上秀才,非但使祖父祖母觉得骄傲,而且也是使我们小时候神往的事情之一。现在我们还保存着一张他穿上秀才衣服的照片。”中了科举之后,宋春舫又在母亲的督导之下学习西洋文化。1910年,他进入教会开办的上海圣约翰大学,学习英文及拉丁文。当时同校的还有另一位宋家公子——宋子文。“当时全校英文第一名是宋子文,而中文第一名是宋春舫。” 接触到西洋文化的宋春舫开始追求自由恋爱,但家人则希望他娶家境富有的朱家姑娘。迫于压力,宋春舫做了妥协,同意了这桩婚事,但前提是要家人送自己去欧洲留学,学成归国后再结婚。1912年,宋春舫成为了民国时期最早的一批留学生,来到法国巴黎求学,之后又转往瑞士日内瓦。那时,他开始接触到欧洲戏剧,并对此产生了迷恋。同时为了避免自己回国后看不成西洋戏剧,宋春舫开始大量购置欧洲剧作书籍,准备运回国内,甚至“有一次就买回3000册”。而宋春舫的孙子宋以朗则表示“祖父很有语言天赋,会多国语言。对此,我爸爸在纪念祖父逝世两周年的文章《两周年祭》里有提及。根据爸爸文章的说法,我祖父能读,能说,能写的至少有英、法、德、意、西班牙五国语言,能读的至少还有几种。希腊、拉丁都通,而且拉丁曾下过七年苦功。在他四十岁以后,他还开始读俄文,一两年后已经直接看原文了,但他在日语上碰壁 ,自认失败。因为语言上的便利,他能很容易地看各国剧本的原作,用不着翻译的帮助。” 回国后的宋春舫开始在国内推广欧洲戏剧,“当时他先后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当老师,开了门课程就叫欧洲戏剧,又在1918年的《新青年》戏剧改良专号上刊登了一篇《近世名戏百种目》,介绍了13个国家58位欧美作家的作品。”青岛大学中文系教授、戏剧学者宁殿弼介绍宋春舫是当时的现代戏剧理论的先行者,不仅翻译了许多欧洲剧目,还提出在中国以“小剧院”、非盈利的模式推广戏剧。而早年的法国留学经历以及语言天赋还让宋春舫踏上了外交生涯,“一战”结束后,宋春舫作为中方代表团的翻译参与了巴黎和会,在会议上,“日本占领青岛”的问题成为中方关注焦点,而宋春舫也在这段时间把自己在欧洲存放的戏剧书籍运回国内。 当时的宋春舫并不知道,这些书籍日后会存放在他在外交会议上反复提到的青岛。 鱼山脚下,褐木庐中 宋春舫的前半生可谓顺风顺水,家境殷实,事业顺利,不仅与胡适、蔡元培等学界名流皆有交往,还在杭州与自己的小舅子朱润生建起一栋双子别墅“春润庐”,准备过起优哉游哉的生活。然而,1924年,32岁宋春舫从马上跌落,伤肺吐血,终生留下了病根。第二年,他辞去所有教职,来青岛疗养。 “宋春舫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在青岛长期定居的,这个不好说。但1928年他来青岛避暑,还是住在观象台台长蒋丙然的家里,到了1930年8月,胡适来青岛,他在日记里就写到说自己是住在宋春舫的家里,位置是‘福山路新一号’。我想他这么有钱,在青岛应该不止一个房子。另外现在的金口一路33号也是宋春舫的房子,他当时用这个房子开了一个万国疗养院,其实就是高级旅馆,1931年胡适来青岛就住在这里边。”青岛文史学者鲁海介绍宋春舫在青岛的这处“福山路新一号”他现在也不确定是哪里,因为路名和门牌号都有改动。而宋以朗则说,祖父有一套房子的对面是康有为故居。“当时欧洲的一些医生说,患上肺病就应该搬到空气比较清新的地方居住。祖父选择了青岛,靠近大海。由于是养病,需要住很长的时间,他就在青岛盖了一栋房子。这房子附近还有其他名人,像康有为、沈从文等。由于是长住,所以他就把在欧洲带回来的几千本书都带到青岛,并在房子的旁边盖了一个小图书馆。” 而这处小小的图书馆便是如今位于福山支路6号的宋春舫藏书房——褐木庐。 “你听着褐木庐像是一个中文名,其实它的英文名是Cormora,这是一个宋春舫自己造的词语,是用三个法国的戏剧大师的名字高乃依(Corneille,早译为褐伦伊)、莫里哀(Molière,早译为木里端)、拉辛(Racine,早译为卢辛)组成的。他把自己早年在欧洲和后期收集的书都放在里边,并且自己做了藏书票来分类、编号并且编了一本《褐木庐藏剧目》。”著有《我的藏书票之旅》的台湾文化学者吴兴文介绍,褐木庐不仅收藏了大量的戏剧专业书目,为国内罕见,宋春舫本人还是当时国内最早使用藏书票的藏书家之一,“我手头有大约10张他的藏书票,做的很有特点,每个藏书票上还有独特的字母与数字编号,比如一枚上边写的是FP/7181,就是说这本书是法国(F)戏剧(P)类 ,编号是7181。”而关于这个图书馆的具体藏书量,还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有5000册,有人说有7000册,也有人说是9000册。这些不同数字可能是因为统计方法不同(一套书有时会分成几册算),以及随着时间迁移藏书量在增加而造成的。 宋春舫的褐木庐,可谓是当时青 岛的一张文化名片。那时的中国有如此大量外文书且多是西洋戏剧书的人寥寥无几。胡适来青岛参观褐木庐,看到了不同版本的《莎士比亚全集》,仅《哈姆雷特》一剧就有5种文字的版本,于是请梁实秋等人翻译,由此将莎翁戏剧在中国推广。而梁实秋则在自己的《雅舍小品》中描述过他看到的褐木庐:“我看见过的考究的书房当推宋春舫先生的‘褐木庐’为第一。在青岛的一个小小的山头上,这书房并不与其寓邸相连,是单独的一栋。环境清幽,只有鸟语花香,没有尘嚣市扰。《太平清话》:‘李德茂环积坟籍,名曰书城。’我想那书城未必能和褐木庐相比。在这里,所有的图书都是放在玻璃框里,框比人高,但不及栋,我记得藏书是以法文戏剧为主。所有的书都是精装,不全是胶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装订,烫金的字在书脊上排着闪闪发亮,也许这已经超过了书店的标准,微近于藏书楼的性质,因为他还有一册精印的书目,普通的读书人谁也不会把他书房里的图书编目。”当时在青岛的许多翻译家、戏剧家如洪深、孙大雨、丁西林、章铁民、张友松等都是褐木庐的读者,甚至有人专门写信到青岛申请借阅。 1936年,中华图书馆协会第三次年会在青岛举行,全国各地代表190多人与会,青岛市有代表6人,而褐木庐图书馆则是唯一参展的私人图书馆代表。 观象台上,水族馆情 除了钟情于戏剧、藏书之外,宋春舫还是一位海洋学先驱。 据子猷(音yóu)在《为海洋科学研究奠基——纪念宋春舫与蒋丙然二位先驱者》文中提到,宋春舫早年在法国留学期间,曾到法国西南部的邻国摩纳哥参观,摩纳哥是世界第二小的国家(第一小为梵蒂冈),但很重视海洋科学。拥有专门的海洋研究船,于1908年建立了一座雄伟的海洋博物馆,并附设水族馆。宋春舫回国后写成《海洋学与海洋研究》一文,刊登在上海《时事新报》上以期引发国人的关注。到了1928年,宋春舫来青岛避暑,住在当时青岛观象台台长、气象学家蒋丙然家中,再次说起此事。蒋丙然对此深表赞同,并认为可先从小处着手进行推广。不久,青岛观象台聘请宋春舫为海洋科科长,后来又兼任了观象台图书馆的馆长。 到了1930年,中国科学社在青岛开会,会上蔡元培、杨杏佛等人建议在青岛成立中国海洋研究所,获得了大家的支持。其后成立一个三人筹备委员会,成员分别是时任青岛市市长胡若愚、观象台的台长蒋丙然、观象台海洋科科长宋春舫,大家决定先建一座水族馆,再建中国海洋研究所。但会议之后,水族馆的建设资金迟迟不能到位。不久,中国海洋研究所第二次筹备会在南京召开,宋春舫在会上汇报了筹备计划,指出建设经费始终是拦路虎。随后,宋春舫自己捐出了600块银元,成为筹建水族馆中捐款最多的个人,而他的小舅子朱润生也捐献了500块。 1932年,青岛水族馆终于建设完工,当时亚洲大陆,只有大连有一座水族馆,且由日本人经营,规模较小。所以在竣工典礼上,蔡元培激动地称“其当为吾国第一矣,比年我国多故,百事尽废,独此水族馆,得二三君子之努力,以底于成,于此可见事在人为”。这二三君子中宋春舫起了主要作用。这座古代城楼造型的水族馆如今仍矗立在青岛海滨,成为城市的一道独特的风景。而镶嵌在山墙中的石碑上,则刻着当年发起人和募捐人的名单,其中宋春舫的名字赫然醒目。 故园依旧,寂寞无言 到 1937年夏,青岛海洋研究所的土建工程基本完工,宋春舫10年前提出的“海洋研究”梦想眼看就要实现,然而“七七事变”爆发了,当年8月14日,几名日本水兵走到德县路天主教堂附近,遭到了由日本特务机关指使的化装成中国人的日本浪人的狙击,这就构成日军入侵青岛的借口。随后,青岛局面开始日趋紧张,大战一触即发。 无奈之下,宋春舫也于当年离开了青岛。而他的“褐木庐”藏书由于过于众多,上海的家中无法安置,于是宋春舫将其运到了北京大学的一间房子里。当时的宋春舫甚至在北大里又盖了一所房子,希望有朝一日能再次回到这些书的身边。 可惜,天不遂人愿。1938年,困扰宋春舫半生的肺病再次发作,46岁的他带着无尽的遗憾撒手人寰。 上海解放后,家人开始商议如何处置宋春舫的“褐木庐”藏书。其子宋希回忆,当时家人认为此理应为国家财产,唯有国家方有能力加以保存并继续添购,并认为宋春舫在世时曾与北京图书馆有过口头承诺,故应秉承遗志捐献北京图书馆。然而,从“文革”开始,宋春舫的这些藏书遭到了批判,有些不知为何流入了北京的旧货市场。对此,吴兴文回忆“我是1989年在琉璃厂买到了好几本褐木庐的书,上边有他的藏书票,一看就知道是他的。但当时没人识货,我收的也便宜。2006年,我又在这买到他一本《褐木庐藏剧目》”尽管戏剧史家赵景深也说:“宋春舫是戏剧(尤其是话剧)的先知先觉的老前辈。我最早读的戏剧理论书就是《宋春舫论剧》第一集,这是民国十二年出版的,离现在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因了这本书,我才知道戈登格雷、来因赫特、小戏院、表现派、未来派等等,像我一样对于这本启蒙运动的书感谢的人,想来不少吧?”但收录了1万多人的《中国戏剧家大辞典》却仍找不到宋春舫的名字。 如今,走在鱼山脚下,已经少有人会知道这里曾有一座高朋满座的“褐木庐”。而漫步于青岛海滨,又有多少人会在意这琉璃瓦的水族馆里曾有过如何的往事。或许因为英年早逝 ,或许由于探路先行,即便在这座他客居多年的城市里,我们也难以再寻得宋春舫零星的印记。 但历史会记得,1921年的春天,从马赛开往巴黎的PLM 特快二等车内,曾坐着一位愁眉不展的裙屐少年——岂敢—— 这少年便是我,宋春舫。 文/ 从褐木庐到“春舫藏书” “褐木庐”是我拥有复本最多的藏书票,从1980年末到1990年代初,连书带藏书票买了十几本。当时乏人问津,只见我在琉璃厂地毯式地搜寻,一段难忘的猎书经历。以法文平装毛边本居多,其中有一本胶硬粗布精装 、编号“CDC2927”,戈德堡(Isaac Goldberg)著《戏剧的变迁》(The Drama of Transition),1922年,美国辛辛那堤市斯图尔特·基德公司(Stewart Kidd Company)出版,宋春舫自印《褐木庐藏剧目》编在书中第19页“当代戏剧”类1101号 。“CDC”前两个字母是“Contemporary Drama(当代戏剧)”缩写,可是第三个字母代表什么涵意?目前尚无证据。宋春舫以研究与收藏戏剧闻名,其子宋淇(林以亮)、孙宋以朗推广张爱玲有功,一家三代从改良中国戏曲剧,到幕后带动张爱玲出版与推广,厥功甚伟。 宋氏于1932年在《褐木庐藏剧目》序:“予自弱冠西行,听讲名都,探书邻国,尔时所好,尽在戏曲,图府之秘籍,私家之珍本,涉猎所及,殆尽万卷。民国四年 ,初游法京 ,入Bibliotheque de L’opera,寝馈其间,三月忘返。民六返沪,择所爱好,挟以俱归。十年再渡,道出德奥,时则大战甫平,币值下降,遂罄囊橐,捆载而东,后因疾疹,并束高阁。近五六载,沪杭平津,奔走往来,不宁其厥处。去岁,斥金四千,始建褐木庐于青岛之滨,聚书其中,今春复辞青市府参事,扃户写目,匝月乃竟。盖二十年来,辛苦搜求,所获不过三千余册,财力不足,闻见有限,无足怪也,犹幸所藏,仅限一类,范围既隘,择别较易,即此区区,已为难得。以言戏曲,粗备梗要 ,中土所藏,此或第一,持较法京,才百一耳 。”说明这批藏书历经险阻,仿照前人编纂藏书目录,终于有个落脚之处。褐木庐从Cormora音译而来,代表他私淑的三大戏剧家的简称 ,Cor即高乃依(Corneille),Mo是莫里哀 (Moliere),Ra是拉辛(Ra-Cine);票面上的BC即“Collection ofBooks”缩写;两只鹅毛笔交叉在书架之前,代表阅读与写作的乐趣,颇有书房的韵味。 这批贴有“褐木庐”藏书票的藏书,与梁实秋渡台后《书房》一文 ,描述宋氏在青岛的褐木庐有些落差。梁氏说:“我记得藏书是以法文戏剧为主。所有的书都是精装,不全是buck-ram(胶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装订(half calf,ooze calf,etc.),烫金的字在书脊排着对闪闪发亮。”但是我对照《褐木庐藏剧目》一书,其中法国类八百八十本,约占全部收藏的四分之一,以我搜集的藏书编号推断,大多数都是平装毛边本,一般剧本以平装为主。或许平装本不易保存,改装成小牛皮精装 ,但是二十余年前散落琉璃厂,如今更加难以证实,梁氏的记忆是否还存在? 学无止境的是,北京书友小赵出示“春舫藏书”,其上有四灵图案: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与篆书构成的藏书章,颇有汉画象石的味道,印在宣纸上,成为藏书票。同时从其后来搜集中国传统戏剧,始知宋春舫和关祖章一样,先有藏书票,后有藏书印,可见西洋藏书票传入中国的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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