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农 钱仲联(1908-2003)先生原名萼孙,号梦苕,常熟人。他一生以诗为挚爱,与书为伴侣,以教育为终身职业,堪称久负盛名的诗学霸才。 上世纪30年代初,日本悍然侵华。其时,钱仲联正在上海任教,沉浸于笺注黄遵宪《人境庐诗草》的忙碌时刻,但外敌犯我中华的侵略罪行使他血脉偾张。追念那段情景,钱仲联在其84岁所作《自传》中忆述:“笺黄诗同时,我基本上用黄诗的表现手法并参用钱谦益、吴伟业的艺术技巧,写出了大量反映现实、感咏时事的诗篇,特别是十九路军淞沪抗战时,写了《淞乱杂述》十首、《飞将军歌》《李营长死事诗》《虹口义屠诗》《国军撤淞防感书一百韵》以及后来编集时删去的《新乐府》若干首,发表在《申报》副刊上。黄炎培先生读后拍案叫绝,到处为之宣扬,并介绍我同吴江著名诗人金天羽先生相识。金先生又对我诗赞赏不已,后来选登数篇在他主编的《文艺捃华》上……”(《钱仲联自传》,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11页)由此可见,当年才20岁出头的钱仲联已以其出众诗才而博得名贤大家的刮目相看。 至于“后来编集时删去的《新乐府》若干首”,写了什么,又为何要删,引起了笔者兴趣,于是埋首尘灰,细细寻觅,终于在1932年4月11日至21日间的《申报》副刊上录得五首,题为《沪难新乐府》,署款为梦苕庵主。品读这几首《沪难新乐府》,与其他同时期抗战诗作相比,不难发现最大的区别是,《沪难新乐府》所抨击的则是国人之败类“汉奸”,或是利令智昏、借机发国难财的不肖之徒。但从《埋遗骸》和《缥缃劫》来看,实际也宣泄了诗人对日军暴行的声讨之情。兹转录几首,以睹全貌。 汉奸谣 敌兵欲来,汉奸放火。敌兵既来,迎之道左。敌来犹可,汉奸杀我。嗟汝亦人,岂无肝肠。奈何甘心,为虎作伥。虎伥闻言,大笑不住:平时我身,千恨谁诉。人坐我车,我为马牛。人居华厦,我栖隘湫。一朝时来,翻转乾坤。扬眉吐气,无佛称尊。东家黄金,西家美女。女抱我眠,金咨我取。汝莫快意一时,鸟尽弓藏悔且迟。 卡车行 卡车兀兀行复停,铜床柚几堆零星。路逢相识人,劝言不可行。前行虎口万难过,欲过虎口囊须倾。卜居旧在浜北地,一朝戎马仓皇避。夜半轰雷四壁摇,万屋烟腾赤熛帝。脱身虎窟幸已多,身外有物何暇计。战后还家心骨惊,十家九破余焦楹。家具如山独未失,一一标识题分明。(某君乱后返闸北家中,诸物皆未动,但编成号码,于此见十九路军纪律之佳)空车浜北来,满载浜南去。逻卒逢无数,喝车停当路。有钱放汝行,无钱车且住。多金馈贼车其前,百步之中几行赂,不论贫富千取百,赂金高于车中值。更有奸民狐假威,倒箧翻箱去无迹。车身辚辚渐过桥,行人犹唱康衢谣。洪南天地宽如此,人东得到空如水。车辚辚,难为听。 赁屋叹 淞隅既失江南危,人心摇摇将安归。大家小户离乡去,争向申江赁屋住。申江富儿屋作田,一屋岁收银万千。贫儿无钱那容处,只借半楼蔽风雨。不知居停居何心,将屋作巢人比禽。败屋两幢十家赁,□下余地租多金。乱来屋价高倍昔,人多犹患屋难得。贫儿仰屋愁复愁,朝唶暮叹租金逼。有钱且住无钱行,居停铁面无留情。可怜江海沦烽燧,反为居停致财地。只知此邦安乐窝,谁料长安居不易。君不见战区十家九无屋,足茧□江雨中哭。今能赁屋容起眠,日受困追犹为福。 缥缃劫 海内藏书几家在,海源测海皆湮沦。涵芬一楼最后起,崇楼兀峙沧江滨。宋元环宝庋高架,绝域善本罗群珍。分斋设案咨涉览,明窗如雪无纤尘。能令寒士大欢喜,驱车排日来频频。一朝烽火逼江介,轰雷巨炮四壁振。飞车百弹破空下,赤熛一怒毁典坟。铁琴铜剑有孤本,可怜玉石俱遭焚(吾邑瞿氏善本数种借与商务书馆,亦遭殃及)。纸灰如鸦蔽天半,云中仿佛号鬼神。颓墙嵂兀化战垒,遗册亦供军中薪。嗟自胡马寇东北,小心刻意摧斯文。文潮一阁拥四库,鬼车载入扶桑律。今兹涵芬劫尤酷,旧观欲复知何春。私家更数周(越然)与易,(培基)铢累寸积搜之勤。似闻池鱼亦殃及,凡我识字皆酸辛。吁嗟乎,缥缃一炬哀绛云,三百年来今再闻。 钱仲联先生的感时之作铮铮有声、憎爱分明,之所以深得读者欢迎和名家点赞,就在于他通过诗作抒发了抗日军民和全国爱国同胞的共同心声。诗人对民族、对国土、对纪律严明的抗日军队的炽热情感,对为虎作伥的无耻汉奸,或是乘人之危、敲诈勒索的无赖小人的切齿痛恨,给广大读者留下深刻印象。钱仲联是一位钟爱文化的有识之士,自然嗜书如命,所以对商务印书馆总厂与东方图书馆在1932年1月28日毁于日机轰炸之下所造成的文化劫难,更是痛心疾首,何况化为纸灰的万千藏书中就含有来自常熟铁琴铜剑楼的“瞿氏善本数种”。诗人将此惨重损失与明末清初钱谦益、柳如是所拥有的名为“绛云”的藏书楼于清顺治七年(1650年)初冬毁于大火之灾相提并论。史称绛云楼藏书之富名冠东南,几可比拟内府,且多宋元珍本,故《缥缃劫》末句有“吁嗟乎,缥缃一炬哀绛云,三百年来今再闻”之浩叹。 《沪难新乐府》之所以未能编入《梦苕庵诗存》(1937年无锡国学专修学院排印出版)的最大可能是诗存编收的均为韵律规范工整的律诗绝句,而将类似民歌体的乐府诗割爱另存。这恰恰说明,钱仲联先生的多才多艺,律诗乐府均得心应手,且在战争环境下,乐府体更能突破律诗绝句的文字限制,喜怒哀乐尽情发挥。笔者在《沪难新乐府》发表80多年后再来拜读,更觉得“悲愤出诗人”是何等真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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