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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来读诗 | 唐诗里的失意江湖

 老树开花sw 2019-01-31

公元675年,唐帝国建国57年,身无长物的无业游民王勃投奔远在越南的父亲,路过南昌,在滕王阁上蹭饭时,写下名篇《滕王阁序》,一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开启了唐代诗人的失意江湖。那以后,唐朝诗人宦海沉浮,壮志难酬,李白、杜甫、李商隐白居易、王昌龄皆混到了李清照笔下“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地步。

孟浩然曾经是无限接近于皇帝的人。

他躲在王维的床底下的时候,百感交集。他已经40岁了,他还没有考中进士,他还有机会吗?

那个叫李隆基的家伙就在外面,王维的办公室之中。他知道,那或许是他最后的希望。

王维的工作很清闲,清心寡欲的,没事还老惦记着田园的生活。不是“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就是“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偏偏皇帝老儿总来看他。

可孟浩然天天扒着墙头想逮住机会和李隆基握个手,都握不上。

丞相张九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够得上说话了吧?孟浩然写了首《望洞庭湖送张丞相》,写的已经够露骨了,“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我的丞相大人,咱们都是诗人,给个机会吧?孟浩然差一点就给跪了。

杳无音信。

孟浩然改写田园诗,《过故人庄》,和王维并称田园派组合了吧?王维老师帮帮忙,带个话呗!

王维直接把皇帝请来了,还把藏在床底下的孟浩然拽了出来。呐,皇帝陛下就在这里,你有啥话直接跟他说吧!李隆基笑眯眯地看着孟浩然,小子,想当个什么官啊?写首诗考考你。

孟浩然张口就来了。

《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他妈的,我说我眼瞎看不见你是块儿料?不看看我大唐,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王昌龄,哪个不比你牛X,还搁这儿跟我说反话?欺负我听不懂人话?有才昏君弃是吧?回去好好准备准备考试去吧你!

王维,你也回去种地吧!

李隆基拂袖而去。

孟浩然到底没有考中进士。一千多年以后,我们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写毛笔字《春晓》的时候,不知道有几人能够品出那“花落知多少”的苦涩。

考生孟郊在母亲的教诲下,又一次出发了。

他写了一首《劝学》,“青春须早为,岂能再少年”。母亲很生气,你张嘴闭嘴就说自己老了,是准备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吗?

可以想象一下那画面,恨铁不成钢的母亲拄着拐杖将他送到门口,叮嘱,大丈夫应以进士登第光耀门楣为己任,岂能因年岁老却而偏废!

四十三岁的孟郊穿上娘亲缝好的衣裳和母亲告别了。这个时候的孟郊,要靠母亲缝衣服,大抵是没有媳妇儿的。

当然,以他的经济状况,媳妇还归属于奢侈品一类。毕竟他的日子是这样的,“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啼饥号寒,倾诉穷愁的诗人,哪个女的愿意嫁过去受罪啊!想要改变这种命运,就得考上进士,改变母亲和自己的命运。

然而现实又狠狠给孟郊了一个耳光。“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又一次落第,原谅我情难自已,痛不欲生啊!

自古华山一条道,再考!四十六岁,孟郊再次奉母命应试。

《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终于考中了,他拥有了看尽长安美色的资本,跨马游街,等着谁家的姑娘投个绣球过来。奈何啊!奈何啊!奈何年岁已老。

进士并没有改变孟郊的命运,授过县尉职,也来不及再实现任何抱负。苍白的现实无情地嘲弄着他,他的内心反复拷问自己,我考这个进士干什么!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一年后,孟郊不务政事,又二年,孟郊去职。

孟郊终于不必再过那种忍饥挨冻的生活了,但他慌乱的一生,就在母亲考进士的教诲下定格。“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做儿子的,穷其一生,都无以为报。

改了罗隐这个名字,罗隐依旧没有考中进士。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罗隐自嘲的本事是出了名的,考了十多次,还不消停,我考不上的原因太复杂,简单来说,就是五湖的烟月都和我作对了,出门没看黄历,诸事不宜。

五十多岁的罗隐,求仕情切,宦途渺茫,鬓发已白,功名未就,心里头只有一个字——急。中年危机,绝对的焦虑,不是再不奋斗就老了,而是再不奋斗就死了!五十而知天命嘛!

“但是秕糠微细物,等闲抬举到青云”,罗隐不服啊!看看什么小鱼小虾的都考上,我写了这么多诗,这么多人都看得起我,排队也该排到我考上进士了吧?这些考上的,有些还是我的学生,还向我请教过写诗的道理呢!以后教我怎么去指点他们呢?

想想那个考到46岁的孟郊,考上了得意忘形那样子,如今轮到我来替他垫底了。算了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想那些有什么卵用?考上才是硬到底,喝酒去,我就跟进士考试刚到底了!

再次进士不第,罗隐绝望了。

走了!撤了!酒醒以后,再看一眼长安吧,走了。没了进士,就没有了在朝堂上说话的机会。人家都是清华北大毕业的,咱一个地方上的大专院校,到底说话不挺气啊!再说,在地方上当个刀笔吏,有什么意思呢?

钟陵。罗隐隐隐约约想起十多年前在这里喝过一场酒,见过一个舞姿翩翩的叫云英的姑娘,曾经放出豪言:姑娘,等我考上进士,我就回来娶你过门!

云英连续几个呸呸:哪路英雄豪杰,哪个公子少爷,好端端我的不要,我要你?我等你考上,也人老珠黄了!

《赠妓云英》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然而重到钟陵,云英仍在乐籍。再次酩酊大醉的罗隐啊,看着已经半老徐娘的云英,眼角不禁泛起泪花,不是“天涯沦落人”,而是我们沦落天涯十余年,到现在依然没有混个模样出来,难道我们两个都不如别人吗?

来吧,让我们满饮此杯吧!

“调与时人背,心将静者论”,出入长安,张继意气风发,牛气冲天,一副鹤立鸡群的样子,不去投名拜帖,一门心思考进士。

天宝十二年,张继考中了进士。

天宝十三年,张继铨选落地,归乡。

没错,辛辛苦苦过了笔试,面试没过,回家等下一轮补录吧!

天宝十四年,焦急等待的张继没有等到吏部的铨选,反倒等来了安史之乱唐玄宗李隆基一路丢盔弃甲,携文武百官仓皇逃到了蜀地。

“流年日复一日,世事何时是了时”。战况越来越激烈,皇帝连自己的妃子都保不住了,缢死在马崽坡。逃往江南的张继忧心忡忡,他担心着大唐的气数,更担心着自己的命运。皇帝还能回马长安吗?这进士下一任皇帝还承认吗?以后还有机会当官吗?还能报效朝廷施展抱负吗?有人给发俸禄津贴吗?

张继可能考了一个假进士。还没来及尝到滋味,便已经又回到了落魄书生的样子。愁啊!苦啊!

等待,在颠沛流离中等待,等待着皇帝平叛,收复两京,可这仗一直打下去,自己的一生交付给谁呢?“老尽名花春不管,年年啼鸟怨东风。”等不起啊!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基层35岁解决不了副科,再说提拔,不是扯犊子吗?何况是连科员身份还没有明确,还没有定岗定编,还想在朝中有一番作为的张继呢?

下一站是哪里?躲到什么时候?张继躺在船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又一年要结束了啊,一轮霜月要落下了。张继想起了李白的《静夜思》,也想起了自己的家。月亮落下去,天就彻底暗了,霜铺满地面,天就彻底寒了。寒鸦不住地啼叫,怎一个愁字了得,半梦半醒之间的钟声,搅得人心神不宁。未来何去何从?我就要在等待和逃离中了却一生吗?

宝应元年,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终结,天下大定。战后的大唐急需要人才,张继被起用,最终他走到了王勃最失意时所停留的地方,在洪州担任了盐铁判官。

他一定读到王勃的《滕王阁序》吧,他一定会把那些句子铭记,“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他一定还想干一番事业,但仅仅几年,他便客死在任上。

这是一个没有被历史记忆完全的诗人,没有人记得他何时出生,也没有人记录下他何时去世,只在《唐代进士录》里记录着他考中进士的时间。他一生的高光时刻,只有这篇《枫桥夜泊》,那失意的晚钟,给他漂泊的一生奠定了基调。

宋词是风流的,而唐诗则是失意的。那些写下名篇的诗人们,他们的人生皆是不堪回首。也许正应了那话,官场失意,诗坛得意。

他们失意的情绪伴随着他们的诗,穿越千百年的历史长河,来到我们面前,向我们演绎出了一个失意的江湖。我们仿佛看到他们又拎起了酒壶,李白站在最前面,高吟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柳宗元蹲在船头,“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李商隐走上高台,忧郁而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们次第走过,失意的眼神淹没在酒里,直到那大唐,掩上了它最后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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