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欧丽娟 《红楼梦》里的人物 林黛玉是在《红楼梦》的第三回进入贾府的,在这一回中,主要人物集体大登场,包括贾母、王夫人、贾宝玉、王熙凤、花袭人等等,读者透过黛玉的眼睛,看到了贾府的富贵气象,以及与众不同的生活排场。 这一回里,很细腻地铺陈了黛玉来到贾府的过程,以及整个过程的所见所闻,我们应该注意到其中的几个重点: 林黛玉始终是以贵客、宠儿的地位而备受礼遇,她之所以抛父进京都,是来自双方家长的主张,以及“爱与教育”这两方面的考虑:首先,是外祖母贾母心疼这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没有母亲照顾,所以坚持要接过来照料,而父亲林如海也非常赞成这样的做法,因此即使小黛玉万般不舍,也还是含泪登船上京。 至于贾母、林如海的安排,都是基于“依傍教育”的考虑,也就是补充母亲所给予的母爱与母教,以及手足之间互相扶持的情谊。这都是一个人成长时最需要的要素,也是林黛玉来到北京贾府的两个目的。 黛玉动身以后,走的是京杭大运河,她从扬州出发,一到达终点站北京郊区的通州,就有贾府派来的轿子等着迎接。轿子从明朝开始就是权力地位的象征,贾府这样的安排便显示出对黛玉的重视,至于那位跟着黛玉一起上京的贾雨村,当然就没有这样的礼遇了。 当黛玉乘轿抵达贾府的时候,便依照清朝王府的规矩,从角门进荣府。事实上,王府的正门终年紧闭,人来人往都走角门,曹雪芹也只有在第五十三回写到贾府在除夕那一天正门大开,可见这是很特殊的贵族阶级生活形态,不同于一般。 黛玉进府后,接着与贾府上下各等的人物相见,反映出她在在受到礼遇:贾家同辈的三春可以不去上学,穿上正式的隆重礼服出见,尤其是她直接坐在贾母的身边,还被搂在怀里,这就等于与最高权威平起平坐; 后来拜见两个舅母时,也都获得很亲昵的表示,例如大舅母邢夫人牵着黛玉的手,又苦苦留她留下来用饭,后来亲自送她到仪门前,还足足看着车驾远去了以后才转身回去。 到了二舅母王夫人房中时,黛玉原本只敢坐在晚辈的椅子上,但王夫人再四携她上炕,一起并坐,后来也亲自携她回贾母处晚饭,用餐时黛玉也坐在最尊贵的座位。 等到晚上安排卧房时,黛玉更随同宝玉一起住在贾母房中,确立了她的核心地位。很多人以为林黛玉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灰姑娘,这是不正确的成见。 这一回也很细腻地铺陈了贾府与众不同的生活排场,包括宏伟宽广的建筑规模,房屋内部的摆设,特别还写了众人吃饭的规矩,显示他们十分注重家庭伦理、行为礼仪,其中还反映了和汉人不同的旗人风俗,那就是未出嫁的小姑比嫁进来的媳妇地位要更高,因此黛玉、三春都坐在椅子上,而李纨、王熙凤、王夫人这三个嫁进贾家的却都得站着一旁侍候,连长辈的王夫人也包括在内,要等到贾母特许之后才回座。可见曹雪芹所写的贾府绝不是一般人的世界,这一整回用很具体的情节呈现出这一点。 在这一回中,每一个出场的人物都展现出鲜明的独特性,包括贾母的恢弘慈爱、王夫人的宽厚随和,王熙凤的精明泼辣、花袭人的温柔体贴,还有贾宝玉的痴傻率真,个个都生动传神,光彩夺目。 但我们也得注意到几个重点,第一,林黛玉在这一回里,初来乍到,其实表现得很大方得体,自始至终都陪笑尊称,极为谦和有礼,可见她确实是成长在钦差大臣之家的大家闺秀,那为什么后来却变成我们比较熟悉的样子,包括直率任性、多心孤僻呢?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我认为那是太过受宠所产生的影响。 第二个该注意的地方,就是在这一回里,宝、黛双方在人间第一次相会,但两人之间虽然延续了神界木石因缘的熟悉感,却并没有一见钟情的浪漫,反倒掀起了摔玉的重大风波,让大家都饱受惊吓,黛玉也自责不已,到了临睡时还垂泪难眠,引来袭人的贴心安慰。这可以说是小说家刻意为之的巧妙安排,不肯落入才子佳人的老套窠臼,也让宝、黛的关系守在伦理的界线里,纯洁正派。 那什么是“才子佳人的老套窠臼”?其实,第一回曹雪芹就已经藉由那一颗畸零玉石清楚表示,他之所以写这部《红楼梦》,就是不满意历来的小说野史,尤其点名两种故事类型加以痛批,一种是写淫秽色情的“风月笔墨”,再一种就是“佳人才子等书”。 为什么我们现代人觉得才子佳人小说追求婚姻恋爱自主,是很进步的思想,却竟然被曹雪芹深恶痛绝呢?原来,才子佳人故事有两个大问题,一个是“千部共出一套”,这是指千篇一律的形式缺陷;再一个就是“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这内容上的败德可是更严重得多,而所谓的“淫滥”,这个词不是一般的用法,其实指的是违背父命之命、媒妁之言的“私情”,也就是未婚少女不可以对男性动心,这简直是非常严格的心灵防线,可这才是贵族阶层的礼教要求。而才子佳人故事常常会安排的一见钟情,当然会被认为“涉于淫滥”。 本文节选自喜马拉雅APP《红楼梦》全本有声剧,台大教授欧丽娟负责为剧作解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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