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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爸爸在援藏的日子里(下)

 wzchen666 2019-02-02

山东省第三批援藏教师圆满完成任务离藏合影

“辽阔的羌塘草原啊,

在你见到她的时候,

她是如此这般的荒凉,

当你走进她的时候,

她就变成了你可爱的家乡。”


这首羌塘古歌唱出的,

又何尝不是援藏老师的心里话?



西藏人民,是世界上一个十分独特的族群,他们最具深情。男人是大山的儿子,有磐石般的意志,雪莲一样的品行。女人是草原的女儿,像格桑花一样美丽,有山泉水般清纯的心灵。

 


01

云山苍苍,江水央央,师生情谊,山高水长

1982年夏,格桑花正开遍草原,爸爸所在的第三批援藏教学队完成援藏任务,要离开生活了两年的高原了。


也许因为太挂念家里的奶奶,太思念妈妈和三个幼子,爸爸婉拒了西藏三家单位的挽留,准备回家了。


日喀则地区文教局领导及全体干部

欢送部分第三批援藏教学队队员


援藏教学队队长韦兆璧、爸爸、队员张学鹏

及藏族小姑娘白玛卓嘎临别合影

白玛卓嘎现已成了西藏的厅级干部


云山苍苍,江水央央,师生情谊,山高水长。

 

一方面想家心切,一方面又和高原的学生、同事、藏族朋友难分难舍。怕影响学生们上课,老师们起先不让校长通知学生他们要离开的消息,可是,孩子们还是都知道了。


送行的人围了一群又一群,人追着车子,车被人包围着,开得比人走得还要慢,很多人抱头痛哭。泰安的陈清义和边巴县长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学生们给亲爱的老师献上洁白的哈达。


爸爸他们,每个人临走都带了十几条哈达。学生们翘着脚,挨个在耳边跟老师说上几句心里话,谁抢到老师的手,都紧紧抓着不愿意松开,好像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当地的藏族老师也哭着跟爸爸他们拥抱告别。


送别


车子启动了,孩子们硬是把着车窗不让走,纷纷把鸡蛋、奶酪塞到老师手里,有的还把自己珍藏的纪念物、饰品扔到车窗里。

 

“孩子们,别哭了,记得和老师通信啊……”老师们哽咽着一遍遍叮嘱。

 

留守的藏族老师一直叮嘱司机开慢些,再开慢些。孩子们追着车子,跑啊,跑啊,直到再也看不到车子的影子……


难舍难分


别了,我的高原,别了,我的藏族亲人们!别了,我的第二故乡!

 

这一别,真的是永别,爸爸因为身体原因,再也没能踏上那块土地,再也没能见到那些土地上的亲人们。

 

可是,孩子们一封封飞跃万里的信件,一次次让回到山东的援藏老师泪水涟涟,像一根根长长的风筝线,把他们的心又拽回高原。




02

我多么盼望爸爸早点回来,好告诉别人,我有爸爸啊

那两年,天冷时,妈妈都是带着我们三个孩子一起去公共澡堂洗澡,开始还行,后来弟弟长大点了,有一回,澡堂卖票的大妈阴阳怪气翻着白眼:

 

“你这男孩都多大了?五六岁了吧?怎么还领着到女澡堂洗澡!你家没男人吗?!不能进去!回去让你家男人领着去男澡堂!”

 

弟弟吓哭了。妈妈没说话,领着我们三个回家了。

 

后来,大伯领着弟弟去洗了几次。大伯不会照顾孩子,领进去基本不管,弟弟年龄小不会洗,自己拿毛巾撩撩水,跟水亲个嘴,就出来了。洗完澡回到家,妈妈掀起弟弟的裤管,用手指蘸着唾沫在腿上一搓,立马搓出很多灰来。妈妈叹了口气,说,唉,以后不让你大伯带着洗了。要是你爸爸在家就好了……以后让舅舅带你去洗吧。


在辍学一年后,我回到了学校继续上学。妹妹两岁多了,还是没人看管。妈妈又把她送到了姥姥家。


那时周末只休周日一天。去姥姥家有一班长途汽车,但是车站离我家比较远,班次也少。多数时候,妈妈都是在每周日早上,很早起床,安顿好我和弟弟,天没亮就一路小跑,二十多里路一口气跑到姥姥家。娘俩亲热半天,吃点饭妈妈又急着赶回家,还要照顾我和弟弟,洗衣备课批改作业。每次分离,妹妹哭得撕心裂肺,拽着衣襟不让走,妈妈眼含泪水,一步三回头。


妹妹慢慢发现,妈妈总是过几天就在那个直通村口的小路出现。妹妹不会表达,想妈妈了,就让小姨抱着,手指着通往村口的小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在路上走来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等啊等啊。


两年中,我慢慢懂点事了。有多事的人开始传言:老三一走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动静,家里都死人了,孩子也没人管,也不回来一趟,说不定在那边又找了媳妇了。传到最后,就成了爸爸在西藏已经娶妻生子了,不要我们了,做了陈世美。


有一次,一个小孩儿跟我闹别扭,狠狠地把我推倒,冲我吐了口唾沫:


“你爸爸不要你们了,你没有爸爸了!”

“谁说的?”

“人家都这么说!你就是没有爸爸的孩子!”

我冲上去跟他扭打成一团……

我多么盼望爸爸早点回来,好告诉别人,我有爸爸啊。




03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山东省政府暨省市有关领导接见

第三批援藏教师合影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1982年夏天,爸爸援藏要回来了!


消息传来时,正逢暑假,我和弟弟撅着屁股,正在姥姥家的运河边用罐头瓶抓鱼,晚霞挂在河边的上空,舅舅跑到河边大声喊着我们的乳名,一片鸟雀被惊起,呼啦啦飞进河边的柳树林。听说两年没见的爸爸回来了,弟弟立马扔了罐头瓶,往河提上跑。跑到姥姥家,抓起书包就要走。姥姥追出来,乖乖,吃了饭再走啊。鱼也不抓了,饭也不吃了,一秒都不想等了,要立刻马上飞回家找爸爸!年轻的舅舅用自行车一前一后载着我们俩,二十多里路一路狂奔,车链子都要蹬断了。


马路两边的杨树嗖嗖地从我身前跑到身后,树叶哗啦哗啦。耳边,依然还是一声声的蝉鸣。可是,这蝉鸣,分明比两年前分别时的叫声好听多了呢!

黄昏时进了院门,影影绰绰看到我家屋里,一个黑瘦的的男人,肥大的白衬衣在身上晃荡着,头发很长,胡子很长,一个黑框眼镜遮住了眼睛,脸上几乎只能看到鼻子。


这是什么鬼?!和记忆中高大英俊的爸爸完全不一样啊。满腔的激动像被迎头浇了一大盆冰水。我躲在门框后面,露出半个脸,盯着这个陌生的面孔,试探着问:你真是我爸爸吗?


弟弟本来一脸兴奋往屋里跑,突然看到一个半人半鬼的人杵在那里,一个急刹车站住了,嘴巴撇着,想哭不敢哭,突然回头就跑,跑到院子门口,被门槛绊倒了,“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妹妹三岁了,被妈妈领进来,让她喊爸爸。她走过来,看了爸爸一眼,满脸惊恐,挣脱妈妈的手,飞速地钻到奶奶床底下去了。嘴里不停喊着:妈妈妈妈,鬼呀鬼呀,呜呜呜……妈妈用竹竿扒拉她,不出来,奶奶又来劝,还是不出来。一直到半夜了,妹妹才顶着满头的蜘蛛网爬出来,抱着妈妈大腿:妈妈,我饿。


爸爸去援藏时才一岁的妹妹,对爸爸这个称呼完全没有概念,也不懂爸爸这个角色是什么意思。那天以后,尽管爸爸理了发,刮掉了长长的络腮胡子,她见到爸爸还是慌张跑开,甚至不敢和爸爸一起吃饭。


一天,妹妹拉住了妈妈的衣角,皱着眉头问:妈妈,那个鬼叔叔怎么还住在咱家不走?晚上还和咱们睡一个床?


我看到妈妈一下把妹妹搂在怀里,流泪了。

 

我和弟弟很快和爸爸亲热成一团。弟弟还会拉着爸爸的手一脸傲娇地给他的小伙伴挨个介绍:

“看,这是我爸爸!我有爸爸!”

 

爸爸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妹妹。下班回来买了好吃的先给她,给她洗脸洗澡,扎小辫,给她买漂亮的连衣裙,带她去青岛看海,带她去微山湖摘莲蓬,坐船,看芦苇荡……


在爸爸回家近四个月后,在微山湖猎猎作响的芦苇荡中,三岁半的妹妹,终于张口叫出了人生中第一声爸爸。


三岁半的妹妹叫出了人生中第一声爸爸




04

万亩荷花年年开,援藏青年鬓如雪

回到内陆后,爸爸留下了后遗症,一到阴雨天,就头疼欲裂,严重时拿头直撞墙,心跳从在西藏时的每分钟112下降到52次!


湖边的风依然,万亩荷花还是年年开放,当年拏云仗剑远走高原的青年啊,如今已鬓发如雪,步履蹒跚。有的援藏教师更是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唏嘘:


第二批援藏教师袁有勋,青岛人,35岁援藏,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因为个子高,年龄大,大家都叫他“大老袁”。


一起援藏的战友崇巍回忆道:当时我们所在的那曲难得见到一点青菜,我把从青岛带来的大蒜瓣串起来放在盘子里加上水,看到它抽出了嫩芽,天天当宝贝呵护着。可惜好景不长,刚抽芽的蒜苗老是被一根根掐掉。终于有一天,我把“大老袁”抓个正着。我很生气,冲他大吼大叫。“大老袁”满脸歉疚给我道歉:“实在是叫咱山东的大葱、大蒜想死了,馋死了啊。”


大老袁想家想老婆孩子,自己一边拉二胡一边掉泪。我承诺说,等回山东后去看他和嫂子,给他买很多大葱和大蒜。“大老袁”破涕为笑:“回咱山东,大葱大蒜就不稀罕啦,你要买买点值钱的东西哈。”


做梦也没想到,援藏任务完成回到青岛不到半年,“大老袁”就因为半夜突发心脏病去世,年仅37岁!我还没来得及去看望他!想想在西藏为了几根蒜苗跟他吼,我肠子都悔青了!


曲阜一中援藏教师苏兴才,1982年援藏,当时年仅24岁,英语老师。1998年被确诊为“支气管哮喘肺间支性纤维化”,仍舍不得离开他的三尺讲台,病逝时年仅44岁!


慈维希,山东第四批援藏教师,青岛分队队长,山东大队副队长,烈士子女,孤儿,44岁入藏,先后在日喀则地区师范学校、地区中学任化学、生物、政治老师。回青岛后,长年住地下室,没有窗户,终年不见太阳,阴暗潮湿。十几户共用一个水龙头、厕所,女儿、儿子都是在吊铺上长大的。一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家人才从地下室搬到仅有28个平方的房子里。2000年,死于肺癌。临终前几天,他吃了点四毛钱一碗的豆腐脑,再也没能进食。弥留之际,一同援藏的老师去看望他,他已经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了:


“您后悔去援藏吗?”

“不。”

“人生有过这么一段经历,不是挺好的吗?”

“好。咱……拿命……援……藏……”

“还去吗?”

老慈的头点了点,几大颗浑浊的泪滴从脸上滚落下来……



05

   后记  



三篇援藏故事终于落笔。


这期间,不知道多少次眼含泪水,跟随爸爸的讲述回忆过往,梦回高原。愧疚的是,手中的笔太笨拙,又没去过西藏,不能感同身受,无法把援藏教师们这段感人的经历表达出来,只能汲取大海中的几多小浪花,聊表敬意!


这些援藏教师们,就像草原上最常见的格桑花儿,枝杆纤细,也没有诱人的香气,风越狂,它却越挺拔,雨越大,开得越鲜艳。它们鲜为人知,只安静地在高原盛开着,但是,它们活的奔放而热烈,稍有风来,就随风而笑。


盛开过,就够了。






撰稿丨白下

编辑丨李洁






格桑花儿

安静地在高原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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