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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修辞

 长夏江村 2019-02-03
一在漫长而悠缓的童年岁月中,一些事物无时无刻不触动着我幼小的神经:星空、植物、地图、村庄、城镇、街道、湖泊、运河、雨、雪、鱼和烟花。我在漫长的追忆中,去抚摸这些事物,并逐渐建造一些文字的房屋,让它们定居其中。我不想让漫衍的时间从我的头脑中悄悄偷走它们,虽然我逐渐发现,很多事物正在溃散,纷纷逃离我的记忆之网。我现在要做的是,重新撒开记忆这张网,将它们捕捉回来,按照我喜欢的序列关进文字的房间里。但不少细节从记忆之网的孔洞里逃逸出去,并且由于受过惊吓,在我写作的过程中,它们如幼鱼一般与我渐行渐远,躲藏在我往昔的湖水的深处不肯出来,只有日后在时间的抚慰中,才会偶尔靠近我的记忆之网。于是,召唤和捕捉事物的过程是那么愉快,又那么神秘莫测,仿佛一幅扑克牌,排列的顺序几乎是随机的,这也是回忆和写作本身的魅力所在,而且它像一株自己亲手栽种的植物,会不断生长,茎杆、枝叶和果实会一再变化。虽然不够完美,我至少已经揭开了自己希望呈现的世界的一领衣角,从而扪摸这个世界隐藏在表象下的奇异身体,这足以安慰我的内心。在我一再回忆的这些事物中,大部分培育了我的时间、空间经验,比如地图、星空、运河、春雨、冬雪,它们遥远空阔、无穷无尽、无始无终,超越于我之上,在某个高度俯视我,有时让我产生人生的无常感。而有一些则是欲望的对应物,我强烈地渴望占有它们。比如鱼和烟花。它们相对而言,细小、具体、易于控制,比我更加孱弱,面对它们,我更有安全感。我也热爱植物,植物就其与大地和天空的联系而言,具有纵深感和上升性。来自大地,又向天空伸展。植物其实是庞大和细微事物的中间物。鱼是我喜爱的意象。灵动。轻盈。湿润。幻想。在某一段时间内,鱼成为我的文字质地的象征。我在许多文字里撒播了关于鱼的记忆碎片,我终于让它们永远游动在文字的沟渠里。烟花是可以与之匹配的事物,具有相似的品质。它们是具体而微的欲望对象。年幼的时候,鱼和烟花是引发我狂野性格的物质,它们就像这个世界的一对美丽乳房。鱼和烟花之在我的童年,如同书籍之于我的现在。即使离开故乡许多年后,我仍然抑制不住面对鱼和烟花的激动。在公园的湖泊或者海边,那些养得肥大的鱼群,金鱼、鲤鱼、逆鱼或鲫鱼,一条困在水渠里的鱼,海边在洞口晒太阳的沙蟹、寄居蟹,常常勾引起我的占有欲,我会下意识地试图立刻拥有一张网去捕捉它们,有时候在海边我会直接跑起来,拼命追逐沙滩上的螃蟹。旁观者不会明白,我其实是在追逐自己的童年。春天雨水连绵,河水上涨,桃花盛开,那是鱼群迅速增肥和繁殖的时节,它们沿着流水潺缓的沟渠往上游的水田游弋,就像烟花盛开在夜晚,一夜之间,鱼群会漫游在水田的各个角落:鳑魮,浑圆侧扁,周身白色,一般只有橘子那么大;还有一种火烧鳑魮,学名叫圆尾斗鱼,方言的名字十分古怪,叫“糙哈细”,全身长着粗糙滞涩的鳞片,绛紫色或肉色,尾巴像流苏,尤其鲜艳;麦穗鱼,胖嘟嘟的,方言叫做肉柱鱼,与鹅卵石的颜色相近;鲫鱼,有些老人叫它鲫瓜子,最普通的鱼,却很肥硕;泥鳅,身子滑腻,难于捕捉;刀鳅,长相恐怖,如蛇,背鳍异常锋利,据说有毒,被咬之后,需要让蝙蝠再咬一口才能治好;鲳鱼,方言叫做鲳鲦鱼,雪白修长,灵巧轻盈。它们扑打水流的哗哗声,那么动听,一直回荡在我的记忆深处。用一只简易的渔网去沟渠和水田里捕鱼,是我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尤其是村前那条作为两县分界线的水沟,一到早春,鱼群就从东升浜往水田方向溯游,还穿着棉衣棉裤的孩子们就天天泡在水沟旁,空手抓,用网捞,将网架在水沟里面向水田,隔一段时间就可以去网里掏鱼,或者用水里的石块围起堰坝堵截鱼群回归东升浜,在堰湾中用双手围堵抓鱼。我们的棉衣裤被溅得湿透,被大人责骂。鱼的意象集中在春天,而烟花集中在冬天。我写过鱼,却几乎从未写过烟花。如今,我试图用修辞重新回到烟花绽放的春节。烟花几乎是我对春节最激动的渴望。比起放烟花,压岁钱、年夜饭、新衣服、做客都是无足轻重的。我最开心的时刻是年夜饭后,到屋前的稻地上向着夜空发射那些色彩斑斓的烟花,那是我荡漾起的冬天夜晚的浪花。二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顽童的形象。他对许多事物保持着天真的欢乐。除夕夜,他总要站在稻地上眺望四周夜空中的烟花(方言里叫作花炮)。八十年代的烟花大多很简单。最为流行的是吐珠类烟花,名字是彩明珠、闪光雷、彩花雷、震天雷什么的,产地大多是湖南浏阳。最初家里买的都是二三十发,后来基本上是八十发、一百发,一颗珠子产生一朵火焰,火花是红色、蓝色或者绿色的,比较高级点的,射出的每颗珠子在空中能渐变幻出几种颜色。如果是闪光雷,珠子在最后能爆炸,叭地一声,那么清脆。现在广为流行的礼花炮,当时十分稀少。礼花炮华丽而妖冶,那么盛大,父亲望见远处村落或镇上这些十分独特的礼花炮,就会用开心而高亢的声音,急忙催促我和弟弟去屋外看。村子里最早一次燃放礼花炮,应该是我的剃头大伯家。他家原先是我家邻居。后来搬到村子前边的一大片桑树地里,就在村子前那条大水沟的南边,“南海”的最东边,所以他也多了一个称呼“南海大伯”。有时候,我们会去大伯家看烟花。大伯以剃头为业,在村子里算是收入比较高的,每年的烟花相应地高级一点。虽然那只是一盒小型的礼花炮,但对于我来说,它足够繁盛,升空时的声音那么剧烈,在天空炸开来的花朵弥漫成一大片,这是电视里或者附近镇上才有的事物。我对烟花的热爱很大程度上是受父亲的影响。长期生活在乡村的父亲,保持着对各种事物的热情。宁静的乡村,时间若有若无地流淌着,物质十分有限,事物单一却比较稳定,人与事物亲切地相处着。人的感官会一直天真而敏锐,人们愿意面对事物,与事物交换心情。在这个意义上,父亲是十分典型的农民。他至今保持着对事物的天真,虽然酒精正在伤害他的头脑,让他的意识逐渐混沌,但这种天真似乎一直盘踞在他内心深处。即使不是礼花炮,而是比悄无声息的彩明珠稍好看一些的闪光雷,都能让父亲激动起来,他就像是村子西边的东升浜,运河里一有稍大的船只经过,浪花就会通过新开河,在东升浜里掀起层层追逐的波浪,让湖面上的水草随之起伏。有些闪光雷之类的吐珠烟花,每一发甚至可以产生出十余响来,就像天空中的锣鼓队,东升湾西岸的小村子湾里,每年总会有人家燃放这种烟花,父亲肯定要喊我们出去看。烟花在西边的天空划出彩色的弧线,并且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我们则伸长脖子,远远地眺望,并且不住地叫好。这几乎是每年春节的特定场景。除了烟花,父亲每年要买很多爆竹。在祭拜祖先、年菩萨以及零点迎接新年时,总要放上八根爆竹。如今,父亲对烟花的热情已经几乎消失,但依然热衷于爆竹,以及鞭炮。他喜欢爆竹,喜欢它的高度和剧烈的声响,但害怕自己燃放,总要我和弟弟去点引线。自己在旁边捂住耳朵,看着,会心地笑,像个孩子。三对烟花最深刻的记忆是一个一二年级时候的除夕夜。父亲在外祖母家所在的和睦桥打小工,就是在建筑工地上搬运砖石或者搅拌石灰、水泥之类。那时候,我记不清楚什么原因,母亲总是让我去外祖母家吃饭,然后由做完工的父亲接我回来。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走在桑树茂密的乡间小路上,夜晚那么安静,偶尔有些小虫子在路边的茅草丛或者水田里鸣叫,天空那么深邃,这大概是我至今喜欢在去外祖母家的路上散步的原因,那种人在静谧的天地之间穿梭的感觉,占据了我的记忆城楼的底层。外祖父母来我家做客,走的就是这条路。虽然它现在越修越宽,原来的泥路铺上了砂石或者浇筑上了水泥,高耸的中塘桥附近建造的砖瓦厂已经破坏了整条路的田园气息,如今正在修公路,中塘桥是一座巨大的清代单拱石桥,差点被拆除,可是它身边已经修建起一座水泥大桥,十分刺眼地与古老的中塘桥并肩卧在含山塘上(村子里把附近的一段叫作东港)。在我骑在父亲脖子上来回外祖母家和自己家的那一年除夕夜,外祖母要我留在那里吃年夜饭,父亲却回家去了。我得到了外公的两块钱压岁钱,阿江表哥为我买了许多烟花,我却感到异常不安,浑身充满无所适从的感觉。我急于回家。我很不喜欢住在外面,讨厌在别人家过夜,讨厌住集体宿舍。陌生的房间,周围到处走动的陌生人,甚至令我的皮肤都紧张起来。可是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分别在外祖母家和姨母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外祖母与小舅家住在一起,隔壁就是大舅家。晚上我住在大舅卧室临时搭的一张木板床上。这是我在外祖母家住得最久的一次。外祖母是一个很温和的女人,很喜欢我。大舅母稍微严肃些,却用废弃的花布给我缝制了一个书包和一条内裤。可是,我依然不喜欢住在这里。我感到严重的孤独。我害怕陌生的人和事物。小时候,我把外祖母、舅母、舅舅、姨母都当作陌生人,只有父母才是亲人。在外祖母家,这种陌生感引起的孤独感就像梦魇一样袭击我,令我魂不守舍。周围的人、狗和房屋,给我不可名状的恐惧。我总是吵着要回家,一再用怯懦的声音向外祖母和舅舅宣布明天就回家。可是,这个愿望的实现被一再推迟。我甚至“出走”过,却被外祖母或舅舅追了回去。表哥表姐带我去五龙小学一起上课,那是旧五龙小学,很简陋的校舍,我与琴红表姐坐在一起。心里十分害怕。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以及老师。这种对陌生场所的恐惧至今仍然潜伏在我的意识深处,并且如慢性病一般经常发作。后来一年的暑假,住在姨母家。是什么原因让我乖乖来到姨母家,已经想不起来。我已经长大不少,可那种无所适从的恐惧感和孤独感依然猛烈地追赶着我,我吵着回家。姨母承诺我,喝完一盒青春宝口服液,就可以回家,但是每天只准喝一支。我就偷偷地在一天内喝掉两支,才提前被送回家。那年除夕夜在外祖母家吃过年夜饭,感到极大的不适感,一直盼望父亲来接我。夜很深的时候,父亲才出现。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开始感到安全,我们走在那条有桑树林裹挟的小泥路上。夜深得已经几乎见不到烟花。一路上很安静,回到村子里,黑漆漆一片,大家都已熄灯睡觉。那时候,春节联欢晚会尚未深入人心,成为除夕夜的必备节目,我们的村子已经早已沉寂,人们入睡了。父亲一路上说,他买了一支很特别的烟花。一到家,我就急切地去燃放这支传说中的烟花,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但我记得它的长度,几乎有父亲那么高,用父亲的话说,有扁担那么长,一百发,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它比一般的彩明珠要更细小一点,但珠子更有力量,窜得尤其高,升入空中就炸开来,色彩艳丽。烟花在入睡的村子上空盛开。我旋转烟花的口子,向着屋前那株硕大的枫杨树和人家的屋顶射去,火花碰到漆黑的枝干和瓦片,弹跳开去。林昌伯伯——阿芳的父亲被我们吵醒了,推开二楼的窗子,使劲夸赞我的烟花漂亮。第二天他遇见父亲,还忍不住兴奋提起昨晚美丽的烟花。这件事许多年后,他依然常常提起来。最美的事物总是在出现在贫乏的时候。那时候,烟花是奢侈之物,它在大家平日紧张的劳动生活里就显示出非同一般的解放意义。那一晚,烟花治愈了我在外祖母家的孤独感。从此,我喜欢上了烟花。四除夕夜,东升浜这个冬日夜晚的村庄,从往日的静谧的河谷走向热闹的顶峰,人们一般吃过晚饭就纷纷入睡,而在除夕夜,大家就到处窜门,插科打诨,孩子们则跑着去观看各家的烟花。家里贫穷,很少买烟花,只是一两根普通的彩明珠,或者一两只地面喷射类的火树银花、春天垂柳、天女散花什么的,但其他人家总有许多种类。吐珠的、喷花的、旋转的、火箭型的、地雷型的。对于我而言,观看别人放烟花就可以抚慰对烟花的无比渴望。我先到左右邻居建伟家和芳芳家。再到村子东头的宾宾(文松阿爹的孙子)家、丽丽家,然后穿过一片桑树地,到北边的大伯家、小妹家、丽萍家。我平时极为羞涩,不愿与人说话,母亲让我去某某家借点盐、盛碗饭,或者借一些劳动工具,对我来说都是十分艰巨难堪的任务。我不知道如何称呼别人,如何到招呼,一旦与其他人说话,我就紧张,词语就绊倒在喉咙口,磕磕绊绊地到达对方耳朵,已是一些残疾的句子。别人听我说话,总会侧过耳朵来,显示出一副茫然的样子,这又一次增加了我的紧张感。我的发音器官能够良好地适应汉语的声音,是在离开村庄去外地上学之后,才慢慢开始的。在这种语言能力的影响下,如今,我讲起故事来极其笨拙,这是无法治愈的语言后遗症。那时候,与人交流,犹如精神的折磨,躲之唯恐不及,这导致如今我善于倾听而不喜欢诉说。但在除夕夜,我放松了所有警戒,让周围的人随意入侵自己的意识边疆,大概是因为别人家的烟花在诱惑我。我知道家里穷,从来不敢要求父亲买某种类型的烟花,他买来什么,我就燃放什么。即使那样,我已经足够满足。可是,当我见到村上其他孩子燃放的千奇百怪的烟花,内心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村子东头的宾宾家,曾经放起了鸟蛋炮,一个个红色或绿色的塑料圆球,点着引线,往地上一扔,噼里啪啦炸得满地都是。鸟蛋炮的霸道的繁盛样子那么吸引我。摔炮,是我在城关镇上的一家钢材厂里第一次见的,我和父亲坐车去看望为钢材厂看门的西海阿爹,厂长的儿子就有一包摔炮,一种用纸包成一小团的东西,往空中一抛,掉在地上,就会啪地炸响。事后我去捡炸过的摔炮,外面的纸已经炸裂,纸内包裹的是一些细碎的白色砂石,散发着火药味。我却从来没有在市场上见过这种东西。几年之后,这种摔炮就衍变成小型鞭炮的模样。头上没有引线,而是一团干硬的黑色火药。将火药这一头对准地面摔去,就会炸开来。再过几年,等我去另一个小镇上中学,回到家乡,看到孩子们在玩的是一种擦炮(方言叫作皮皮炮),和原先的摔炮一模一样,装在一个类似火柴盒的长方形盒子里,盒子两侧拥有与火柴盒一样的磨砂纸,在上面迅速地擦一下皮皮炮带火药的一头,它就被点燃,并嗤嗤地冒出火花,然后甩去出,火花变成浓烟,过很久才会爆炸。家里祭拜祖先和各种菩萨时,燃放爆竹的机会,我是从来不肯错过的。可我很害怕爆竹,总觉得引线太短,在我来不及跑开前,就会炸伤我。但恐惧与诱惑总是成正比的,越恐惧,越是喜欢燃放爆竹。点爆竹的手常常在发抖,点着的香刚碰到引线,就迫不及待地跑开,而引线纹丝不动,这样折腾好几回才能让一根爆竹升天。五祭祀的时日毕竟是少数,除夕夜更是遥不可及。对烟花的渴望,让我千方百计去寻找替代物。那时,小孩子中间流行一种东西,它没有名字。把钨丝已经烧断的白炽灯泡敲碎,取出里边的芯柱,然后须极为小心地敲碎芯柱,得到最内部的空心管,一根比火柴略大的玻璃管,一头是被焊实的,另一头敲下来的时候就是敞开的。往这只小玻璃管塞进从火柴头上刮下来的红色粉末,火柴棍正好能将这粉末抵到管子底部又能顺利拔出来。然后,等到夜幕降临,把玻璃管放在一块砖头上,开口一端朝向外面,用火柴烧烤焊实的一端,稍等片刻,里面的粉末就会化作火焰冲向夜空,并啾地叫起来。在买不到烟花的日子,这是慰藉的极好办法。只是这种玻璃管使用过几次后就会发黑,随后就要报废,碎裂。所以,在一段时间里,我整天在村子里的屋前屋后,弄堂里,桑树地里,搜索废弃的灯泡,敲出最里边的小玻璃管。小时候,还流行过一阵玩具火药枪,被做成左轮手枪的样子,和自来水枪、画片(方言叫洋片)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流行起来。火药左轮手枪里安装子弹的转盘,被改造成一圈带有凸起物的装置,弹药是塑料做的,圆环状,每一环八颗子弹,子弹其实是塞在塑料小杯里的火药块,在枪栓的急剧撞击下就会爆炸,然后冒出青烟。湾里和邱家浜的男孩子比较贪玩,鬼主意很多,比如剑锋、建华、晓炎、炎峰,玩物总是比我们东升浜的孩子们要多,他们制作出一种铁链火药枪,从自行车链条上拆下一节,每一节正好有两个小孔,装在用铁丝完成的手枪枪口处,在孔里填上火药,可以是火药枪的弹药里倒出来的,或者是火柴头上的粉末,在一根用皮筋绊住的细铁杆子的撞击下,就会出现和火药枪类似的效果,甚至威力更大。我曾经在他们的启发下制作过一把。我又去捡燃放过程中没点着的鞭炮,到晚上,如果引线尚存的,就先点一支香,以此为媒介,点着鞭炮的引线后一个一个地往空中扔,冒充闪光雷。有时候,这些鞭炮是从家里祭祀用的整封鞭炮上偷偷拆下来的。如果引线失踪的,就折成两半,点燃后会嗤嗤地喷射出红蓝火焰。不过这得小心翼翼,不然会烧及手指。有时候比较幸运,能捡到大爆竹。这些多半是引线受潮,烧到根部时就熄灭了,才被大人们遗弃,我就趁人不注意去捡回来,在引线处往里挖掘,就像给桑树挖蛀虫,或者挖墙上的钉子,见到引线,往外拉扯出来,就可以燃放了,这种爆竹更需谨慎,它的杀伤力很大,引线又如此之短,极容易殃及自身。有一次,我刚点着引线,它就爆炸了,火焰撞在脸上,剧烈的疼痛,耳朵就像开进了一辆火车,轰鸣不已。六当然这只是给漫长的等待岁月的一点小安慰。我心里惦记的却仍是春节。那意味着镇上到处是烟花摊位,乡村小卖部也会临时卖一些。即使没有钱买不起,看着这些长短不一、形态各异的烟花,就很快乐。我极其喜欢烟花那种画满各色圆圈和火花的包装。临近春节,父亲每年会买一些烟花,虽然不是很多,但足以令我兴奋一阵子。长支的烟花存放在楼梯间或者楼上,短支的玩具类烟花藏在灶心洞里,以防受潮。有一年,父亲买了一个锄头柄大小的喷花类烟花,比一般的要大些,更漂亮一些。我如同嗅到鱼腥的猫,坐卧难宁,趁父母不在,就偷偷爬上灶台把它取下来,仔细观察,读燃放说明,欣赏它身体上的图案,五颜六色的火树,然后找到引线,轻轻地掰开,开始幻想吃过年夜饭,我如何将其置于地上,点燃这根神秘的引线,燃烧的火药如何从顶端封口的红纸里窜出来,形成火焰的瀑布。然后偷偷放回去。过一段时间,又忍不住取出来玩弄。以致于顶端的红纸被我戳出一个口子,引线有些松动,在年三十的晚上,这个烟花就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引线冒了一会烟,随即悄无声息。这个哑炮成为我的烟花研究的第一课。我像拆解家里的闹钟、电视机、风扇一样,把它一层层剥开来。我终于看到了它的内脏,这样我就弄明白了它的工作原理,火药很多,而顶上的隔层只有一个细小的开头,火药就是凭借腔体内的压力从那里喷射出来的。而且我真正目睹了一种能产生色彩的火药。它往往比鞭炮的火药要黑,爆竹的是银灰色的,烟花的大多是深黑色的。喷射类烟花就像沉积岩一样,由许多层火药构成,每一层的颜色略有变化,在燃烧过程才会出现不同色彩的火焰。爆竹的火焰和它有些类似,只是仅有两层。下面一层是黑火药,最底部只以纸团塞住,黑火药燃烧时冲破纸团,爆竹就可以飞上天去。中间有红泥铸就的隔层,隔层往上是银白色火药。银白色火药两端都由红泥隔层包住,点燃时,巨大的压强导致爆炸。于是,我得出结论,银白火药比黑火药的爆破力更强大。这一次烟花的解剖工作只是一个开头。以后我就开始解剖各种烟花,包括手持的筒子型烟花,即所谓的闪光雷、彩明珠,我曾专门买来一支八发的闪光雷,拿回家一层层剥开,这种烟花的引线相当长,从口子贯穿到底部,与爆竹那种银白色纸状引线不一样,它的引线酷似乡下种田用的秧绳,绿色,线缕的纹路清晰可辨。每一颗彩珠是珍珠大小的东西,硬硬的。随着对火药渐渐熟悉起来,我开始收集各种废弃的烟花爆竹。比起烟花来,鞭炮爆竹更多一些,容易寻找。正月最初几天里去走亲戚的时候,总能找到人家门前燃放未成被扔在外面的爆竹,以及散落在地的未燃的小鞭炮。有一年中秋,远在城关镇的西海阿爹托人捎来一盒月饼。月饼的盒子是铁质的,长方形,金黄色。这只盒子被我占为己有。一开始我存放一些小玩意。等到我爱上收集火药后,它就开始变成火药箱。最多的时候,火药能装到大半盒,看着令人心潮澎湃。在初中的化学课上,我了解到火药的成分:硫磺、硝石和木炭。据说一些老宅的阴湿墙壁上会长出硝石。这对我来说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发现,邻居建伟说他曾经刮到过这种东西。午后,大人们都午睡去了,我就去每家的北边背阴的墙上寻找这种硝石。大多墙壁上爬满了苍老的苔藓,我只在芳芳和丽萍的祖父小阿爹家(丽萍家搬走后留给他的)的旧屋背墙上找到一些白色晶体一般的东西,就刮了些回家。结果,它们在火柴的烧烤下毫无反应。这令我十分沮丧。我当时竟然没意识到,虽然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木炭,硫磺这东西却太稀少了,即使找到了硝石,我也是不可能制成火药的。自制火药计划失败后,我就一心一意地收罗鞭炮爆竹。但在中学课堂上学习到一点关于火药的知识,它到一定温度会自燃爆炸,这令我产生了新的恐惧。那只装满各种火药的铁盒子就藏在床下,用两条长凳和三块长松坂搭成的小床。尤其到夏天,我总担心这只盒子会剧烈爆炸。我常常爬进床底取出来观察它的动静。每次掀开盒盖,一股浓烈而好闻的火药味潜入心脾,正如我当时觉得汽车里排出的硫磺味也是那么甜蜜。如今我对汽车尾气十分反感,它几乎令我窒息。但火药味对我的嗅觉来说,依然是美妙的。春节期间,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火药味,总令我激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乡村与火药朝夕相处的日子。收集爆竹对我来说是快乐而隐秘的事。小时候,很多行为总是很私密的,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即使再亲密的朋友,也不愿与之共享其中的乐趣。我收集火药几乎像偷窃一般。九十年代初的那几年,我在春节期间的主要工作是借着做客的名义,到各个村子画地图——那时正处于对地图的狂热时期,描摹村庄的排布、河流的走向,另外一件事就是捡爆竹。画地图比较容易隐蔽,凭借很强的记忆力,我可以先实地考察,回家后再偷偷描画。但爆竹是必须当场带回家的。而且爆竹体型较大,不容易隐藏。我把爆竹藏在衣服里,那几年,我春节的外衣是姨母送给我的一件貂皮衣,她本来是买给我的姐夫即琴红姐姐的丈夫的,可他不知是穿不上还是嫌难看,最后转送给我。这件皮衣的好处是比较宽松,下摆很紧,前面拉链拉上后,衣服里可以藏许多根爆竹。有时候,刚下过雨,爆竹是湿的,我竟然也将它们装在外衣里面。我对火药的欲望简直到了非理性的地步。那几年,我因此而拥有许多私人空间,我在自己家或者亲戚家的村落里,到处游荡。我遇见各种陌生的目光,虽然害怕这种陌生,但随时可能现身的爆竹给予我希望和动力,敢于胡乱行走。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岁月,我都是在自己的空间里度过的。我到处考察地形,画地图,经营我的植物园,制作变形金刚和八大天王的兵器,翻抄整理有关天文学的资料,捕鱼。我的性格就在那时形成了最初的结构。直至如今,它顽固得难以改变。只不过这一个人的空间逐渐往回退缩,开始集中在写作和阅读上。我并不知道这样一种人生是否健康,我只感谢岁月赐予的这些时光,它们搭建在一起,几乎是我可以回归的唯一旧居。我喜欢回忆它们,我越来越感觉到一种生活在逝去。那是命运赐予我的八十年代。我的童年。对于我而言,它不仅仅是记忆,永远囚禁于过去,像一只密实的茧。它不可能被时间挽救,却可以是时间本身的复活方式。七当然,收集火药不仅仅是为收集这个行为本身,它不同于邮票、火柴盒、糖纸、香烟壳,收集邮票这些东西,是为了挽留时光,汇聚即将逝去的事物,并尽可能保持其原貌,而收集火药纯粹为了让它变形,变成烟花,让它以我希望的形式消亡。乡村的夜晚太寂静了,夜幕弥漫开来,令我的遐想飘逸开去。焰火可以改变夜晚的形式。在乡村,家里的电灯电视已经在室内实现了这种改变,而烟花是室外落实这种改变的事物之一。就像去画地图、画图画、用塑料泡沫制作变形金刚、用铅丝仿造《天空战记》八大天王的兵器、用竹子做蜡烛,强烈的占有欲让我试图去自制烟花爆竹。制作烟花,毫无疑问地缓解了我对春节的思念之苦。可这个工作不那么简单。需要的原料除了火药之外,还要有外壳。外壳的最初来源是正月开头几日的清晨去捡回来的燃尽后被弃置在各家稻地上的烟花壳。最有用的是地面喷花类烟花。我收集来的火药不足以制造出那种长筒吐珠类烟花。我给那些燃尽后依然具有火药清香的外壳灌上火药,插一根鞭炮上拆下来的导火索,再用一张红纸封上,看上去很像回事。只是这种外壳的体积一般很大,而且晚上试验的结果并不理想,由于火药种类不一样,喷出来的火焰并没有那么高,有气无力,像酒醉的流浪汉一样东倒西歪,而且以火焰居多,并没有绚丽的彩色颗粒。即使如此,我已经很有成就感。晚上我常常在自家的平台上试验自制烟花。有时候我会把邻居芳芳喊出来,她家的平台正好与我家的相望。芳芳对火药之类的东西并没有那种极度的热爱,可我们是邻居,又是从小在一起玩耍的伙伴,我希望得到她的认可。结果我并未从她那里获得令我骄傲的溢美之词,我的烟花表现得并不积极,她和妹妹芳圆观看之后,甚至有些失望,可这没有影响到我的激情。渐渐地,用现成烟花外壳装上火药制成喷花类烟花,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野心。我开始构思一种小火箭,它能飞向高空,就像街上卖的钻天鼠烟花。但现成的钻天鼠外壳并不容易找到,它升空后就爆炸,粉身碎骨。终于,我在村子里的一次游荡搜索中,捕获了芳芳家扔掉的一架电视天线,天线上有许多铝管,手指粗细,正符合我心目中的火箭大小,我如鱼得水。天线管子是铝制品,很轻盈,又足够坚硬,不会像硬纸板那样轻易被烧坏。我把天线管子折成手指长短,一头用老虎钳拧紧,中部塞上火药,装上导火索,另一头压扁,以增加燃烧的火药喷射时的阻力。这一项发明又是我的天文学计划之一,我对外太空充满好奇,总是试图弄出一些东西来让它飞向太空,虽然我的小火箭能飞的实际高度只有两三米,毕竟它像烟花一样飞出去了,而且在夜空中划出了我最初在邻村看到的那种火焰弧线。我觉得它很美。那几年,我对新年的盼望到达极点,就像一锅水在持续加热中走向沸腾。春节意味着可以向建伟们展示自制的烟花。它们丑陋不堪,夜晚却能够掩藏其寒碜的外表。它们点燃的那一刻,终于从我的反复演练的想象中出生到这个现实世界,在夜晚的身上描画出我设计的图案。虽然自制的烟花燃放出来远不及街市上买来的华丽。可我无比热衷于这件事。一年的设计、制作都是为了春节的表演。我对春节的盼望,是非同一般的。春节就好像是一艘定期出发的宇宙飞船,我所有的演习、准备工作,都是为了到这个时候驾驶它去我的幻想世界飞行。八九十年代中期,全国的烟花质量急剧下降,各种由假冒伪劣烟花引起的不幸事件频频发生。芳芳在放一个手持烟花时,被炸伤了眼皮,那个春节,她的一只眼睛一直生活在纱布和药棉之下。我家的烟花在弟弟燃放时也爆炸了,虽然没有伤到什么。劣质的烟花甚至夺去了人的生命。附近村子里一个男人被一只突然爆炸的半米高的礼花炮炸飞到河里,家人打捞了一晚上不见其尸体,直至第二天亮,才捞起来。除了烟花,那几年的爆竹也开始不行了,常常会在未及升空前就在地面炸开。于是,电视里报纸上都在报导全国各地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新闻。大城市首当其冲,如北京、上海、杭州。其次是中小城市,如湖州、嘉兴,到后来甚至我家附近的新市镇上,烟花爆竹买卖、燃放也被逐渐限制,往日能摆满整整一条健康路的烟花摊子,如今只剩下经过严格检验后侥幸存活下来的摊位,在街边寂寞地匍匐着,零零星星,默默无闻,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就好像阔家子弟一下子堕落为衣衫褴褛的乞丐,往日不可一世的嗓门如今变成唯唯诺诺的乞怜之声。当然,在农村,烟花的燃放是禁止不住的,只是其质量实在堪忧,许多人的兴致被压抑下去,像我这种狂热的烟花癖,那几年都异常谨慎起来,把烟花绑在屋前的树杆上,并不敢持于手中。虽然我燃放爆竹的勇气与日俱增,已经可以站在阳台上把爆竹拿在手中再点燃。可是这几年,爆竹会随时爆炸,并且确实曾经炸到过我手指,我只能又回到地面,乖乖地把爆竹立在地上。不能成功燃放的烟花和爆竹随之增多。这对我来说,却是值得庆幸的事。我床底下的金色铁盒里,火药的厚度与日俱增。随后,我去距离家乡三十公里的城关镇(后来改名乾元镇)念高中,又去一千六百公里外的西安上大学。岁月像车辆,把我悄无声息地带离故乡,带离了童年。我对烟花的狂热欲望尽管不减当年,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羞于去捡别人扔在家门前桑树地里的那些未能成功燃放的爆竹。比我小五六岁的堂表弟妹,甚至慢慢成长起来的外甥们,开始整天拿着一盒盒皮皮炮,到处跑来跑去,欢天喜地地享受新年,他们逐渐占据了我在时间里的位置。那个时光赐予我的乐园一般的地方,它太狭小了,再也不属于我越来越高的身体。我明显感觉到年龄在慢慢地向那个被大人们拥挤在一起的社会走去。家里的老房子在二零零零年春天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在江南各处流行的方正的楼房,那种线条优美的黑瓦房顶被遮蔽在死板而难看的稻桶圈里。建造房子的时候,是我在德清一中的最后几个月,正在准备高考,我开始设想未来的大学生活。许多童年时维系梦想的东西,在拆房子时被毁坏、遗弃,我未能挽救。贴在墙上的地图、彩笔画、一抽屉运河里桑树地里捡来的稀奇古怪的什物、东门外的植物园,以及那只装火药的铁盒,都不翼而飞,彻底消失在记忆里。我的烟花时代就此终结。如今,我住在城市,小区里偶尔会见到五彩缤纷的烟花,而且基本上都是礼花炮。我过年回家,已经拥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去购买各种烟花,但是再也享受不到在贫穷和羞涩的限制下燃放那么简陋的彩明珠、自己仿造的更加简陋小火箭和喷花烟花时那种兴奋感了。我对烟花的热爱却依然那么强烈,我把这种爱和记忆囚禁在内心深处,就像藏匿一段珍贵的感情,偶尔把它们释放出来,让它们在我眼前任意走动。这时我才确信,我经历过的那一段绝无仅有而刻骨铭心的岁月是真实的,是我的确拥有过的,它并不仅仅是一个梦境,我在那里用无数烟花涂饰了乡村的夜晚,也修饰了自己的童年,我曾经那么快乐而满足,它从来不曾死去。2009年4月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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