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对水感到害怕的人。而我出生在南方。一个水多得不能再多的地方。世界给了我一个奇妙的南方,大运河像一条恐龙的尾巴消失在地平线上。南方是个湿漉漉的名词。而我对水始终很陌生,甚至有一种恐惧感,但有时又是一种温暖的感觉。水是一团浑浊的物质。我见到的水是带有颜色的水。我是指世界上大面积的水:湖泊、河流、池塘、渠道、水田或者港湾,更不用说大海。石板一般灰黄的河流,夏日树叶一样黑绿的湖泊,由于反光而泛出天蓝的水田,干草一样的渠道——水不是无色透明的。我看不到水的里面。我不知道它里面是什么,尤其是河埠周围的水、岸边大树下的水几乎全是黑色的,加上浓得像绿毛衣的水草,里面几乎住得下一只恐龙之类的怪物。我读过很多关于水怪的故事。它们通常是庞大的身躯、陌生的眼神、青泥色的坚硬皮肤和神出鬼没的作息时间。天池、喀纳斯、洪泽湖、尼斯湖都是一些因水怪而变得神秘的名字。有一条水怪叫慕开朗—慕贝贝,住在喀麦隆北部山区的一个火山湖里,据说是条雷龙,十分庞大。才几岁的时候,我害怕夜间的水。不敢去河埠,去洗东西,或者收回白天浸入水中的蒸架、箩筐、蚕匾什么的。或者是晚上做客回来去洗被路上的烂泥弄脏的脚(一般是夏天)。夜间的水是混沌而陌生的,犹如一个悬崖边看不到底的深渊。黑色的水充满着意外。阿江表哥是喜欢夜间的水的。他拿着手电筒到河埠边逮水中石板上的河蟹,一个晚上收获往往不少。他会把我带去。而我在晚上是不敢独自一人去河边的,除非有人陪着。我也会和弟弟一起去捉夜间出动的闸蟹、青蛙、鳝鱼、鳢头鱼(黑鱼)、沙塘鱧(方言叫作鲈土)、鳗鲡或者龙虾之类的水生动物。鳢头鱼、鲈土、鳗鲡都是沉底鱼类,面目比较狰狞,但是鱼肉十分鲜美。不过,捕鱼的机会相当稀少。整个屋外的夜晚犹如一团漆黑的水包裹着我,成为水的合谋者,我的血液失去了平静。水在晚上是一个吞食物质的黑洞。如果是白天,水会变得温暖一些。水不再是一条食人兽,而是一只略显凶狠的猎犬,此时的温和与乖驯令人不知所措。白天是透明的,白天的水也一样,而且更加有生气一些。水面一般漂浮着很多鱼,鲳鱼或鲫鱼,嘴巴在水面一张一合地吞吐着湖水。铺着反光的水面如同一枚阳光下的硬币,一只突然晃动的银色蝴蝶。远远地站在岸边,面积巨大的水草环绕的水面似乎是布鲁赫《苏格兰幻想曲》的片段、唐诗的某个句子或者费里尼电影的一些镜头。此时的恐惧降低到最低点。但是,一些角落里的水要排除在外。又比如撑船到东升浜的中央,底下的腐蚀质就会涌现出来,将湖水染成黑绿色。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会从这些不确定的水里浮上来,然后沿着脚底板、小腿、大腿、腹部、胸口一直寒冷到小脑,让人站不稳。那一次掉水是致命的。一年级。冬天。我如同一块软松木漂浮在水面。身上很厚的棉衣助长了我的浮力。父亲像捞一棵水葫芦一样把我捞起来放到岸上。这一天,由每家轮流出人摆渡的渡船轮到父亲掌橹。他把我载回正在拓宽的运河南岸,让我独自一人回家。棉衣里的河水和冬天的寒冷让我摇摇晃晃。我跑着回到家里。然后是母亲的惊讶和我在被窝里的颤抖。这件事就像树苗上的一条刻痕,在我的意识里越长越深。我对水的恐惧只不过是这条疤痕的鲜艳的皱纹。同时也让我对水的诡秘的内部产生了一些切身的感受。水中的怪物在土语里叫作拖脚野猫。“野猫”是怪物的代称。大概是由于夜间猫眼可怕的绿光和它瑟瑟的叫声让我的先辈想到了怪物的模糊形体。而水中的怪物据说长着修长的臂膀,长到足够可以在水中就把岸上行走的人们拖进深不可测的水底。传言村庄附近的河港里到处生活着这样的怪物。村里的一个老人,丽华的祖父,年轻的时候似乎在东港见识过它,侥幸生还。他对怪物的描述到了逼真的地步,让人信服,乃至经过父母一辈的转述依然十分恐怖。而转述者不动声色间添枝加叶的讲述更是让人不得不相信这种怪物的真实性。还有一种比较相似的,不是怪物,而是一种鬼。方言叫作活死鬼。“活死”意即淹死。是一种生活在水里的鬼。宽阔而深邃的运河里游荡着许多这样的鬼。它们往往是由于自信自己的游水技术而去船只繁忙的运河中央冒险或是出于意外和事故,就淹死在水里。尸体一般是能找到的。家乡有专门捕捞尸体的小划船(一种细长的木舟),它们排成一列,拉开一条带着锋利倒钩的绳索,进行地毯式搜索,整个河底被清理一遍,尸体就被钩上来,往往是惨白的,有时候残缺,是潜水时被挂机船的螺旋桨绞坏的。母亲常常提起曾经有个男孩被绞掉了一条大腿,终于游不到岸边就沉入了水底。死者可以是过往船只上的外地人(经常被叫成江北人,在我们的方言里,这是个贬义词),也可以是当地人。有些失足掉水的小孩捞上来的惨状是不可言喻的。手指甲几乎快要脱落,全都淤积了河泥,可以想象他(她)在水里拼命抓爬河底的情景,令人心寒。母亲是个讲故事的能手,经过她讲述的这些和水有关的死亡故事,至今让我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在一些相当疲惫的夜晚我甚至会做到自己掉入水中在河底抓爬的噩梦。这种想象给现在正写字的手带来一种嵌满河泥的胀痛感。还有一个故事和水有关,确切地说是和桥有关。这是邻近村庄邱家浜一个叫云强(大概是这两个字)的男人的故事。十多年前的一天夜里,他在外边喝得酩酊大醉,回家路上,经过偏僻的浮石桥,可能由于酒后的晕旋而跌到桥堍泥泞的水田里,窒息而死。据一些当天晚上路过浮石桥的行人说,他们依稀听到一种沉闷的喊声,都以为是某种鬼怪的声响而不敢驻足。云强的死影响了我们对浮石桥一带的看法,大家都传言他是被那里的鬼迷住了而不能动弹,而那鬼和水有极大的关系。此后,如果学校和村庄之间的渡船因故停止工作,我们一帮小学生只能从浮石桥绕远路回家时,我们就要提心吊胆,因为那一带的鬼已经是尽人皆知,成为一个确信无疑的存在。我们就举着报纸(鬼害怕带字的东西)嘴里随便念叨着什么迅速地跑过浮石桥。这种种关于水怪、水鬼的传说和某些人的现身说法,在我幼小的正在成形中的意识上留下了一块黑漆而混沌的阴影,以致于我一想到水的内部,许多可怕的意象和想法就自动迎上前来,一直影响着我对水的情感。每次游泳,我一潜入水里,浑身就有一种紧张感。我至今不会潜水,而游水的技术也只限于难看的狗爬。水的神秘感也来自于其他事物。比如上面的漂浮物。杭嘉湖一带的水网密集而且四通八达,水上总会漂来一些奇怪的东西。一些水草、塑料瓶子、小型的木质家具(比如一只红漆椅子)、乒乓球或者动物尸体。外港(也就是京杭运河)的水湾里经常会滞留一堆漂浮物。机埠(即水泵站)一带就有这样的一个水湾,也是我们的摆渡船的停靠地。中午去上学,要先在停泊的摆渡船里等着艄公的到来,这段时间十分漫长,除了在船中凳子上做作业、玩牌、拍卡(发言发音是“ga”,入声,一种用软装香烟纸折叠成的方形或长条形玩具)或“吃”(方言的发音是“quo”,入声,一种用汽水瓶和酒瓶铁盖打成的圆形玩具)(这两种玩具都是要用自己的将别人放在地上的掀翻才算赢),或者就在水湾淤积的石子滩上玩水,拣蚌壳或者捞不明漂浮物。我喜欢打捞这些什物。充满着意外和乐趣,也充满着遐想的契机。它们让我感到外面还有一个世界,这些漂浮物是他们生活的证据和遗留物。我经常会捞到一些我乐意收藏起来的东西,比如魔方、木质军棋棋子、塑料拼图散件、精致的玻璃瓶子、用剩的笔或者白炽灯泡——我会把灯泡敲碎,取出中心的那根不知作何用处的细玻璃管,塞进刮下来的火柴蕾,然后用火烧它的屁股,火柴蕾就像火药一样从另一端的口子射出。我曾经有一抽屉这样的杂物,那是些神秘的杂物。还有一些漂浮物会来到家门前的河浜(东升浜),尤其是夏季的洪期,水涨到很高,各种漂浮物就在几乎和水泥晒谷场持平的地方。我的家族的历史似乎和水有更加秘密的渊源。祖父在世的时候,对我讲过他父亲的生平。我已经记不清楚我曾祖父的名字,他的名字中间大概有个德字。外号叫渔船丫头。家乡的人们有时候把一些男人称为丫头,他们往往代表着没有女儿的父母的一点奢望(就像里尔克的父母给里尔克取名玛利亚一样),这些人的性格一般是比较阴柔的。在我外祖母家就有一个长得很壮实却名叫丫头的四五十岁样子的男人,我经常拿他来想象我的祖先。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这是我根据祖父的出生推算出来的),我的祖先还生活在水上,起居饮食均在一条船上,四处浪迹。有一天,曾祖父带着两个儿子来到现在被称为东升浜的这个地方,突然产生了上岸定居的念头,就向邱家浜的某户人家买下了一些田地,船在这里靠岸,此后开始了陆地生活,并在这片土地上又生下了两个儿子。当然,我关心的是祖先在水上的生活。水上是我的祖籍,我来源于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谁也考据不出来的地方。这个神话般的起源让我觉得水似乎是一个遥远而黑暗的时光洞穴,我来自那里。而我的几个长辈也和水脱离不了关系。祖父在日军侵华攻陷新市镇的时候,被抓去帮日本人开挖运河以便他们的船舰开进。当时正值严冬,对十六七岁的祖父来说是件严酷的事。父亲年轻的时候常常在水上,用水泥船跑运输、挖河泥(作为肥料),他现在对周围城市(杭州、苏州、上海)的记忆很多停留在那时侯用一支橹摇着水泥船所见的景象。我小时候整天和水打交道,我喜欢去小河沟、水渠或者大河的浅滩,水深的地方我是敬而远之的。我经常去摸螺蛳、蚌壳、用网在春天的河沟里水田里抓菜花鱼、或者冬天去挖泥鳅、踩荸荠。在我小时侯,父亲和炳荣伯伯合买了一条挂机船,给砖瓦厂挖泥,赚钱。我就跟随父亲,坐在露天的船舱里往来于水上,速度飞快的挂机船在河里带起雪白的浪花,像一条白色的围巾包裹着船身,迎面的风如一只冰凉的手撩起我的头发。有时候,我们的船会被改装成一艘捕鱼船,在船的引擎上连接一只发电机,再配上几个带电线头的捕捞网,把它们往水里一伸,各种各样的鱼就浮上来,处于昏迷状态,那是桩集体的事业,需要很多的人手,完事之后往往举办热闹的宴席,然后分红。水上是个复杂的地方。如同一个遥远的宫殿,隐藏着我的祖先的秘密历史和我的童年记忆,在宫殿的深处,不知道发生过多少鲜为人知和难以忘怀的事情。水中生活着一些真实而可怕的动物。有剧毒的刀鳅。蛇。水里的蛇比岸上的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不知所措。蛇在水里的行动更加迅捷,姿态更加瘆人——通常是妖媚的S形。更关键的是,人在水里躲避一条蛇的进攻是不太可能的。蛇的长相丑陋不堪,像水蛇的黑白花纹(尤其是在油菜田里交媾的水蛇)、观音蛇(又叫泥蛇)的土红色斑纹、火赤练的鲜艳红色皮肤、青蛇修长的青泥色身体。以及它们尖而扁的脑袋、寒异的眼神、在水田里插秧的时候它的悠忽一闪然后不知所踪。水田里还有软绵绵的吸起血来肆无忌惮的蚂蝗,趴在小腿上的姿势让人想起贪婪的酒徒、品行恶劣的古代县吏或者电影里的吸血鬼。还有糯米虫。一种细小的糯米一样雪白的虫子。不经意间咬你一口,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要持续一两个小时。而曾经泛滥一时的吸血螺更加让人对河滩边的什物产生可怕的想象。水是一种古怪的生灵,它有着自己的躯体和生命。在我的周围悄悄生息。水不可能是一种无色无味无臭透明的液体。它是面目乖戾的魔鬼。它又是我特殊的亲人。我的敬畏而亲和的神祇。2004年于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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