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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啦!一个急诊医生的30年春节经历!

 伟天英 2019-02-03

过年啦!一个急诊医生的30年春节经历!


1989年,刚下完第一场雪。

包在窗户上的蛇皮袋在北风的鞭策下呜呜作响,它同奶奶摸黑起床的声音一起灌入我的耳朵。

那盏有些泛黄的煤油灯渐渐点亮了没有房门的房间,紧接着父母也起床开始窸窸窣窣的收拾起了行李。

弟弟依旧在熟睡,他甚至不知道父母即将远行,去一个我们从不曾听过、见过的地方。

奶奶同父母在隔壁房间里小声的说着:“路上注意点,小心这两只鸡不要被捂死了。”

我将头埋在被子里,竖起耳朵拼命的想偷听着父母的话。

母亲说:“我们等到春节后再去吧?”。

虽然大人们只是短暂的沉默,但对少年的我来说,却是非常的漫长,我从被子里伸出头来,侧耳聆听。

在此之前,我从未曾远离过父母。

父亲一边将那两只养了四五年之久的老母鸡捆绑起来,一边斩钉截铁的说:“今天必须要走!”。


过年啦!一个急诊医生的30年春节经历!



奶奶没有说话,母亲没有说话,父亲继续收拾着必要的行装。

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其它的想法,只是从不曾远离过父母的怀抱。

少年的我也并不能体会贫穷给生活带来的磨难,但是许多年之后,我要对当时年轻的父亲所做出的决定充满了敬佩。

弟弟依旧在熟睡,或许他依旧在梦着白天玩耍的画面。

而我终于忍不住跳下了床,对父母的不舍,对远离父母的恐惧让我泪流不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快走吧,别人还等着哩!”奶奶催促道。

奶奶拉着我将父母送出门,北极星嵌在乌青的天幕上,庄稼地里的积雪将整个乡村照亮。

母亲手里领着用蛇皮袋装着的两只老母鸡,父亲肩膀上扛着破旧衣服锅碗瓢盆等行装。

他们要在凌晨五点前,徒步三公里左右赶上长途汽车,一辆载着希望开往未来的车。

1989年,刚收完麦子。

父母无意间听见一则惊人的消息,有亲戚在城市中打工,赚的钱远比伺候庄稼要多。

在那个时候,对于长期被困在农村的人来说,对于衣服上满是补丁的年轻父母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贫穷,可以改变人生。

但是,大多数时候它只会让人生更加困顿。因为贫穷不仅会限制你的想象力,也会限制你的生命力。

有人要感谢贫穷,但我却不会。

我要感谢的是,在1989年春节前夕背井离乡的父母。

父亲做通了母亲和奶奶的思想工作,借了本钱,甚至忍辱负重的借上了亲戚的光。

要知道中国人从来都有借钱不借路的说法,要知道中国人始终都会将同行当做仇家的。

母亲手中那两只留着下蛋卖钱的老母鸡便是父亲送给亲戚的见面礼,父亲肩膀上扛着的行李便是这个家的希望。

父母在乡间小道上的积雪中留下了一串渐行渐远的足迹,他们奔赴了远方,留下了奶奶和我,还有那几间有些漏风的土屋。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父母在春节前远行的目的或意义。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和弟弟在无意之间竟成为了留守儿童。

1989年春节,雪已经融化了,庄稼地里的麦子又露出了绿色的身体。

奶奶带着我和弟弟,度过了第一个没有父母陪伴的春节。

没有鞭炮、没有新衣服、没有动画片、没有丰盛的晚餐,一盏煤油灯下,我在盛着汤圆的碗中,仿佛看见在城市中挥汗如雨的父母。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在那个凌晨的雪地之中,对未来感到一丝恐慌乃至害怕的不仅是少年的我,还有对生活充满期望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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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家里的新房盖好了。

在父母远赴城市打工的第三年,奶奶便突发意识障碍,紧接着便撒手人寰。

奶奶从没有什么病,准确的说奶奶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或者少年的我从不知奶奶的身体已经在岁月的冲刷下流逝掉了。

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突然出现的疾病,哪里会有莫名其妙的猝死。

每一次病重都只不过是量变引起质变的恶化,每一场猝死都是死神精心策划的阴谋。

只是我们徒有悲伤,只是我们从来都只是将没有症状当做没有疾病,只是我们从来都深陷穷病和心病罢了。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奶奶经常头晕的症状可能是没有控制的高血压所引起,也没有人意识到突发昏迷的奶奶可能是因为急性脑卒中所引起,甚至从没有人听过CT这个名词。

奶奶去世后,我和弟弟便只能流落人间了。

弟弟被安置在乡下的姥姥家,过着无忧无虑,上树抓鸟、下河抓鱼的生活;我被寄托在镇上的姑姑家,充当着每天都不想上学的不良少年。

父母是孩子人生最开始的老师,也是孩子可以依靠的港湾。

父母在何处,家便在何处。

然而,对于奋斗中的人来说,努力赚钱改变命运却是最首要的。

弟弟在姥姥家的往事至今仍然被拿来调侃,虽然只是一些孩子间的笑料,但是我知道它就像根刺,永远的留在我们童年的心中。

孩子间总会有一些摩擦,尤其是男孩子之间,打架总是不可避免的。

每当弟弟同舅舅家中的表弟发生争吵或打架的时候,几个稍稍年长几岁的表姐总会冷嘲热讽,甚至脏话连篇。

我的姥姥、姥爷对我和弟弟非常疼爱,甚至如果没有姥姥、姥爷的帮衬,我和弟弟便可能夭折了。

但是,那个时候同样贫穷、没有经济来源,只能依靠儿子、儿媳妇养老的他们,除了呵斥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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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呵斥,也不敢让舅妈们听见。

起初,我被寄养在小姑家生活。

半年后,小姑也离开了家乡,远赴了城市,我便又被安置在小姑的婆婆家。

没过多久,小姑的婆婆患病不适,我又被寄托在了大姑家。

现在想来,我的少年生活简直可以用“颠沛流离”来形容了,这些或许正是我心智早熟而又敏感的最直接原因吧。

我同小姑婆婆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生活在一起,虽然被照顾着,但在我少年的心中总有些隔阂,甚至一度有被抛弃的感觉。

虽然后来又生活在大姑家中,但比我年长两岁的表哥又总是与我“意见不合”。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年,终于在一场事故后我和弟弟回到了家中。

父母在城市中依靠出卖汗水的体力活命,用血与泪书写着这个家庭的故事。

父母在光华门附近发生了车祸,被几位路过的解放军官兵送进医院。

右侧肱骨骨折的母亲打着石膏回到了家乡,又给了我和弟弟一个家。

那些年,父亲一个人在城市中打拼,他的头发渐渐有了白发,他的脊梁也慢慢弯了下去。

那些年,总让我期待的便是春节,便是站在屋后的土墙上翘首以待父亲的归来。

父亲回来便会给我和弟弟添置新衣服,还会给我带上几本只有城里孩子才有机会看见的书籍,甚至还会给我和弟弟一些零花钱。

父亲会在每年的除夕前几日回到家中,最多不会超过元宵节便再次离开。

这期间是我和弟弟最幸福的日子,因为有父母在身边,因为有新衣服,有丰盛的饭食,还会有一些可以自己支配的压岁钱。

只是,那个时候,我从没有想过,我的父母会在不经意间慢慢老成一张满是故事的旧报纸。

1997年,那个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的老人离开了我们。

春节的时候,父母一边通过那台25寸的熊猫牌彩电看着纪录片,一边痛哭流涕。

已经懂得世事的我却还不能体会父母的心情,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真正明白彼时父母的感受:如果没有这位老人,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就不会有今天美好的生活,就不会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1998年,安徽发生了一场罕见的洪水。

我的姥姥永远的离开了我,父母当初离家的老房子也在波涛汹涌中随波逐流而去了。

选了新址,雇佣了乡间的建筑队,购买了材料,四个月之后,一栋2层6间的楼房拔地而起了。

至今我还能记得那一年翻盖新房父母花了十万元,亲戚在城市里用十三万买了一处90平方米的商品房。

而如今,家乡成为了永远也回不去的家乡。

而现在,当年新房也在1999年春节之后便永远的搁置了起来,甚至一度成为需要每年花钱修缮的危房。

当年父母用血汗钱重新置办的家已经在通货膨胀中一文不值了,亲戚用十三万购买的商品房已经增值30倍以上了。

1999年春节,父亲、母亲、我、弟弟围在餐桌前。

父亲说:“用不了多久,这张餐桌就会因为人多而不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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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弟弟康复如常了。

那一年,高考结束后,父亲对我说:“报医学院吧!”。

父亲的原因很直接:“人总是要生病的,不会失业”。

绝大多数医学生的父辈都会有这种朴素的想法,虽然以如今的眼光来看这条理由有些落伍了。

但是,对于我来说,却还有着更深层次的理由:“为了帮助那些像我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那样被病魔带走的人。”

虽然我和父亲对于学医有着不同的原因,但我最终出现在了医学院的课堂上。

还有一个原因,我从来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它真实的存在,它也是父辈终生的遗憾。

我的爷爷曾是一名共产党员,长期担任着公社和大队里的某些职位。

后来,在某些运动之中,因为复杂的路线原因,加之没有得到控制的糖尿病足而郁郁而终。

爷爷去世前几年,因为家庭原因父亲初中毕业后便放弃了学业。

那一年同村有一位本家的孩子也被迫放弃了学业,就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

父亲因为家庭的原因真正的放弃了学业,本家的那个同龄人几年后再次拿起了书本。

在我高考那一年,父亲已经习惯了风吹日晒、熟悉了血与汗的味道。

在我填下志愿的那一天,同村的本家已经成为国际上著名的医学专家。

我的父亲没有日记本,如果有的话,他一定会写下对当初生活和命运的感叹,他也一定会记下对自己孩子的期望和骄傲。

我的父亲只有记账本,在歪歪曲曲没有条理的笔迹间,满是对命运的抗争和生活的热情。

我和弟弟是父母生命的延续,父母是我和弟弟最初的来处。

2007年,改变了我的一生。

弟弟发生了严重的车祸,全身多处骨折,一度性命垂危,在某家部队医院住院治疗。

看着不能开口说话,不能进食,不能动弹,消瘦虚弱的弟弟,父母几乎在一夜之间便老了许多。

再此之前,我的父母还是身强力壮满头黑发的中年人。

再次之后,我的父母便已是鬓间发白身形岣嵝的老人。

母亲守在弟弟的床边,多少个日夜不眠,泣血祈祷。

父亲忙于生计,四处筹钱,几乎丧失尊严和勇气。

只有亲身经历后,我们才会明白,在病魔面前,人的生命同尊严一样一文不值。

只有经历痛楚之后,我们才能够体会,这个世界最难以医治的便是穷病和心病。

弟弟开始被住进了骨科病房,起初并没有被安排手术。

虽然主管医生和主任都先后向我的父母做了解释,但是爱子心切的父母却始终认为这是因为没有送红包的原因。

最终父母决定像大多数家属一样:送红包!

然而,让我汗颜的是,无论是骨科主任还是口腔科主任都给出了类似的答复:“留着钱给孩子买点营养品吧”。

从他们的眼神中我能够看出真诚,更能够看出仁心。

从他们温暖的话语之中,我第一次真正明白:这个世界上除了假恶丑之外,还有更多的真善美。

从他们对我和弟弟的鼓励之中,我第一次真正立志,在自己的行医生涯之中要无愧于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弟弟的手术做的很成功,很快顺利出院。

但是,我永远忘记不了这些给我树立了榜样的前辈们。

但是,我永远忘记不了自己身为家属时的心路历程。

2009年春节,弟弟已经康复到如常人一般了。

除夕夜,全家团聚。

我又想到了父亲十年前的那句话:“用不了多久,这张餐桌就会因为人多而不够用了!”。

这句话不仅代表着父母对未来生活的渴望,也代表着对我和弟弟的期盼。

或许,父亲已经忘记了十年前的祝愿。

但是,我却从没有忘记,不仅没有忘记,而且要永远铭记在心。

或许,那些身穿白大衣的前辈早已经忘记弟弟和我。

但是,我却从没有忘记,不仅没有忘记,而且要愈发的刻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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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没有了麦子和油菜花。

我和弟弟先后在城市里安了家,家乡的土地留给了亲戚耕种。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家庭从农耕时代进入工业时代,但是我知道的是我再也没有了庄稼,没有了麦子和油菜花。

无数个凌晨三点,我都趴在电脑前研究着那些没有情节只有骨与肉的片子。

无数个日夜交替,我都躲在抢救室里观看着那一张张饱含着病痛的黑白无声影像。

现在,我终于明白:人绝不是一个又一个简单器官组成的生物体,人是有复杂感情的动物!

现在,我终于懂得:除了科学之外,还有人心!

现在,我终于领悟:同普及医学知识相比,唤醒灵魂更加重要!

现在,我终于知道:回归家庭,陪伴家人,无比重要!


过年啦!一个急诊医生的30年春节经历!



春节前,我将放寒假的孩子送往父母处。

来到父母居处时已是晚间七点,夜幕早已笼罩住了人世间。

听见车声后,父亲慌忙的迎接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相见的我。

在朦胧的夜色之中,我一抬头,猛的发现父亲已经老到像一张老报纸一般。在他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在他的背上堆满了人生。

而我,却还在浑浑噩噩生活。

而我,却缺席了父亲这些年的生命。

2019年,我再也难以看见乡间的麦香,再也不能在田间挥汗如雨收割庄稼了。

我能做的只是手持听诊器站在奈何桥头为我的病人们争取哪怕只有一秒钟的宝贵时间。

2019年,我再也不能闻见田间的花香,再也不能做着以梦为马春暖花开的梦了。

我能做的只是眼睁睁的看着我的父母同我的病人们一样慢慢老去,终将逝去。

昨晚是我农历春节前最后一个夜班,零点前我诊治了80个病人,零点后我接诊了30个病人。

彻夜未眠的工作让我有一种灵魂出窍的错觉,甚至有些头重脚轻。

虽然身心疲惫,但即将全家团圆的心情又冲淡了这种感觉。

我在想:1989年那个冬日的凌晨,在雪后的乡间,眼泪汪汪看着父母远去的我还会回来吗?

我在想:1989年那个北极星指引下的黎明,在朝着明天的路上前进到的,年轻的父母还能够在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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