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胡大一:我们很多人不是在等待发病,就是在等待复发

  平凡的人 2019-02-09


胡大一 著名心血管专家


 著名心血管病专家、医学教育家,中国控烟协会会长。国家卫生计生委健康教育首席专家,国家重点学科心血管内科负责人。主要研究领域为心血管疾病临床诊治及预防、康复。是2013感动中国十大年度人物、名医胡佩兰之子。


导读  

有的病人,35岁第一次放支架,放完就把所有药物都停了,没有人提醒他应该怎么做。10年过去了,他又在同样的位置出现了血栓,医生赶紧又加上支架抢救回来。如此循环,我们很多人不是在“等待发病”,就是在“等待复发”。


我做心血管病医生已经四十几年了。刚做医生的那些年,全年见到的心肌梗死病人可能也就四五十个,而且绝大多数是老年人。可是做了十几二十年之后,我发现手里的病人变得越来越年轻。


自己的技术好了,科技发展了,但病人怎么好像越治越“糟”了呢?现在好多医生,最大的成就感是来自于用支架把病人的血管打开,挽救一个个濒临死亡的生命。


1、我母亲说,做医生是一项需要情感投入的事业


有的病人,35岁第一次放支架,放完就把所有药物都停了,没有人提醒他应该怎么做。10年过去了,他又在同样的位置出现了血栓,医生赶紧又加上支架抢救回来。如此循环,我们很多人不是在“等待发病”,就是在“等待复发”。


那么,让我们再看看芬兰这个国家。芬兰有一位帕斯卡医生,也是做心血管病的。上世纪70年代,帕斯卡医生不做临床,而转去做了预防。


他选择了芬兰一个心血管病发病率最高的省份做示范并推广至全国。通过改变自然和社会环境,影响并改变人们的行为方式,11年后,芬兰的冠心病死亡率下降80%,总死亡率下降50%。


我们看到,预防,绝不是乌托邦,是可以做到的。


我们做医生的成就感,不应该仅仅来自于今天抢救了多少病人,而是我能够在怎样的程度上减少公众的发病几率。


我曾亲身经历了SARS(非典)。大家知道,那时一个家庭里如果有一人染病,可能所有人都会遭殃。不仅如此,他有没有到过其他城市,接触过什么人,可能都特别关键。


所以,疾病不单单是某个病灶、病毒的问题,还是个社会问题。你可能会说这是个个例,那么我们今天运动减少、城市污染、生活压力、垃圾食品……是不是都和心脏病、糖尿病甚至癌症相关呢?而且发病机制更是复杂。


我母亲(注:2013感动中国十大年度人物、著名医生胡佩兰曾经说过,做医生是一项需要情感投入的行业。


什么意思呢?治病要看病情,还要看心情,要和他唠唠家常,他的什么事都要知道一点,久而久之,病人就变成了朋友。我建议年轻的医生都要学一点心理学,一方面有助于交流;另一方面,心理症状有的时候会表现在躯体上。


2、医学最核心的有三个问题


现在医学的提法很多,循证医学、精准医学、转化医学……


但我觉得这个行业最核心的有三个问题,第一个是价值体系,第二是医学的目的,第三是社会责任感。


一名医生对某个决策的价值判断来自于他对病人的同理心和责任心。希波克拉底说,“不要在病人身上做得过多”,要学会明智地选择,优化治疗方案。看到一位病人已经七八十岁了,虽然有心血管病,但毫无症状,你觉得他真的需要做支架吗?


一个医生走向成熟的标志,是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喊停”


——你在手术中打开胸腔,啊,似乎和预想得完全不一样,短暂时间内找不到对的答案。这个时候,你是否宁愿承认自己的失败,关上胸腔,以免造成不能挽回的后果呢?


没错,医学的最高目标是“救死扶伤”。但现实是,我们只是“有时在治愈”。


从小,大家笃信的是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但使用知识的地方要对,不要孤注一掷地放在疾病的最后阶段,反而应该通过研究,获得某种疾病的致病证据,写成指南来培训医生。


同时,把这样的健康知识传播开来,群防群治。只有公众参与到自己的健康管理中来,才能把知识转化成行为,把知识转化成提高公众健康的力量。


现在,我们的整个医疗体系是一个被动式、碎片化、断裂的医疗服务链,医院和医生的执业模式是坐堂行医,等着病人来,而且很多来的人已经是病程的中后期了,这个阶段往往更需要很大的经济投入,而且每次病情的复发,疗效都会更差。


世界卫生组织曾指出,当前医学所经历的迷失,有时不在于手段,而在于目的。


所以我想再强调一遍预防的重要性。


近几年,我们常说医疗机会的公平性、健康权益的公平性。怎样才能真正做到公平?控烟,治污,为公众作健康宣讲……让所有公民都能享有疾病预防的环境。而在这个过程中,政府和相关机构理应承担主要的牵头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医生就可以免责。


我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健康教育。其实,真正做好健康教育是非常深的学问,你得懂科学,还得能把科学说得很通俗、有趣味、有实效,而且要处处坚守公益。


年轻医生要有这样的观念,就是要为健康服务业出力,要有建设“健康4S店”的意识。


什么意思呢?像对待车一样地对待公众。没有生病、没有具体需求的时候,要能实施个性化的服务,根据每个人分析他的社会行为方式,提供运动、饮食等建议,让他们少得病,晚得病。


对已经患病的人群,要追踪管理,帮助他康复,并且预防复发。这样一个主动服务的“健康4S店”,还要能培养教育患者的家属,发挥他们自我管理健康的主动性和能力。


3、对于医学,结果最重要


我常常觉得,做很多事,只有懂得背后的哲学道理才能成事,医学更是如此。比如共性和个性,事物之间存在的普遍联系等,这些都是最朴素的哲学思想。


你看,我们在学校读的医书都是共性的,但在实际中,老百姓来看病可都是个性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人发病在胸部,有的在咽喉,有的还会跑到腹部。此外我们在门诊,病人来来往往,我们常常只能根据第一面来进行诊断。


但疾病之复杂,初次印象和描述很容易片面,所以我们要经过长期的追踪,有时要长达3年、5年甚至更久以后,才能看出病情发生了哪些变化,变化的规律是什么。正因为忽视了随访和追踪,我们曾经出现过很多误诊。比如患者出现胸疼、呼吸困难,就一定是左心衰竭,或者心绞痛吗?这是有待商榷的。


我想说的是,对很多学科来说,结果相对于过程更重要。而对于医学,结果很重要。


但作为医生要想提高医术,必须还要重视过程。很多医生曾医治过许多病人,但全都只是量的积累,没有质的飞越,这说明他并不善于观察和联想。


医学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它会出现很多的综合征,即一个人症状上会有很多表现,但实际是由某一个特定疾病引起的。


但是,也许碍于科技的发展,也许是一些别的因素产生了干扰,你在某个时间点就是查不出确切的病因。比如我们现在说的预激综合征,它是医学团队经过了几十年的病例追踪和调研,从开始的联想到推测再到证实,现在已经能做到对其进行无创开刀治疗了。


因此,做临床医生,不要死读书,要像个侦察员一样,依靠实践,敢于联想。遇到病例,不要熟视无睹,要留下资料勤于回访,捕捉细节。


4、从“手中无剑,心中无剑”到“手中有剑,心中有剑”


最后,我想借用“华山论剑”的桥段,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一路走来的感想。


我记得自己刚从医学院毕业时的状态,可以用“手中无剑,心中无剑”来形容。那时候,医疗超声不会做,腔镜不会做,技术方面乏善可陈;而对科研、对创新、对医学的理解也都几乎是空白的。


后来,会看病了,也掌握了很多技术;但是学术思想方面还是很弱,所以叫“手中有剑,心中无剑”。


第三个阶段呢,不但技术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也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学术和创新,这时是“手中有剑,心中有剑”。而最近这些年,我产生了很多对医学的反思,想我们现代医学未来该怎么发展、怎样创新;反而手上对具体的开刀、用药有了节制。所以,这可以叫“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或许到未来,我还会再进入另外一个境界,皓月当空,风平浪静,即“手中无剑,心中无剑”。但对于所有的年轻人来说,前面几个阶段能够有担当,肯努力,才能抵达最后海阔天空的境地。我祝福大家。




【延伸阅读】


胡大一:我为中国医学痛心


导读  

当今医学教育和医疗服务机制与模式出了根本性问题,不痛定思痛,从源头和根子上解决问题,贻误的将是一代代医生……


首都医科大学友谊医院的李铁一老师是我国影像学界的一支“定海神针”!我早闻其名,并一直心存敬佩。但真正知其医德医术之高,今年(注:2014年)始有切身体会。


1、是肿瘤?还是炎症?


我的一位亲属在某名牌医院做常规年度体检,肺部CT示有阴影,门诊专家的建议是:肺部肿瘤不能除外,可考虑:1、半年后复查;2、活检;3、手术探查。


患者与家属极为焦虑,提心吊胆,夜不能眠,几近精神崩溃。


自觉无力去选择而求助于我。我首先想到的是李铁一老师。李教授仔细问病史和症状,再认真读片后,明确告诉患者,阴影不是肿瘤,而是炎症。患者与家属立刻释然,安心愉快而归。


2013年下半年我的一位朋友患了肺癌,发现已是晚期,自己也去另一所名牌医院做肺部CT检查,也发现肺部有阴影。他托我联系影像与呼吸两科主任进行会诊,结论为肺癌可能性不大,半年后复查。会诊专家档次和会诊规格是足够高,这位患者朋友只有多声感谢,我也以为事已办妥。


可患者的妻子给我的研究生打电话,说丈夫与她心里很不踏实,“可能性不大”、“半年后复查”让人放心不下,又难以启齿再托我帮忙。只好“曲线救国”,让研究生告知我此事。我立刻能理解患者与家属心中疑团,之后又去见“定海神针”。李教授看患者与片子后,明确说:不是肺癌,半年后不必再做肺CT了。


2、李铁一老师教诲:不能只看影像片子,不关注患病的人


春节前,我去看望李老,表示敬意和谢意。第一次面对面与他谈话,时间15分钟,他说我听,句句点中当今医学教育和医疗体制的弊端。


李老讲到,他毕业分到影像专业,经过一段工作,总感觉只做影像学心里不很踏实。于是李老花了大量时间把影像学结果与病理检查一一对照,影像诊断水平有所提高,但仍有很多困惑。之后下决心花多年功夫,扎根临床,把影像与临床紧密结合,问题豁然开朗。


“不能只看影像片子,不关注患病的人。影像要与临床结合,为临床服务。”“影像—病理—临床”三结合的勤学苦练,成就了“定海神针”。


这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当年北大医院检验科主任王淑娟教授的血液学临床功底非常深,读骨髓片始终和临床医生一同讨论。心电图室的王寅时大夫看到心电图变化,立即与临床医生沟通。


今日已不大可能出现李老这样的定海神针了,临床也难出张孝骞、王叔咸、邓家栋……


本硕博连读,培养的年青医生很快进入一个狭窄领域,坐井观天,瞎子摸象,结果就是搞影像不懂病理和临床,临床医生只能读影像检验报告来诊病。


李铁一教授特别强调,医生是责任活,把责任和压力担在自己身上,有把握的事不说模棱两可的话。现在临床医生一是没有李老的扎实功底,二是担心举证倒置和医闹,说话尽可能留有余地,宁可说其可能有,别说无事,宁肯往重说,规避责任,留有余地。


李铁一教授对我说,你推广的介入射频技术本身是好技术,但现在很多医院过度了。已经明确诊断肺癌的人,还给人家做了7个支架?!过度医疗很严重!


3、今天医生最缺的是什么课?邵老:医德课


次日,去看望心血管临床的“定海神针”,北大医院93岁高龄的邵耕教授。邵教授语重心长问我:“胡大夫,你觉得今天医生最缺的是什么课?”我问邵老:“您说呢?”他回答:“医德课!”


邵教授拿出了两本已翻旧的书,这两本书是协和医院心内科方全和朱文玲教授主编,分别是《全身性疾病的心血管问题》和《心血管少见疑难病例集》。书的首页上,有邵教授亲笔写的字迹,“邵耕,购于王府井书店,2013.7.8”。


我真的很感动,93岁老专家还去书店购专业书。我不知道有多少中青年专家还会如此?邵老说,这两本书对他非常有用,这是当今最时髦、最流行的名目繁多指南中根本找不到的内容。一种世界极罕见的以心肌明显肥厚为特征的罕见病,协和总结了23例,然而自己工作多年的医院从未诊断过1例,这就是差距。


当今钢铁之所以炼不成,症结在于医学教育和医疗服务机制与模式出了根本性问题,不痛定思痛,从源头和根子上解决问题,贻误的将是一代代医生……


本文来源:文化与健康、中华心血管杂志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