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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九)丧家之犬的异次元平行世界

 公司总裁 2019-02-09

李安并不只是张爱玲的翻译官,他是一个与张爱玲平等对话的人,用男性的视角与张爱玲的女性视角互为映照和补充,以局外人的眼光与局中人互为映照和补充。他们是一种并肩而立的姿态,通过互望和一同望向这个世界,来构建出中国人的一个重要集体记忆,抑或说集体创伤被另一个民族所侵犯和占领,做了丧家之犬。天朝大国的骄傲身份,在一次次充满耻辱的侵略中被打得落花流水。而如今荧屏上自我膨胀得鸡血横飞的抗日神剧,足以证明,对这段记忆、这个创伤的的正视,我们还缺一些勇气。


(▲载满日本士兵的车辆幽幽开入外白渡桥。上覆钢筋结构的外白渡桥更像一个通往上海腹地的隧道,通往子宫深处的阴道)

下面这个5分钟的片段,一直以来是被忽略的,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衔接影片上下两部分的过场而已。但却逐渐发现,其中隐藏着大量的信息。它全景式地呈现了日占上海的种种民生状态,非常有质感,同时又饱含着许多难以言语的复杂感受。把一对男女的情爱故事,带入一个更大的语境当中。

先来看下面这个镜头。

 

马路上躺着一个刚被政治暗杀的人,眉心中弹鲜血长流。人死了,可衣裤还被风吹得活生生的。周围却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没有人围观和驻足。擦鞋小厮依旧卖力地擦着皮鞋,俄国妓女依旧笑靥如花地招揽生意,嫖客也依旧神情猥琐地毛手毛脚,黄包车夫在车上打着盹儿,上前收拾尸体的警察嘴里还嚼着面包。似乎在这个城市存在着两个奇异的平行世界,互相看不到对方。


一个是老百姓的世界。对于日占,我们平时更熟悉的是日本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中国百姓饱受凌辱死伤无数,然后奋起反抗英勇斗争。但是《色戒》里的日本人并没有烧杀掳掠。平民百姓依然可以生存,可以买卖交易、可以买菜做饭、可以赌博嫖妓、可以看病吃药,可以打麻将可以看电影。甚至借由诸国的入驻,上海的文化得到了空前的繁荣,可以看到精致的好莱坞大片、可以买到时髦的服装和高档的珠宝、可以享受到擦皮鞋、黄包车等等各种大城市分工细致带来的便利。虽然底层百姓物资紧缺生活艰苦,但大都可以存活,这样的占领似乎并不丑恶,也提不起愤怒。


(▲烟云笼罩下的昏黄上海)

另一个则是充满了杀戮和血腥的世界,不同的利益集团争夺着权力和资源。每个人都努力通过自己的手段运作聚集起自己的势力和位置,他们互相制衡和对抗,形成一种暂时的平衡。比如易先生通过出卖旧主得到日本人的支持,继而他又凭借自己的审讯、侦破和情报能力,在上海获得了一个位置,成为一个人物一个角儿。暗杀,是打破这种平衡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这个角儿死了,便有了形成新格局的可能性。易先生的原型丁默邨,为了躲避暗杀,留宿办公室的时候,都是睡在浴室的。


(▲丁默邨和易默成)

日本人、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俄国人、汪伪政府、国民党中统军统,此起彼伏聚散分合,形成一种乱世景象。

这不是我所熟悉的爱憎分明的抗日,这更像是一场政治和军事的游戏。很多时候中国人杀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另一群中国人。玩这个游戏的,都不是善男信女,手上的人命是入场券,心狠手辣见风使舵是保命符。这是一个杀人犯的游戏,是一个恶人的游戏。之前邝裕民等人杀死老曹的戏码,就展示了这样一群人最初的来历,双手沾血的一瞬间内心的天真已然丧失。都是为了一个所谓的原因去杀死另一个人,爱国青年与日本侵略者真的有那么不同吗?

下面这个镜头进一步切入到底层老百姓的生存状态。


 

熬夜排队买米的老百姓,看到身边巡逻而过的日本士兵,没有丝毫反应,既不害怕也不憎恨。他们只关心米。柴米油盐和国仇家恨是平行世界。这里特别展示了一个当时生活的小细节,即因为米的供应有限,不但买米要凭票,买过米之后还要在手指上留下蓝色记号,以防重复购买。人的身体成为生存的记录卡,人们被死死地压在生存线上,茫茫然木木然。



弄堂的一边是用板车拉走的尸体,另一边却是生炉做饭的市井日常。生与死的相遇原本应该是何等的激烈,但是现在它们却也像是相敬如宾的平行世界


 

王佳芝行走在这种苟延残喘和麻木不仁中,疲惫憔悴的面孔,早已没有了麦太太的顾盼生辉神采飞扬,她像一个行尸走肉般的空心人。


王佳芝想用上学来填充自己,可学习的是日语。


王佳芝想用电影来填充自己,可电影里是说着英语的好莱坞明星。


偶有中国人发声,却是电影中间强行插入的汪伪政府宣传片,其对侵华战争的粉饰滑稽可笑,故而成了大家上厕所买零食的“尿点”。


老百姓除了为活命挣扎,剩下的就是空乏;政治谍战场里的人除了为活命挣扎,剩下的就是恐惧。其实,他们都是经历着身份瓦解的中国人,他们不抗日,他们只是活命

小说《色戒》,张爱玲以一个女性化的、小情小爱的方式去解构了刺杀汉奸这样一个男性化的、大仁大义的故事,相比为国捐躯,为爱捐躯更加真切动人。这是一种大胆的反叛!

电影《色戒》更是在电影的上半部分就将抗日与爱国这个大是大非,用一种带有黑色幽默和荒诞感的方式给消解了:那只是一场幼稚少年自以为是的春梦。加上这5分钟对毫无抗日氛围的上海的展示,无疑是一种更为惊人的反叛!

爱国和抗日,本可以凝聚起中国人的身份,有一个东西去守护有一个东西去对抗,有身份便有有了用力的方向,便有了力量。可无心爱国和抗日的我们,又是谁呢?是说日语的日本人?是罗曼蒂克的美国人?是苟且富贵的汉奸?是横死街头的特工要员?是朝不保夕的流浪汉?是日复一日面目模糊的买米人?这才明白,那些平行世界的共存,其实是一种颠沛流离的断裂和破碎。张爱玲和李安反叛了主流声音对那段历史的解读方式,还原的却是亡国之后的无力和茫然。


那么,丧家之犬,究竟要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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