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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上一讲讲了彭玉麟这个晚清奇男子，他的《梅花百韵》诗中的一首最有名的“平生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但这个不爱官、不爱钱、甚至为了家国天下不爱惜生命的奇男子、大丈夫，却爱梅花胜过一切，甚至用四十多年的人生岁月，画了上万幅梅花，为晚清画坛留下“兵家墨梅”的奇迹，甚至与郑板桥的竹子并称晚清“画坛双绝”。 那么在他的心中，他“愿与梅花过一生”、“一腔心事托梅花”，此情难忘之恋，到底隐喻着怎样的深情与过往呢？那个“始终不负岁寒盟”的、梅花一样的玉人，又到底是谁呢？今天我们便再通过彭玉麟的一首《感怀》诗，去解读一下这一段名动千古的、痴情之恋的深情与真相。 诗云： 少小相亲意气投，芳踪喜共渭阳留。 剧怜窗下厮磨惯，难忘灯前笑语柔。 生许相依原有愿，死期入梦竟无由。 斗笠岭上冬青树，一道土墙万古愁。 彭玉麟故居 这首七律从诗法看来，其实感觉也平实无奇。尤其尾联以浅白生活语入诗，甚至在一些舞文弄墨、自谓风雅的所谓文士看来，有“俚俗之嫌”。可是当你能够深入人物的心灵，明白了那段过往，知晓了那一段痴情之恋，才知道这是字字泣血之作。要读懂这首诗，还是首先要回答我们的上一讲留下的那个疑问来，也就是彭玉麟“愿与梅花过一生”的那个梅花，到底是喻指了怎样一个人？而且他为什么一生要画上万幅的梅花？甚至他所画的“兵家梅花”，让晚清所谓最后一代“大儒”的曾国藩都倍感惊喜。 我们上一讲里曾经讲到，彭玉麟是晚清中兴名臣“四杰”之一。尤其到了晚年，曾经六次辞官。不爱官、不爱钱，但当国家危难之际，中法战争爆发之际，他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正是在他的领导下，才有了冯子材的镇南关大捷。彭玉麟的品格与才能，在当时都可谓是“一时无两”的人物。可是要说到彭玉麟才能，就要说到他的伯乐——曾国藩。 曾国藩当年发现彭玉麟，就像刘备用诸葛亮一样，还有一段著名的“三顾茅庐”的故事。曾国藩要组建湘军，当时清醒地意识到，最重要的就是要组建自己的人才团队。所以他作为一代大儒，写信给自己曾经的学生、部旧、好友，让他们到军中效力，于是拉起了一个由书生，也就是由知识分子组成的湘军人才骨干。 曾国藩不仅把自己了解的、熟悉的人才请到军中来，还特别注意四处访求人才。有一次他就听说了一个叫彭玉麟的人，立刻引起了兴趣。那么彭玉麟为什么让曾国藩这么感兴趣呢？是因为当时年轻的彭玉麟做过两件事。一是据说这个彭玉麟，不过是一个落第的秀才，在湖南耒阳应聘，到一个姓杨的富商家里，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可能一开始就是个账房先生，因为他是个秀才嘛，肯定别人聘他也是做这一类的工作。到了咸丰二年的时候，因为这时候太平天国已经起义了，湖南也是风声鹤唳，有很多当地的、这些零散的起义就自发地响应太平军。 就在耒阳这个地方，据说当地也经常爆发起义或者骚乱。有一次这个起义军就要攻打耒阳县城了，吓得城里的商户都出城逃亡。这个姓杨的在逃走之前，又舍不得家里的家业，怕没人在家，家里的东西就给人抢光了。所以他自己胆小，反过来却来央求彭玉麟，问他能不能在家帮他看家。姓杨的呢也不知道彭玉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他也就是随便这么一问。但是彭玉麟当时还年轻啊，居然就答应下来了。 所以这个商户全家就都逃了，就留了彭玉麟一个人帮他看家。后来据说起义军攻进城了，旁边的邻居都准备逃亡了。别人看到彭玉麟还守着这个老宅子，帮人家看家，就来劝他说，大家都逃亡了，这兵荒马乱的，你还看什么看啊？还不赶快逃命啊！结果彭玉麟，年轻的彭玉麟当时摇摇头，说君子一诺千金呀，我既然答应了他，任是千难万险，我也要留下来，然后他居然就十分冷静地留了下来。后来呢，说这股起义军也没有打进城来，但彭玉麟这个读书人重义的声名一下子就传开了，可是回头看这件事儿多少还有些侥幸，对吧？ 第二次，又有起义爆发。这回主人家又都颠儿了，又只留下彭玉麟帮他看家。说这回就没那么侥幸了，说起义军真的攻进了耒阳城。这一下，彭玉麟这个不肯走的落第秀才，他又能怎么办呢？出人意料，彭玉麟啊收集了富户家的兵器，然后分发给当地的军民，然后把他们组织起来，居城自保。后面说连官军都打不过这些武装起义呀，彭玉麟一个书生再怎么组织，又能怎么样呢？出人意料的地方就在于，彭玉麟居然深藏不露，居然不论是兵法韬略，还是身手武功，都十分超群。 据说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法，无人能敌呀。所以平常时刻是儒生，危难时刻，居然身为儒将，居然就领着百姓守住了耒阳城。这一下，事后不论是这个姓杨的富商，还是耒阳当地的官府，都对彭玉麟是感激备至。耒阳县令甚至保举彭玉麟为当地陆营把总，可彭玉麟却淡泊名利，给主人留下书信一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飘然而去，回衡阳老家去了。 曾国藩就在衡阳练兵啊，听说彭玉麟的这个事迹之后，断定这是一个奇人啊，是个人才呀，于是非常想请彭玉麟出山来帮助自己。于是曾国藩慎重考虑之后，决定亲自登门拜访。一顾茅庐，曾国藩好不容易找到彭玉麟的家，发现真的是叫“茅庐”啊，彭玉麟就住在一个破茅草房里头。不仅屋子破旧，家里更是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但就这么一个穷困潦倒的环境，曾国藩见了彭玉麟之后，那是眼前一亮啊！首先一个，彭玉麟长得太帅了，身高八尺、剑眉朗目、神情坚定、玉树临风啊。所以后来彭玉麟从军之后，因为他字“雪琴”，再加上长得又帅，又是水军统帅，所以军中便称“雪帅”。 所谓“贫贱不能移”啊，曾国藩一看彭玉麟，在贫贱生活之中还能这么安定从容，更加断定这个人是不世出的奇才。结果曾国藩说明了来意，却没料到彭玉麟一口就回绝了。要知道曾国藩当时的身份是钦命的湖南团练大臣，又是前任兵部侍郎，这身份在湖南、在衡阳那是首屈一指啊。他肯自贬身价，来你的破草屋请你，那该是多大的面子啊！可不论曾国藩提出多么好的条件，也不论曾国藩这样的朝廷大员亲自登门，彭玉麟连想都没想，淡然拒绝。这叫什么？这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再加上身居草屋的“贫贱不能移”，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大丈夫”是也。当然彭玉麟之所以拒绝曾国藩，一是他天性淡泊名利，二一个关键原因是因为他的母亲才去世不到一年，他正在家中为母亲守丧。他是儒生，为母亲要守丧三年，这在古代是定制。所以再后来太平天国战争之后，他坚决要辞去职务，就是因为他当年只为母亲守丧了一年，还有两年他要回去补完。所以这个人的品性啊、深情啊，于此就可见一斑。 第一次没能把彭玉麟请出来，曾国藩虽然有些遗憾，但同时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那就是他发现，彭玉麟那个仅可避风雨的破屋子里，虽然简陋，却到处铺满了书画，而且不是什么名人书画，因为有的都是刚画完不久的。最让人惊奇的就是，虽然屋里到处杂七杂八的铺满了画，但画的内容却都是惊人的、完全的相同。都是画的梅树与梅花，各种各样的墨梅图。真所谓是“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把满腔心事都托在梅花之上。 曾国藩察言观色，对这一点就很留心，也很好奇，后来就四处探访。了解真相之后，对彭玉麟更是大为赞叹、大为欣赏。几次三番、三顾茅庐、折节下求，最后打动了彭玉麟，终于请得彭玉麟出山相助。而彭玉麟身负不世才学，为曾国藩创练水师，和杨载福一起成为中国近代海军的创始人。事实上，湘军在和太平军的作战过程中，它的陆军的战斗力，平心而论，还是远不如太平军的。真正在双方这个鏖战过程中取得决定性压倒优势的，就是因为湘军有彭玉麟、杨载福训练的湘军水师。那么连曾国藩都被深深打动的、这个“兵家墨梅图”背后的故事又是怎样的呢？ 这就和这首《感怀》诗是息息相关了。原来彭玉麟虽然是湖南人，但他从小是在安徽的外婆家长大的。所谓“外婆的澎湖湾”，有多少人深情、温情的成长经历都和外婆有关啊。彭玉麟的外婆呢因为心善，有一次救了一个被拐卖的女孩，这个女孩孤苦无依，家中已无亲人。于是外婆就把这个名字叫“梅”的女孩，“梅花”的“梅”，她的名字就叫“梅”，就把这个叫“梅”的女孩收为了养女。这样一来，彭玉麟就要叫这个女孩叫什么，叫姨妈了，所以他有时候称她为“梅姨”，有时候也称她为是“梅姑”。但其实，问题是这个女孩其实年龄并不大，刚好是和小玉麟同岁，这样两个人就在一起成长、一起生活，渐渐地就有了很深的感情。 所以，你看《感怀》诗首联说“少小相亲意气投”，这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而“芳踪喜共渭阳留”，这就交代了两个人很重要的那种伦理上的关系。这个“渭阳”的典故啊出自《诗经·秦风·渭阳》篇。《渭阳》篇说：“我送舅氏，曰至渭阳。”《朱熹集传》说：“舅氏，秦康公之舅，晋公子重耳也。”这是说晋公子重耳，也就是后来的晋文公，曾经在外流亡十九年啊。他流亡到秦国的时候，秦穆公“招而纳之”，穆公把女儿嫁给他，“时康公为太子，送之渭阳而作此诗。”秦康公就是秦穆公的儿子，他的母亲穆姬是晋文公的姐姐，那样晋文公就是秦康公的舅舅了，所以，后代就以“渭阳”表示甥舅情谊。彭玉麟在这引用“渭阳”的这个典故，正说明他和梅姑、梅姨在辈分上，是甥姨的关系，外甥和姨妈的关系。这就暗暗点出了无奈。什么无奈呢？ 你看颔联写：“剧怜窗下厮磨惯，难忘灯前笑语柔。”这是什么？这是耳鬓厮磨，这是红袖添香啊！每天小玉麟去学堂上学，梅姑就一直把他送到学堂；放学了呢，再去接他回家。晚上玉麟读书写字，梅姑就点灯相伴。日久天长，随着年龄一天天长大，这样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心底对对方都有了很深的感情。但这样一来，麻烦就来了。麻烦就是，因为梅姑啊是他外婆的养女，所以名份上她是彭玉麟的姨妈，是长辈，所以两个人虽然感情很深，却没有办法捅破这层窗户纸。要说彭玉麟的这个外婆也实在是糊涂，你收什么养女嘛！那孩子这么小，和你外孙一般大，你把她收成养孙女不就没问题了吗？但其实，这还不只是外婆古板。外婆不是不疼玉麟，不是看不出来两个人的感情很好，是她虽然心善、救助孤女，但却刻意要把她收成是养女，让她比玉麟大一个辈分。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人都非常迷信，她特意找人算过两个人的生辰八字，结果算出来的结果说两个人生辰八字不合。所以老太太就装糊涂，让两个人差着一辈，所以两个人就不可能结合。但是老太太也真是的，你既然让两个人差着一辈，就不要让他们在一起青梅竹马、一起成长——两小无猜地成长。所谓日久生情，人在这个世间，本质上都是孤独的，尤其是在人生初始阶段、一起成长起来的两情相依的伙伴，那种纯洁之情的烙印是永远难以抹去的。 所以虽然名分上不可以，但是两个人心底都深深地把对方视为平生的唯一，所以颈联说：“生许相依原有愿，死期入梦竟无由。”“生许相依”，两个人不用说出来，都明白对方的心意。这是什么？这就是最美好的爱情啊！最好的姻缘就是时间、就是岁月、就是生活，就是耳鬓厮磨、红袖添香中慢慢滋生出来的，而且随着岁月越积越厚的两情相依呀！ 大概因为这种岁月积淀下来的情感，太自然、太纯粹、太深厚、也太明显，所以后来大概外婆也看出苗头来了。于是因为彭玉麟的父亲在湖南老家得了病，所以就让彭玉麟回湖南老家尽孝。彭玉麟离开外婆家之前，临别之前，与梅姑洒泪相别，说定不负一生情意，其实两个人就有了一生的生死约定。可是彭玉麟的父亲病逝之后啊，他的母亲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当然也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另外张罗给他招亲。 彭玉麟是个大孝子，父亲去世之后又不敢违拗母亲，只好谨遵母命，先娶妻生子。但其实呢，古代不像现在，对这个问题还是有解决办法的。虽然有名份上的障碍，但是只要，你比如说让外婆再重新收她为孙女，对不对？然后还可以再用通过纳妾的方式，因为古代娶妻纳妾是非常正常的。所以你看古人好多明媒正娶的，一般要讲究门当户对，但是自己心爱的人，则往往退而求其次，没有办法的时候，则通过纳妾的方式。 我个人揣测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彭玉麟这样痴情的极品男人，他对梅姑梅姨的感情生死不渝的。所以不论怎样，即使他先是因为母命，先要委曲求全，但是他应该绝对不会辜负对梅姑的感情。但是后来，据说有一种说法，是说彭玉麟的原配，也就是他母亲为他娶的妻子——周氏知道了彭玉麟和梅姑的感情之后，妒火中烧。所以背后教唆、鼓弄，让自己的婆婆，还有彭玉麟的外婆最后将梅姑胡乱地嫁了出去。当时彭玉麟正好在外求学，不在家中。梅姑孤苦无依，为之伤痛欲绝，出嫁两年便抑郁而终。 彭玉麟后来回乡之后闻此消息，心中大痛，悔恨不已。甚至，据说这件事还影响了他和他发妻的关系，他最后愤而出妻，从此不近任何女色。所以一句“死期入梦竟无由”啊，后来他夜夜梦到梅姑的身影，很长一段时间为之消沉颓丧。即便后来他重新振作，甚至束发从军，成为中国近代史上“海军之父”、成为一代英豪、一代名将，可是“斗笠岭上冬青树，一道土墙万古愁”啊！ “斗笠岭”，中国很多地方也叫“斗笠岭”，因为斗笠在农业社会中，在生活中太常见。中国古代社会，特别喜欢用生活用具来描摹山川地貌，所以很多地方有叫“斗笠岭”，这个地方的“斗笠岭”，就指的是彭玉麟家乡的一座小山。 据说彭玉麟外婆的坟就葬在斗笠岭上，旁边陪着外婆还有一座稍小的坟，据说就是梅姑的墓。所以斗笠岭上，冬青之树木已拱抱。而“一道土墙”则是指的墓室的土墙，却永远隔开了两个深情相爱的人。所以一道土墙的那一边，是本来“愿与梅花共一生”的梅姨、梅姑，而一道土墙的这一边却是永远抱憾、身怀万古情愁的彭玉麟。 都说时间是一味良药，那些生命的伤痛，在时间的抚慰下，会慢慢平息、慢慢结痂、慢慢过去，只留下一道疤痕而已。可是万古情愁、万古痴情的“雪帅”——雪琴彭玉麟却不同。就像另一个雪芹先生，写下《红楼梦》的雪芹先生，同样是万古情痴、有着万古情愁。世间总有这样一类人，他们痴心不改、痴情不改，任红尘变幻，对所念、所爱，念念皆在。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奇迹呀！“满腔心事托梅花”，“此情难忘四十年”，彭玉麟用他后来四十年的人生岁月，用他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品格，用他毕生上万幅的“兵家梅花”，写尽了、画尽了他对他所爱人的痴情与思念。真是“满纸墨梅色，一把深情泪。都云雪琴痴，谁解其中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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