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一，過年前，心急火燎地，抱著一堆東西，奔去曹老闆那裡，請他幫忙裱出來，年裡要送人。東西擱在家裡半年有餘，日推一日，不記得拿去裱，到了倒計時的緊迫時刻，才一本正經忙碌起來，害得曹老闆一家子給我煩得手忙腳亂，終於於年前最後一日，弄了出來。那日從曹老闆那裡出來，安安心心抱了大大一筒新裱好的卷子，於古玩舖子裡晃晃，年已迫在眉睫，這種舖子十間關了九間半，冷清得蕭瑟，我亦不在乎，依然自得其樂晃得有眉毛有眼睛。略略一駐足，盯著玻璃櫥窗看，舖主就跑出來了，笑容滿面招呼進店去仔細看。一主一客，彷彿沒有年那麼件大事似的，澄澄燈光下，興致盎然地擺出東西來細細看。一看就看出麻煩來了。一眼看上了一枚滾章，銅的，食指長短，圓筒形，雕得龍飛鳳舞一闕神話故事，方寸之間而已，卻連動物的肌肉都雕得雄渾燦爛，有神極了。捏在手裡久久的久久，放不下來。這種滾章是西亞的玩意兒，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標誌物件，神秘，精緻，玲瓏剔透，讓人神馳得厲害。中國人的青銅，很少有這麼小巧到可以握在手心裡的。慢慢跟舖主講了一會兒價，遠遠超過我的心想，猶豫了一下，就放下了。蠍子的好處，是不貪心，幾乎從來不貪心，這個是天性如此，後天倒是並沒有怎麼修，任何事任何人，說放下，就放下了。說得難聽一點，叫做無情。有時候，真希望，這輩子，能夠遇見一點讓我志在必得的好人好事，死不言棄那種，那會多麼有意思。 之二，年裡，住在蘇州，有一夜，是與孃孃共眠。喜歡跟孃孃共眠，喜歡孃孃的好精神，雷霆萬鈞的脾氣，真真蓬蓽生輝的勁頭。歡笑熱鬧磨到半夜，我已經睏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臥在棉被裡一閉眼就睡了，孃孃還在微信上巡視全球，四大洲五大洋，一一放眼，人人抓到眼前全鬚全尾看個夠，才放人家去睡。 匆匆一宿，清晨天剛亮，大年初二吧好像，孃孃下床嘩嘩拉開一整幅窗簾，我的眼睛還沒有睜開，孃孃宏亮著嗓子，鏗鏘問，賤骨頭的賤，怎麼寫？被這麼沒頭沒腦霹靂一問，我在枕上笑得翻過身去，直接把一張隔夜的臉，笑埋於枕中，孃孃啊，儂哪能一大清早就開始高難度地罵人了呢？氣貫長虹哈孃孃。 孃孃立在五星酒店輝煌的頂層大玻璃窗跟前，活生生翻我一個大白眼，嚴肅地跟我講，儂儂儂，寫起文章來倒是滿成熟的，平時看儂，哪能像個小孩子一樣？一幅不堪與君共謀事的痛心表情。 喜歡孃孃，這種每一天、每一事，全部隆重對待的人生態度。大年初二得此教導，好像我的新年新氣象一樣，要努力要努力，算自我加油。 之三，年裡，晚飯後，與蘇良一起晃去酒店對面的誠品書店，入店我們分頭看書，過了一會兒，蘇良小朋友興高采烈捧著本巨幅的Capa的攝影集來找我。去年曾經給蘇良看過一幅Capa的名作，關於環法自行車賽的，蘇良前些年曾經非常了不起地，把環法自行車賽首度引入上海，那次跟他講了一下Capa這位不朽的戰地攝影記者。好東西的特點，就是任何人都會懂，沒有不懂這件事。人家不懂嗎？那麼，一定是你的東西還不夠好。多少年前，當包子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亦給他講過Capa，從此以後，每到一地，只要有Capa的作品展，包子都會跑去瞻仰。多年以後，包子給我聽了一曲Taro，唱的是Capa和他的女友Taro，那首曲子美極了美極了。 回來寫誠品書店。蘇良跟我一起，翻了一會兒那本Capa，中文版和英文版都有，問我買哪一本好，我的建議是買英文版，雖然貴三分之一，但是排版雅緻高貴得多。付完了錢，蘇良過來找我，我指指身旁一位女子，問蘇良，她拿著的，是什麼機器，我看她拍照拍了很久？蘇良直接過去問人家女子，結果，人家情侶二人，斯斯文文，過來跟我們科普了十分鐘，解釋那是個什麼機器，男生還從手機裡找了幾個片段，耐心播放給我看，那個機器拍出來的片子是什麼感覺。那一對情侶，男秀女麗，談吐清脱，大大出人意料。謝過人家之後，與蘇良往外走。走到下樓的樓梯口，跟蘇良講，不行，我想回去。剛才那對情侶，我想認識人家。蘇良抱著Capa，嚇一跳，問我打算做什麼。答他，沒打算做什麼，就是認識人家一下，那麼乾淨漂亮的一對，一年都遇不到一次。蘇良表示同意，乾淨乾淨，真的是乾淨。 結果，我們回到原地，找到那對情侶，互訴了一番衷腸。他們是南京人，女生是吉他老師，男生是攝影專家，互掃微信之後，淡淡告別。 謝謝天，因為Capa，因為那對情侶，讓我覺得，這是一個雋永的良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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