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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山漫花儿10| 阳光,草地,啤酒与歌

 alayavijnana 2019-02-10





这篇还是说互助,互助的另外两个山场。一个是五峰山,一个是南门峡,跟丹麻不一样,这两处都是有风景的名胜之地。



(一)五峰山花儿会



五峰山花儿会是一处历史悠久的传统山场,这里山清水秀,有曾经香火旺盛的五峰寺,有游览的亭台,离西宁不远,早年就被列为“湟中八景”之一。所谓水秀,不是有河水,而是山中有几处清泉,终年不断,在素来异常推崇“药水泉”的河湟地区,更少不了神异的传说。而这种传说还同花儿挂上了钩(喝了泉水,唱花儿更亮嗓),于是五峰山花儿会就在朝山敬神、浪山踏青、服用药水的民俗中诞生,并一年年延续下来。


五峰山花儿会的正日子,说巧不巧,也是六月六。河湟地区的很多山场都在这天,对我们外地人说来真是犯难,不知道该去哪一处,总是顾此失彼的选择。2005年这次,六月六我们是在大通,只得在第二天初七去五峰山了。


五峰山并不算太高,但植被丰茂,在周围布满农田的浅山缓坡簇拥下,格外青幽。整齐的石条砌成的小道通往半山的五峰寺,当天晴空丽日,游人不是很多,三三两两的人群漫步在小道上,沿途则散落着一个个聚会的小圈子——喜欢向阳的坐在青草地上,怕晒的聚在树荫下——虽然也不时有花儿歌声传出来,但这些都不是我们所乐见的擂台对唱的圈子,只是浪山休闲的亲朋聚会,当然唱起花儿他们差不多是人人都会的,但要正经地打擂台的唱家却基本没有。


上图/从五峰山顶俯视的田野美景。中图/歇脚开唱的女性。下图/在观景亭开唱的歌手祁生龙。


这多少让我们有一些失望,我们头天还在大通邀约了两位大通唱家,祁生龙和老董,一道来这里,存心想跟五峰山的唱家对垒一番。这两位也不死心,先后在观景亭和寺庙的平台上发起过几次对唱,圈子里的女人们也有过对应唱答,但毕竟不是六月六,没有一心唱花儿的唱家,对答很难持续下去。后来我们也不再强求了,就伙在她们的圈子里,聊天,喝酒,漫几声花儿,做一回开心的浪山人吧。


转眼就是下午四五点钟,我们还要坐车回大通,便缓缓地下山了。就在这半路的小道上,我们意外地参加了一场带着酒意的热情洋溢的花儿表演(视频里五峰山就是选取的这一段)。


当时,尚未过足花儿瘾的老董,一路还在边走边唱,忽然被路边的呼哨声和喝彩声截住了。是十来个坐在路边草地上的村民,后来知道他们就是山脚上庄村的,游玩了一天,下山就是家,酒意阑珊的,也不急着走,意犹未尽地在这歇着。尽管老董一再推脱要赶车,但哪能推得了,还是被强摁下,一起合唱花儿。这下人越聚越多,甚至有游客加入进来,但真正的高潮却是后来那位女唱家掀起来的。


这是位藏族姑娘,也是下山路过被拉进来的,但他们都是熟人,而且看得出来她已经是当地闻名的花儿唱家了,她的闻名,应该就是她唱花儿的独门密技——“舞蹈表现派”了。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唱花儿的,而且是个女子!完全的随心所欲,完全的不管不顾,唱歌就是舞蹈,句句都配以姿势,大声地唱,敞亮地笑,从头至尾在随意表演,就连时而显露的笨拙与生硬也似乎是表演该有的样子。她把欢乐带给了所有的人,圈子把道路都占完了,笑声和合唱声在夕阳下的林稍间回荡。


最后我们到底没有赶上班车,在当地雇了一位喝过酒的司机,在醉驾中(要是现在,只怕他也不敢开,我们也不敢坐的),在随车音响的吱吱呀呀的花儿磁带伴奏下,回到了大通桥头。


五峰山花儿会的唱家。



(二)南门峡花儿会



这个会场是新办的,我们去那年刚开办,算是第一届了。峡谷本身自然就是风景,还有与二郎神有关的一系列传说遗迹,再加上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南门峡水库,这就有山又有水了,国家级文物却藏寺也在附近,配在一起,早就是互助和西宁的游览景区。


在景区新办花儿会,南门峡并不是个例,附近仅我看着兴起的,就还有大通的明长城遗址景区花儿会。本来传统花儿会就是伴随庙会景点形成的,漫花儿又是河湟人浪山的标配,在如今以文化之名,让经济与政绩齐飞的时代,则更是水到渠成的举动了。这倒是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花儿在河湟生活中的不可或缺。


其实,新办的与传统的花儿会,除了规模大小和名声高低的差距,在形式上是一样的,都是在野外青草地树荫下,聚会漫花儿,分不出山场的新与旧。这南门峡花儿会的会期倒也识趣,不在六月六凑热闹,而是三天后的初九。我们当天赶去,已是中午,刚从峡口下&车,抬头便是横卧空中的水槽,眼前一大片不疏不密、既能容人又可庇荫的树林,树林里人很多,起伏不大的地面上长满青草,浪山人席地而坐,聚成了一个个小圈子,有高有低的花儿歌声从人群里飘出来。倒也近便,这就是会场了,就在峡口外。所以我们连峡谷也没进去,水库风光更没见着,就在这人群里呆了一下午,直到散场。


这里跟我们在五峰山遇到的情况一样,没有一心想打擂比试的唱家来挑起对唱,小圈子里都是来浪山的自家人。但花儿的歌声却是不断的,不论是闲坐说笑的,还是饮酒划拳的,都会时不时地漫上几声花儿。没有围观者,只有我们几个外来人在一个个圈子里出没。当天山场的状况和氛围,大家通过视频是能够完全了解到的,我就不赘述了。可以说,这也是河湟地区散唱山场的典型状态(包括河湟人喜好的社火彩扇舞),其它地方基本大同小异,只是人物不同、流行的曲令有异而已。


我们也受到感染,直接加入到他们的群体中。宁二忙着访谈记录,老塘到处抓拍(本篇的照片都是他拍摄的),我还是一直在摄像。他们也不把我们当外人,对我们劝酒,是每个圈子都会遇上的;有趣的是,一位大姐还把我当作调笑的对象,用花儿来唱我。歌词里自然少不了贬损,我和大家都知道这是善意的嘲弄(男女对唱时常有这种唱法),只可惜我没法怼回去,只能随大家一起哄堂大笑了。


视频的最后,是散场以后,我们在等班车时的所见,以及在行驶的班车上的情景,可谓时时处处还是花儿。玩闹了一天的浪山人,此时酒劲上头,往往更是真性情四射,说它是山场后的回响,还不如说是花儿会的最后的高潮,是每个山场都该有的尾声。



上图/南门峡峡口,中图、下图/南门峡浪会的人们



(三)散唱



看了本篇所附的视频,不知道朋友们注意到与以往视频的区别没有?——要论唱,没有了那种有始有终引人入胜的擂台对唱,甚至连像样的几番对答也缺如;再论人,按照超出一般水平的尺度衡量,几乎没有能够算得上唱家的——视频里记录的,就是青海人农闲夏日的休闲图景:上有高原丽日,下有青草树荫,一群群自家亲友聚会,饮酒闲谈,嘻笑打闹,时不时散漫地唱几声花儿。


也许有朋友会说,是不是我们这两次运气不太好,没碰上对唱的?我说是也不是。好唱家不少,但好唱家的对唱可遇不可求,山场上自发地碰撞出一场对唱,确实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运气。说不是,更有道理:据我的观察,这种仅有散唱的花儿会,在青海这边,已不是个例,在山场里要占到一半。听好几位从山场回来的朋友说起,好唱家们似乎都不去山场了,到处都只听得到这种散唱的花儿了。(好唱家去哪里了呢?以后我会专文说说的 )


好唱家的好对唱,在任何山场上都是最受追捧的,浪山人最满意的就是能听到一场精彩的男女对唱。我们更是如此,所以我非常看重与推崇至今还是以擂台对唱为主要形式的松鸣岩这类花儿会。但是,对唱并非山场上的唯一形式,甚至还不是占比重最大的——所有的山场上,最多的歌唱还是来自于普通浪山人的散唱(就连松鸣岩也到处能见到这样的散唱)。


散唱是非常轻松随意的。一是限于非外人的自己人小圈子,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至少是熟人。二是演唱的无主题,随性而唱,不要求对答,不追求两首花儿之间词意的连贯,就是想到哪首唱哪首。三是作为聚会的余兴与饮酒的助兴,时不时漫上几声。


是的,散唱。这篇就是想专门介绍一下花儿会的这个现象。


南门峡花儿会上浪会醉唱的人们。


没有对唱的散唱花儿会,搭眼一看,似乎跟南北到处都有的踏青野游一样样的了;但是,你倾耳一听,再加入到他们的圈子里,这种山场与其它踏青野游的最大区别立马显现无遗:此起彼伏、各唱各调的花儿在虚空里盘旋,几乎每个人都会唱上两嗓子,花儿像一条红线,把休闲聚会饮酒作乐的浪山人牵连在一起。


缺少了好唱家和精彩对唱,更没有了因对唱引发的男女之事,只有散唱的花儿会,还有什么好?还能给我们展示什么样的意味么?


我看是有的:


原生态音乐(以及其它原生态艺术)的概念已经提出了多年,也被大家热议至今。但我们往往只是把目光投向其独特性和权威展示者身上,而忽略了“生态”应有的内涵与外延。其实,生态首先是一个系统,是具有多种层面和广泛个体的聚合。我们惊叹于花儿会的至今不衰,对其山场之多人数之广啧啧称奇,最根本的还是在于这种原生态音乐的整个系统的运转良好。处于金字塔尖的好唱家当然是花儿的最佳代表,但他的身下却是成千上万散唱花儿甚至只听不唱的浪山人撑起来的。没有这种支撑,代表人失去了“生态”,只能是一个“标本”了。


一个系统的维持,必须要所有个体能够自由地参与。这种参与,对浪山人说来,就不单是想听,还能够自己表演。散唱花儿几乎没有门槛,不需要独创性,没有程式化的要求,从小耳濡目染的当地人,只要有模仿能力,都可以来上几腔。何况,到过青海的应该都有体会,这里的夏天太好过了!“中国夏都”是近几年西宁着力宣传打造的品牌,其实,岂止西宁,整个海东农业区都是消夏的胜地。再热也上不了三十度,昼夜温差大,但低温又不像青海其它地区(包括青海湖)那样令外地人难受。南北都过了夏收、酷暑难耐,而这里还是麦青菜花黄,怪不得这里人那么喜欢踏青登高,这里会弄出这么多的花儿会来。在野地里唱野曲,对于彆了一冬的庄稼人,是多么舒心的精神享受。


再,仅从花儿音乐的角度,散唱也有对唱所不及的好处。我们都已经看到过了,对唱一般都是以《直令》(《河州三令》)一曲到底的,这是迫于对唱的紧张、连贯和即时创作而形成的。散唱花儿则没有了这一切束缚,可以自由地尝试各种曲令。因此,多样曲令的变换成了散唱花儿的一大特点,稍微能唱的人,也因此把唱出更多的调调作为散唱炫技的主要手段。这对于在民间音乐中曲调最为丰富的花儿的传承,其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夏天去一趟青海,再浪一两场花儿会,委实是一桩美事。如果能遇上精彩的对唱,当然好;如果没遇上,也不必黯然——在青草地上,饮一口啤酒,听悠扬的花儿从身前身后飘来,“漫上个少年是舒坦”。


南门峡的唱家。中图为土族歌手,下图为一起浪会的小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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