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贺猪年新春 岁末年初,事多且杂,本号久欠更新,十分对不起各位小主! 猪年春节到了,就以此文犒劳一下大家, 给各位拜年了!感谢大家坚定的守猪待兔! 文章有点长,您最好找个没事的时候, 躲到个没人的地方, 一个人慢慢看…… 希望您继续守住! 但也请您相信, 本号下回更新肯定不会待兔。 您数数:亥(猪)-子-丑-寅-卯(兔)…… 该文是2018年9月发表的明末首部望远镜专论《远镜说》补考的续篇,题为“The Astronomical Images in the First Chinese Treatise on the Telescope by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Revisited”(汤若望所作首部望远镜中文专论中的天文图续考)。续考之说,正由此来。本文是德国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Science, Technology and Medicine(《科学技术与医学史杂志》)天文图专辑的约稿,最近刚刚完成,估计正式出版还要几个月时间,故本号读者可以预先知道其要点了。 ![]() ![]() ![]() ![]() 老汤:汤若望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2-1666),刚到明朝的好几年时间里是叫汤如望,德国耶稣会士,最早把望远镜带入明朝的人之一,首部望远镜中文专论《远镜说》的作者,顺治年间大清国国家天文台的台长——钦天监管监正事,官至二品加一级(相当于从一品)光禄大夫,又按照清朝规定,享受荫封三代的荣耀。您可能想象不到,三百多年前,在康熙元年(1662),曾有三位德国老头儿被加封大清国二品加一级的光禄大夫通政使司通政使、赐之诰命,那就是老汤他祖爷爷汤笃琭、他爷爷汤玉函和他爸爸汤利国;还有三位老太太被加封大清国一品诰命夫人,那就是老汤他祖奶奶赵氏、他奶奶郎氏和他妈妈谢氏。而在这十年前的顺治八年,汤玉函和汤利国就已经被封为通议大夫太常寺卿、赐之诰命了,郎氏和谢氏则同时受赠淑人。两次的圣旨、朝服和金牌全都快递过去了。您能不能想象一下,当时那圣旨是如何宣读的,老汤家人是如何“领旨谢恩”的?关于老汤,可点击这里了解更多。 此处先考一道挑战题—— 请猜猜:老汤他祖爷爷、祖奶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德文名字都是什么。 老伽:伽利略Galileo Galilei(1564-1642),意大利物理学家与天文学家,望远镜天文学的创立者,近代科学的超级大咖。他手里拿着的是个望远镜,镜筒可伸缩的那种,是当时的流行款。关于他中文名字中“伽”这个字,大陆人一般把它发成jīa(加),还凑合;台湾人把它发成qíe(茄),这就有点不太好听了,还老让人想起一道蔬菜。其实,“伽”这个字是多音字,在这里应该读成gā。 老沙:沙依纳 Christopher Scheiner(1573-1650),德国耶稣会著名天文学家,老伽在望远镜天文学上的主要竞争对手。图中他正把望远镜架在窗户上,把太阳投射到左边的白屏上,他的右手正在描画其中的太阳黑子,左手拿的是一张画好的太阳黑子图。左下角展开的书Rosa Ursina《天王之玫瑰》,是他关于太阳黑子的那部名著。 前面那篇文章主要针对《远镜说》是译自意大利希托利《望远镜》一书的说法展开讨论,结论包括:
这篇新的英文文章用的基本素材与前面那篇中文文章差不多,但讨论的问题则进了一层,也就是:
新论文的主要结论有四大条。 第一条:太阳黑子、金星位相、木星卫星、土星怪状三幅图,老伽图的可视性和解释性都不如老沙的几幅图强,所以老汤选用了老沙的。 首先看看太阳黑子图。 1613年老伽出版了一本书, 《太阳黑子的观测与数学推演》, 参考文献3。 里面公布过这样的黑子图: 对明朝读者来说, 这些图自然会显得了无意趣。 书中另外还有38幅这样的图: 是一天一张的观测结果, 串起来快速一翻, 就是黑子活动的动画片。 虽然已经有人做出来了, 但感兴趣的童鞋还可以再试一试。 但单幅看来, 完全一个空空如也, 没什么意思。 再说啦, 《远镜说》总共也就34个页面, 这38幅图, 放少了不够意思, 都放进来也放不下! 再看人家老沙画的: 图取自老沙1614年出版的《对天文学争论与传言的数学探究》(参考文献4),本文后面使用的老沙的图也都取自本书。 这日出日中到日落的场景, 太高大上了, 并且还表明了太阳比地球大, 来华传教士早就讲过这一点。 所以老汤拿来就用了: 点击两个图放大比比看,老汤省去了太阳黑子边的字母。 但他删了那条过天顶的东西半圆, 因为很显然, 它容易被误解成太阳升落的路线 老伽发现了金星位相的圆缺变化, 在1613年与太阳黑子一起正式发表。 但好像没画过相应的图象, 而老沙却画了: 你看那金星的上弦下弦, 光消光长, 还有太阳那张灿烂的笑脸! 在下面被折起来的地方, 对不起, 网上只能找到这样折起来的图。 他还画了只眼睛, 就像他画的看月亮的眼睛A: 月亮沿本轮EFGHC运动,本轮中心C沿均轮BCD运动。请自己点一下图,点击放大A点看看,那只眼镜是不是像只香蕉? 老沙既画出了金星的位相变化, 其中的视觉原因也一目了然: 金星是围着太阳转的, 从地球人眼里看去, 当然就会有圆缺变化。 老汤借用了这幅图, 但却把它改成了这样: 请自己点击放大,看下面的中间点,请记住您看到了什么。 同样的改变也出现在他的木星图中。 老伽是最早画木星卫星的, 并在1610年的《星际使者》中发表, 开始是画成一条一条的: 到1613年的书里又画成了串烧: 连起来看也很有动感。 但对老汤的这本小书来说, 还是放少了不好看, 放多了放不下。 再看看老沙的手笔: 下面折起来的地方也是一只眼, 还有一个不大的太阳。 图中木卫的数目和排列全都有! 所以老汤又拿来就用了: 请点击放大,先看顶部靠右两个字,是什么?“天宿”?错了!请记住,念古文要从右向左,是“宿天”。“宿”指28宿,这里代表恒星,“宿天”就是恒星天。再看看底部中间,那是个什么?记住,是“地”! 但是他又双叒叕改了! 原因与他改金星图大体一样, 这就是本文的第二个结论。 第二条:老汤之所以要改画金星位相图和木星卫星图,是想更加清晰表明自己的宇宙论立场。 在老伽开展望远镜天文观测时, 老沙很快也开始做同样的观测, 还提出了许多与老伽不同的观点。 他还指使人给老伽写信, 向老伽提出了这些不同, 还想抢一些发现的优先权。 老伽很生气, 在1613年的书里反驳老沙时, 他有点激动。 那些压在心底多年的话, 他全给说出来了: 金星位相和木星卫星都说明, 哥白尼的日心地动说是对的! 这下惹了大麻烦, 1615年罗马教廷发话了: 哥白尼学说是荒谬和错误的, 大家不许妄加议论, 更不得为它辩护。 这个立场得到耶稣会的支持, 因为它自称是教廷战斗队。 老沙耶稣会的科学大咖, 他决定采用第谷的体系, 以维护地心说的地位。 对于金星的位相变化, 还有木星的卫星, 他都用第谷体系来解释。 在书中讨论老伽的发现前, 他先把第谷体系画出来了: 所以, 在画金星位相和木星卫星时, 他就没有再着意表现这一点, 在应该画地球的地方, 他只画了只眼睛, 代表一下地球人。 That's all! 老汤之所以写《远镜说》, 主要是想宣传望远镜, 对宇宙结构那么复杂的问题, 暂时没法展开来讨论。 但作为一名耶稣会青年, 在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上, 自己的立场一定要表达明白。 所以, 在金星位相图上, 他略加了几笔, 内行人一看就知道了: 地球被放到了半圆中心, 太阳轨道则围绕地球, 金星又是围绕太阳, 这不就是第谷体系吗? 在木星的图里, 他也加了几笔, 把恒星天球也画上了, 结果, 不管是恒星天木星天, 还是太阳天, 中心都在地球上。 这当然是个同心球模型, 在当时已经很奥特了, 但至少没有犯路线错误。 不过, 对于大明大清的天文学家, 老汤其实给挖了个坑, 让他们一些人以为, 在第谷体系中, 只有水星和金星才围绕太阳, 其他行星还是围绕地球的。 比如, 在明末清初, 江西人揭暄就掉进去了, 他画了这么一幅天地气旋图: 图取自揭暄的《璇玑遗述》。看到中坚下方那团头发似的东西了?那代表太阳的气旋,揭暄认为水星和金星都在那里头。 揭暄没读过《崇祯历书》, 里面用的是正版第谷体系; 但他却精读过《远镜说》, 但没想到读得越精, 掉得越深, 结果竟认为: 追随太阳跑的, 只有水星和金星。 至于火星木星和土星, 它们与太阳一样, 都绕地球运动。 完全搞岔啦! 您可能要问了: 那土星怪样图呢? 你上回说, 它本来与老沙的图有关, 但老汤在其中用了自己的观测, 这是怎么回事? 他干嘛要费这么大劲? 答案其实正是本文的第三个结论。 第三条:老汤之所以要改画老沙的土星怪状图,是为了更好地把欧洲先进的天文学知识与明朝的文化实际结合起来。 土星怪状也是老伽最先发现的, 在1613年的书里, 他也公布了下面这样的图: 取自《太阳黑子的观测与数学推演》,参考文献3。 其实严格来讲, 这些都不能算图, 而更像是小小的表情包, 前面说的是“我爱米老鼠”, 后面说的是“我要煎鸡蛋”。 1615年, 有一位在明朝传教的葡萄牙人, 也就是耶稣会的阳玛诺大叔, 他写了本中文天文科普书, 名叫《天问略》, 他刚好听到望远镜的新闻, 就赶紧在书末插播了段报告, 还附了幅好大的土星图: 但这还只能算是表情包吧, 只是大了几号而已, 变成了“我要吃土豆”, 或者“去你个和尚头”? 俯视图的角度。 所以, 为了让自己的小书吸粉更多, 老汤需要另找佳图。 在老沙的同一部书中, 他应该看到了这幅图: 那漫天的星星, 天边的卷云, 还有那立在中间的望远镜, COO……L! 这图的现场感超强! 吸粉力秒杀表情包! 而据老沙自己说, 这是他观测的结果。 观测的第一天晚上, 金星在K, 月亮在I, 土星在F, 身边带着小星G和H, 是“我爱米老鼠”的样子。 这次观测的时间是: 1624年2月13号凌晨。 地点是: 老沙任教的德国鹦哥镇。 Ingolstadt. 后来, 土星又到了D, 成了圆圆的“想打乒乓球”, 最后到了C, 变成了“我要煎鸡蛋”。 老沙确实没撒谎, 回推那晚鹦哥城西的地平线, 月亮、金星、土星, 从大到小排成一串糖葫芦, 真的都能对上: 用Stellarium反推的结果,时间是1614年2月13日傍晚,地点是老沙任教的德国鹦哥镇Igolstadt,方向是西到西南之间的地平线。您可以翻回去与老沙的图比比。 但老汤没用这副图, 显然是对它还不满意。 原因可能是: 老沙图中的恒星显得没头没绪, 还不如画上明朝人熟悉的星座, 以增加对明朝读者的亲和力。 但画也不能太随意, 而要有一定的真实感, 最好用自己的观测结果。 其实, 老汤等人来明朝的使命, 是帮助朝廷改革历法, 以便为传教工作助力。 在来明朝的路上, 他们原本就带着架望远镜, 已经用它观测了一路。 由于1616年的“南京教案”, 他们1619年夏天到达澳门时, 明朝正禁止传教士进入内陆。 老汤等只好待在那里学习中文。 在此期间, 他们肯定也在读老伽和老沙的书, 同时熟悉明朝的天文历法, 包括星座方面的知识, 好为将来参与改历做准备。 由于教案, 内陆的耶稣会士都被赶到澳门, 其中包括阳玛诺和艾儒略等人。 他们写过中文天文著作, 还对明朝天文历法有过调查研究, 正好可以给老沙他们充当老师。 既然在读老伽和老沙的书, 手头正好又有望远镜, 所以他们自然会按图索骥, 亲身去观测书中提到的天象。 在1619年底到1620年初, 他们观测了土星, 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用Stelllarium反推的结果,时间1620年1月1号凌晨2:00,地点澳门,方向是西方地平线。 所以老汤在写《远镜说》时, 就用了这次观测的结果: 有趣的是, 图中的主要内容虽然全变了, 但老汤却部分保留了边上的云团, 使我们还能依稀看出两图的渊源。 至于老汤为什么偏偏还要保留这两朵云, 我们只能做一点尺度稍大一点的演义, 有兴趣者可点击这里阅读, 只做一乐, 不可当真。 您可能要接着问了: 不就是画个示意图吗? 老汤真的会这么认真吗? 这就是本文的第四条结论! 第四条:汤若望画这些图时,还是力求符合自然的表象,使之具有一定的可验证性,以凸显欧洲科学的可靠性。 老汤对星团和土星图的处理, 都能说明这个问题, 但还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案例。 对于月亮, 老伽自然是最早观测, 也在《星际使者》中发了几幅图。 比如这两张: 取自老伽1610年的威尼斯版《星际使者》。 对于月亮, 老沙也拿望远镜观测过, 后来也出版过一张图。 与老伽的图相比, 那张图也更丰富: 这幅图不错是不错, 但老沙一生也就出版过这么一幅。 可人家老汤更想初一到初八, 把不同月相的情况都秀一秀, 于是就用了这两幅: 它们显然来自前面老伽的两幅图, 不过上弦月那幅好像颠倒了。 在上一篇文章里, 我以为这是老沙旋转的结果。 但现在发现可能不是, 其中可能隐含了另外一个秘密—— 《星际使者》最先在威尼斯出版, 500册一上市就被一抢而空。 于是法兰克福很快出现了盗版, 上面那两幅月面图被印成了这样: 这可能才是老沙月面图的来源。 由此得出的一个推论是: 堂堂的耶稣会士, 居然也用盗版! 其实这也不奇怪, 那时印刷在欧洲刚刚兴起, 正版书大多很贵, 廉价一点的盗版就应运而生。 比如维萨留斯的《人体解剖》, 穷学生们一般是买不起的, 但幸亏还有盗版。 活动结束前,出一道看图思考题: 老伽两个版本的《星际使者》中的关于猎户座(Orion,对应用车觜宿范围)和马槽座(Praesepe,对应于鬼宿中的积尸气)星团望远镜观测的两幅图是这样的: 而在老汤书里却变成了这样: 正好是老伽原版的镜像版: 能思考一下可能的原因是什么吗? 欢迎留言提出您的高见。 本文的主要结论有两点: 第一,在十七世纪欧洲和中国特殊的社会背景下,耶稣会传教士向中国传播欧洲科学知识的行动受到了两股力量的限定,也就是:本会的立场 + 中国的实际。 第二,在这两股力量作用下,他们常常不惜对所要传播的知识本身进行修改和调适。 这两点在跨文化的科学知识传播中是较为常见的。 ![]() 祝大家“猪”事顺利! 主要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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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NGC1952 > 《天文、历法、时间、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