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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学术与新文化运动,中国文、字和学术简史(三)

 廿氏春秋 2019-02-17


源自:蔡氏意学

三、从 “师法”到“考据”,从 “文”到“文字”再到“文章”

但是,从汉以来的历史看,对于“文-道”关系,即“考据-义理”关系,并不能很好地去把握,很容易出现偏向一方,而极端化。在东汉时期,就出现偏向“文”的情况,即偏向考据,轻视义理,陷入“考据主义”。考据主义有两种表现,一个是把“文”当成道本身,或者把“文”当成道的源头,即把考据当成义理本身,把考据当成义理的源头;二是陷入繁琐的考据之中而不可自拔。

 

而到了宋明时期,则出现了另一个极端,偏向义理,轻视考据,陷入“空谈主义”、“心性主义”。

 

而到了清朝,“义理-考据”考据关系再次发生变化,由重义理轻考据回归到重考据轻义理,导致清朝考据学出现。但是,有清一朝的变化,又比以往更戏剧,更剧烈。因为清朝学术分为两个阶段,重考据轻义理的考据学仅仅维持了前半段,都了清朝后期,又开始逆转,转向轻考据重义理,其代表有四。一是戴震晚年转向义理学,二是章学诚的“史意”学,三是方东树直接要求重新回到程朱理学,四是所谓的“今文学”的出现。

 

尽管都是考据学,汉朝和清朝又有不同,因为两者所面临的基本学术形势不同。

 

汉朝所面临的基本学术形势是,当时中国学术正处于草创期,《五经》以口耳相传为主,文本匮乏。文本是考据学的基本前提、基本原料,没有文本就不可能有考据学。只有到了文本已经有了相当积累的西汉晚期和东汉,考据学才逐渐出现。因此,两汉就成为考据学的形成期、孕育期。

 

相对于汉朝,经过唐宋元明四朝的积累,清朝的文本出现了极大的丰富,为考据的展开提供充分的前提和充足的原料。因此,清朝是考据学的大成时期。

 

考据就是通过文献检索和追溯的方式,找到权威性的源头,去确定文字的含义,以及由文字所记录和表达的相关制度、事件的含义。这一学术方法的弊端在于,要以权威的源头被文字记载为前提,但是历史事实是,权威源头自身的出现远远早于文字的出现。在文字出现之前,权威的传承是语言化的口耳相传,就是老师面授给学生,一代一代相传。而在口耳相传的时代,确定权威源头的方式,是不能靠考据的,而只能靠“师法”的追溯。因此,西汉的主要学术方法不是考据,而是“师法”。

 

到了西汉晚期即东汉,口耳相传的“师法”被文字化、文本化,就出现了“章句”。由于“师法”众多,出现了门派林立,出现争辩,在争辩的过程中,就需要引经据典,这些“经典”的原型就是就是原本口耳相传的“师法”,或者“师法”文本化后的“章句”,这样就出现了考据学。

 

自汉朝起就出现一个很流行的说法,认为西汉之所以出现经典文本的缺乏,导致对经典的传授只能靠口耳相传,原因在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前面我已指出,这个看法是错误的,秦始皇是冤枉的。秦始皇的确烧书了,但是,这不是西汉初年中国书少的根源。事情的真相是,当时原本书就少,烧不烧都是如此,即便是秦始皇的宫廷,也原本就没几本书。

 

我在前面也指出,中国学术和教育的独立化、专业化是从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开始的,孔子是其间所涌现出的标志性人物。从文章、文本、书的角度而言,真正意义上的文章、文本、书也正是在孔子时期所出现。在之前是没有的。

 

前面我已经对“文-文字”的演化历程做了介绍,要了解中国学术的起源,还需要进一步了解从“文字”到“文章”的演化历程。大家要明白:“文”和“字”是有区别的,有“文”不一定有“字”;“文字”和“文章”是有区别的,有“文字”不一定有“文章”。独立的学术和教育的出现,正是从“文章”的出现开始的。

 

中国文字的最早形态是商朝的甲骨文,到了西周出现了金文。尽管商朝和西周都是有文字的,但是,这时汉字主要是应用于祭祀,而且是天子、朝廷的祭祀,在日常社会活动中,在民间并无应用。用现在的话说,那时汉字是非常小众的,可能只是几个朝廷的管理祭祀的人懂,那时这样的官员叫“史”。就整个社会而言,实际上还是相当于没有文字。

 

甲骨文和金文材料事实是都是祭品或类祭品,都是献给神的,属于祭祀仪式的要素。甲骨文是主要是对过去的占卜或祭祀事件的记录,这些事件的记录本身又为何可以用作祭品再次献祭,原因在于,这些事件中包含着当事人(商王)的虔诚,包含着当事人的德。三代时期祭祀的基本原则是“鬼神飨德”,其鬼神最喜欢的食物是献祭者的德,这个德的内核就是“诚”或“道”、“道义”、“义理”。而“文”则是“道”、“道义”、“义理”的承载者,因此“文”作为“道”、“德”的承载者,也就成为最重要的祭品。

 

前面我已经指出,在汉字出现之前,文系统有两个子系统:易经系统和契约系统,其中最重要的,也是与生活实践联系紧密的则是契约系统,包括结绳系统和书契系统。而被用于祭祀的“文”就是以结绳和书契为形态的契约。祭祀的“祀”中的“巳”就是结绳之右绳,相当于借据、债券。因此,“祀”的原始意思应该是以右绳为祭品的祭祀。

 

《周易》和《论语》都认为祭祀仪式的最核心部分是“祼祭”,或“灌祭”,或“盥祭”,“祼、灌、盥”三者同义。可以考证,“祼”中“果”是“章”的讹变,而“章”的原始意思则是书契。因此,“祼”的原始意思应该是以书契为祭品的祭祀,与“祀”同义。

 

也就是说,在甲骨文之前,“文”本身就已经成为重要的祭品。甲骨文是以“字”为祭品,是“字祭”,可以看做是“文祭”的延续和延伸。到了西周,“字祭”的形态出现了变化,由甲骨文转向金文,记载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由商朝的占卜和祭祀事件,转变为更常规的历史事件。但是,祭祀的基本原理依然没变,记录的根本在“德”、“道义”、“义理”。

 

金文之所以叫金文,就是因为这些文字是刻铸在用青铜(金属)做成的钟和鼎之上,这些钟鼎也是献给神的,但也包括祖先神,金文的内容一般是祖先的事迹。因此,在西周,这些记录的篇幅变的更长了,出现了成篇的记录,而不是象甲骨文一样都是很短的句子。目前发现的最长的金文资料在500字左右,就是著名的毛公鼎。这是“文章”的雏形。

 

《礼记》、《春秋公羊传》、《汉书 艺文志》都指出一个重要事实,三代的史官负责记录天子的历史,而且分左右史,左史记行(动),右史记言,而行的部分就成为后来的《春秋》,言的部分就成为后来的《尚书》。因此,《春秋》和《尚书》的原始形态应该是和甲骨文一样,都是祭品,不是给人看的,而是给神看的。而且,《春秋》和《尚书》应该是出现在西周,算是西周宗教改革的产物。

 

《春秋》之所以叫“春秋”,原因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两大祭祀仪式就在春季和秋季举行,这又和植物尤其是农作物的生长和收获周期有关。春季是发芽的季节,而秋季则是收获果实的季节。这两大祭祀仪式甚至延续到今天,成为当今中国最重要的两大传统节日:春节和中秋节。只是其中的祭祀成分已经消失了,而只剩下团圆欢聚的成分。

 

《尚书》自身就保留了原本为祭品的原始信息。其中有一篇叫《金藤》,保留了文字祭品的原始资料,以及具体的献祭程序。文字祭品的内容是,武王得了重病,周公决定以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武王的康复,把这些内容写在简册上,并通过一定仪式,作为祭品,敬献给神。然后将这个简册保存到金縢之中。金藤就是用金属(主要是青铜)制品做封口的柜子。用金属在做柜子的封口,主要用意可能不在让柜子难以打开,而在于增加柜子的神圣性,与用青铜做的钟鼎一样。金縢非常类似犹太教的“约柜”,但是,显然“金縢”更可能是“约柜”的前身。关于犹太教与中国三代宗教的关系,我以前曾做过分析,以后还会专文做更详细的分析。

 

文字祭品的书写载体是“策”,也叫“册”、“筴”,其祭祀仪式的名称是:筴祝。《周官》对筴祝有专门的记载。结合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对“筴”、“策”、“册”进行研究可以发现,这几个字的本义指的书契的载体,即刻写书契用的小木片,或竹片。从考古证据看,书契至少在7500多年前就出现了。

 

书契不仅中国最早的书写(刻写)工具,也是全球最早的。无论中国后来的书写文字用的竹简,还是古两河的最早的书写载体泥板,都是“策”有着密切的关系。中国文字的传统书写方式,以及古两河原始楔形文字的书写方式,都是自上而下,从右到左。这个次序可能也是书契刻写的次序,甚至也是结绳在打结的次序。

 

现代人凭借考古资料,因为古两河楔形文字比中国的甲骨文早,而且两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相似之处,就说文字起源于古两河,甲骨文可能受到楔形文字的影响。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纯从“字”来说,楔形文字的确比甲骨文早,但是,从“文”上来说,中国就不是比古两河早的问题,而是古两河压根就不存在“文系统”的问题。从甲骨文看,“字”是“文”之子,而“文”是“字”之母。本土缺乏“文”就意味着古两河的“字”之母只可能是外来的。

 

说的再明白一点,在楔形文字影响中国导致甲骨文出现之前,中国的“文”已经影响了古两河,并导致楔形文字的出现。在当时只有中国存在独立的抽象符号系统,“字”也是一种抽象符号系统,只是没有和语言结合起来。楔形文字的发明并非绝对原创,而仅仅是将语言和抽象符号系统结合起来,形成了和语言对应的抽象符号。

 

而且目前的语言学和考古证据显示,最先完成这种结合的并非古两河本土人,而是位于东亚中国和西亚古两河中间的中亚东欧大草原的游牧人,这些人是现代印欧人祖先。可能的情况是,离中国更近的中亚游牧首先完成语言和“文”的结合,形成最原始的“字”。然后随着对西亚的入侵,这些游牧人又将“字”带到古两河,并在那里繁荣,最终形成楔形文字。

 

楔形文字影响中国只是中国的“文”影响古两河之后的再回传。从这个意义上,古两河的楔形文字,是中国“文系统”的第一代孩子,而中国的甲骨文则是第二代。更准确地说是,中国之所以出现从文到字的跃迁,并非是一个完全内生的过程,而是受到了古两河楔形文字的影响。

 

从文风上看,《春秋》和《尚书》的经文和金文资料高度一致,同时与甲骨文资料也非常接近,其突出特点是佶屈聱牙,非常难懂。《诗经》也具备这个特点,但是,已经表现出明显的格式化,形式上非常整齐和押韵,因此,出现的时间要晚一些。同时,《诗经》原本也是用在祭祀仪式上的献唱,也可以视作一种祭品,或类祭品,尤其是《大雅》部分。

 

同时,从文风上看,《周易》的经文和《春秋》、《尚书》一样,都与金文甲骨文高度接近。可以判断,《周易》经文的出现也应该是在西周。西周之前,易经的记录和传承符号仅仅是八卦符号,即“文”。更多的含义是通过口耳相传的。而经文的出现则是易经文本化的第一步。

 

传统的文献中一直认为西周、周公在《易经》发展史上占据重要地位,而周公的重要贡献就是“系辞”,为易经做卦爻辞,就是书写经文。班固说《易经》:“人更三圣,事历三古”。三圣就是:伏羲、周公、孔子。从汉字以及汉字文献的起源史看,这里记录是很有历史价值的。易经经文的出现就是发生在西周,具体系辞者倒不一定是周公本人,但一定是他手下的某位史官。

 

也就是说在商朝和西周,尽管已经出现了文字,但是,文字并不在日常社会生活中使用,而仅仅应用在天子或诸侯们的祭祀仪式中,是祭祀的附属品。文字文献都是作为祭品存在,尚且非常简陋,不成篇章。纯粹用于记录历史和表达情感和义理的文章并没有出现。

 

真正的用于记录历史和情感义理的文章的出现,和独立的学术和教育的出现,是同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出现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孔子生逢其时。孔子之所以伟大,之所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除了其本人的伟大之外,更在于那个时代的特殊性和不可重复性。

 

从形势上看,“礼”的核心在祭祀仪式,“礼崩乐坏”的形式含义也就是盛行于三代的祭祀系统的崩溃,祭祀文化的崩溃。随着祭祀系统崩溃,原本用于制作祭品,属于祭祀仪式的附属物的文字开始摆脱祭祀,而独立出来,开始用于社会实践,用于独立地记录历史和情感义理。这样独立的文章就出现了。

 

一旦文字脱离祭祀,而独立出来,用于记录历史事件和情感义理,文字自身也出现了巨大的变革,甚至也是“礼崩乐坏”式的变革,断裂式的变革。从根本上来说,这场汉字变革是语言化变革,即汉字与汉语的一致性得到质的跃升。随着这次语言化跃升,汉字性质上就由语言化根低的文字变成语言化很高的文字。跃升之前,汉字和“文”更接近,和语言很远;跃升之后,汉字和语言的距离拉近了,但是和“文”的距离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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