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跳舞。齐耳短发,红毛衣黑长裤,身材匀称,斜背坤包。双臂微弯向上伸,手掌朝天。前进,后退,旋转,轻盈飘逸得像一只燕子。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满脸的沉醉。 天蓝,云白,风轻。她脚下是青砖路,身旁是棕榈树。上午的阳光,透过棕榈树叶的缝隙,照在她身上,像汩汩流淌的音乐节拍。整条路上,只有她一个人。此时,整个公园,仿佛也只有她一个人。 我看着她,心头猛然一亮,像有一扇门吱呀打开,门内,深处,有个也在独舞的我。 当时,我应该是十三岁。 初春,日还短,夜还长。月光下的村巷,是孩子们的天堂,此起彼伏的笑声,像月的光芒一样清脆,响亮。 那一回捉迷藏,我钻在人家的柴草堆里,过了很久,也没人能找得到。正暗自得意,听他们说要改玩儿打仗,然后大呼小叫着,一起跑开。我着急慌忙钻出来,边拍打身上的乱草,边追过去。可是,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到处找都没找见,像是突然融化在月光里了。 只好回家去。 穿过沉寂悠长的窄巷,走到村北,拐上小路。我的家,在小路那头的半山腰。好静啊!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月光、月光下的山村、我、和我的影子。心里有些发慌,大声哼起歌,快速向前跑。过小桥,上小斜坡,家,就在眼前了。 刚跑到院子边上,我突然停下来,望住房角。房角土崖上有一棵杏树,树上正开满杏花。那些花白天是粉红色,现在,她们周身镀了一层月光,细细柔柔的月光散开来,在花树外形成一种银白色的雾样的光晕。 我忘记害怕,爬上山坡,走到杏树下,仰起头,看杏花。杏花的花瓣,在月的逆光里莹润通透,无以言说的圣洁。细细的风吹过,浅碗状的花瓣轻轻摇动,像清澈的水面荡起的波纹,波纹里散出花的淡淡清香。 我站在树下,被树影笼罩,被花香包围,被月光浸润,先是发呆,而后,也闹不清怎么回事,就跳起舞来。 是一种没有章法的随心所欲的舞,我自己也不能细致描述出每个动作。一个灰头土脸的乡村女孩子,面对这样无限美好的花好月圆,不知怎么做才能表达心内的喜欢,只想和这花与月,浑然成一体! 月光里,无涯的山,村庄,杏花之下,一个独舞的女孩—— 长大后,也不止一次独自跳舞,跳没有固定形状的舞,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伴着轻音乐也好,伴着想象的节拍也好,心头那些千丝万缕的俗世烦忧,便慢慢的,慢慢的,雾一样,散去。 现在,她,我远远看着的这个中年人,她在公园里,在无数游人的目光里,独自跳舞。她也是有俗世烦忧的吧?但此刻,我知道,她的身心,都沉浸在自己营造的美好意境里,像羽毛一样纯净,轻盈。 此时,整个天下,都是她一个人的了。
|
|
来自: 程穆泽 > 《11-曹淑风1094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