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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 | 成都有三多:闲人多、茶馆多、厕所多

 圆角望 2019-02-18

喝茶作为中国日常生活重要部分有着漫长的历史,正如民谚所称:“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

今日世界饮茶之习源于四川,远可追溯到西周,秦统一中国后,方传到其他地区,这个历史发展过程为国内外学术界所公认。

广为流传的陆羽的《茶经》,开篇即称:“茶者,南方之佳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

在古代中国,人们追求在幽雅的环境中饮茶,文人骚客经常描写他们一边品茗,一边吟诗作画的闲情逸致。清代画家郑板桥据称是“茶竹双痴”,作画时茶与竹不可或缺,其追求的理想境界是:“茅屋一间,新篁数干,雪白纸窗,微渗绿色”,然后“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

同郑板桥一样,一些喜欢茶的人不喜欢喧闹,因此茶馆不应是他们的选择,他们甚至提议远离茶馆。抗战时期《新民报晚刊》上一篇题为《吃茶ABC》的文章称,饮茶应该有一个宜人的环境,干净、整齐、高雅的家具和茶具。按照这个标准,“茶馆决不是吃茶的理想地方,吃茶先得有好友精舍,甘水洁瓷”。

显然郑板桥试图远离世俗的尘嚣,在大自然中得到创作的灵感。因此,茶馆不可能营造这样一种心境。的确,茶馆对那些喜欢清静的人来说,不是一个好去处。但也恰恰正是那个热闹的气氛,作为一个自由交往的空间,茶馆才吸引了众多的茶客。

郑板桥与竹

在成都,虽然茶馆具备了茶竹两者(使用竹椅并经常座落在竹林中),但通常是顾客盈门,熙熙攘攘。人们去那里不仅是喝茶,也追求济济一堂、熙熙攘攘的那种公共生活之氛围,这或许反映了在日常生活中一般大众与精英文人的不同胃口和情调。

古代中国的各种记载提供了有关茶叶、茶叶生产、饮茶、茶文化的丰富资料,但对茶馆的记载多语焉不详。茶馆历史悠久,但其何时、何地、以及怎样出现的,则不得而知。

历史资料提到诸多饮茶之处,诸如茶室、茶摊、茶棚、茶坊、茶房、茶社、茶园、茶亭、茶厅、茶楼、茶铺等等,在不同地区、不同时间,有不同的形式和名称。由于缺乏详细的记载,我们并不清楚它们与今天所看到的“茶馆”有多大的相同和相异之处。

不过,从有限的文献可知,至少唐代便有所谓“茶室”,即喝茶的公共场所。在北宋首都卞京和南宋首都杭州,有不少“茶坊”,提供了为同行同业聚会、以及妓女活动的场所。明代也有不少茶坊的记录,尤其是在南京、杭州、扬州等南方城市。

最早的记录是唐代封演的《封氏闻见记》,说是在从山东、河北到首都长安途中,有许多卖茶的铺子。另外,在《旧唐书》和《太平广记》中,也有“茶肆”的记录。

关于宋代茶馆的记载如《东京梦华录》、《梦梁录》、《古杭梦游录》等。唐代出现了茶师,宋代出现了茶馆。茶馆一出现便生意兴隆,很快便如雨后春笋,挑战酒馆的地位。

《东京梦华录》

在宋朝,茶馆散布于全国城市和乡村,那时“人们在茶馆里开始和结束他们一天的生活,人们在那里做生意,作为社会中心”。例如周晖的《二续金陵琐事》和张岱的《陶庵梦忆》关于明南京,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余》关于明杭州,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关于明南京和杭州,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关于明扬州等,都有对茶馆的描述。

《扬州画舫录》

成都亦有很长的茶馆历史。虽贾大泉、陈一石的《四川茶叶史》认为 “四川茶馆的开设不晚于唐代”,但他们并没有提供具体资料加以论证。元代费著的《岁华记丽谱》,便称成都有“茶房食肆”,人们在那里喝茶时,有歌妓演唱“茶词”。

不过,20世纪之前关于成都茶馆的资料非常有限,目前所能见者无非是几首竹枝词。乾隆时期的成都著名文人李调元写道:

秋阳如甑暂停车,

驷马桥头唤泡茶。

怪道行人尽携藕,

桥南无数白莲花。

据说李调元还写有一幅关于茶馆的对联,不少茶馆都喜欢悬挂:

茶,泡茶,泡好茶;

坐,请坐,请上坐。

李调元塑像

嘉庆时的一首竹枝词提到成都的茶坊:

同庆阁旁薛涛水,

美人千古水流香。

茶坊酒肆事先汲,

翠竹清风送昔阳。

当然,从这首诗所透露的信息,我们也并不清楚他从一个茶馆、还是一个茶摊买茶,但是至少我们知道那时已有卖茶水的生意。

一首19世纪初定晋岩樵叟的《成都竹枝词》则提供了稍微详细一点的记录:

文庙后街新茶馆,

四时花卉果清幽。

最怜良夜能招客,

羊角灯辉闹不休。

该词不仅描述了茶馆的地点和氛围,从目前所知的资料中,还第一次看到了“茶馆”这个词在成都的使用。

直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概念的“茶馆”在成都并不十分普遍,正如晚清曾任知县的周询所写《蜀海丛谈》中说:“茶社无街无之,然俱当街设桌,每桌四方各置板凳一,无雅座,无楼房,且无倚凳,故官绅中无人饮者。”

茶馆使用高的方桌、凳子、长条椅,不便人们久坐,到20世纪初,各茶馆逐渐使用矮方木桌和有扶手的竹椅,舒服的座位使顾客更乐意在此逗留,随后其他茶馆群起仿效。

“茶馆”是现代中国对这类服务设施最常用的词,但在四川,特别是民国及之前,最常用的说法是“茶铺”。在过去成都,熟人在街头相遇,最常听到的招呼便是“去口子上茶铺吃茶”。这里“茶铺”可以指任何一类茶馆。

如果说“茶铺”是称人们所使用的公共空间,那么“茶社”或“茶社业”则经常指茶馆这个行业。在20世纪初,一些更优雅的茶馆设立,一般称“茶园”或“茶楼”。不少“茶园”提供演戏娱乐,而“茶楼”则指在有两层或设在二楼的茶馆,不少以评书招徕顾客。

在20世纪上半叶,许多到成都的外省人和外国人,对成都的茶馆和茶馆文化都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在他们的游记中常有生动的描述。成都人则自己调侃说成都有“三多”:闲人多、茶馆多、厕所多。

在中国,成都的确以茶馆最多、茶客最众、在茶馆中消耗的时间最长而名声在外。如李劼人在《暴风雨前》所描写的晚清:

茶铺,这倒是成都城内的特景。全城不知道有多少,平均下来,一条街总有一家。有大有小,小的多半在铺子上摆二十来张桌子;大的或在门道内,或在庙宇内,或在祠堂内,或在什么公所内,桌子总在四十张以上。

李劼人和家人

外来者还经常将成都茶馆与其他地区进行比较。例如一个西方人发现在成都有饭馆和茶吧(tea-drinking saloons),面街而开,后者起着与英格兰的酒吧(public-houses)同样的作用,但并无酒吧那样的弊病。朋友们在那里聚会闲聊。他还注意到“大部分生意都在茶馆成交”。

不过关于茶馆最详细的描述还是来自到成都的外省人。著名教育家舒新城1920年代到成都时,对他印象最深的是“此地人民生活的特别休闲”。抗战爆发后,这种生活方式也改变不多。

左翼作家萧军1938年到成都,吃惊于茶馆之多,便无不夸张地感叹道:“江南十步杨柳,成都十步茶馆。”

曾经留学法国的国民党元老吴稚辉在1939年也称:“成都茶馆之多,有如巴黎的咖啡馆。”

当代著名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何满子回忆:

茶馆之盛,少时以为当属江南为最;稍长,到了一次扬州,才知道更盛于江南;及至抗日战争时期到了成都,始叹天下茶馆之盛,其在西蜀乎!

何满子系江南人,除了战时在成都以及反右后被发配西北几年,他一生几乎都在江南度过,但成都茶馆却是他常写的主题之一,生动记录了他在成都茶馆中的经历和观察。实际上,何满子不过是许多对成都茶馆情有独钟的外乡人之一,他们深受成都丰富的茶馆文化之感染,哪怕是短暂的茶馆经历,也给他们留下了无穷的回忆和无限遐想。

何满子书法

1943年,一个文人在《新民报晚刊》发表了一篇题为《关于茶馆》的有趣文章,描述了他在各地茶馆的不同经历。作者不是四川人,小时候他父母不准他进茶馆,因为那是“下流社会”像鸦片烟鬼和赌棍这些人呆的地方,即使他站在门外看里面的表演,父母也要把他狠揍一顿。因此,虽然他对茶馆很好奇,但在18岁离开家乡到武汉之前从未进去过。

在武汉,茶馆的茶客也多是三教九流,他在那里学会了赌博、讲下流话等恶习,成为远近闻名的“恶少”。后来他改邪归正,到过许多地方,便很少再光顾茶馆。不过在上海和南京,茶馆舞台上的漂亮歌女和台下衣冠楚楚观众,给他印象颇深。抗战爆发后他到了四川,头五年在重庆,“有几百个夜晚”都消磨于谑称为“外国茶馆”的咖啡座中。

最后他来到成都,发现这里的茶馆给各阶层的顾客提供了一个舒服的环境,是当时“以五元的代价,消磨半天以上的时间”的唯一去处,因而感叹地写道:“成都茶馆最伟大,真足甲观寰中。”不过他也发现,成都茶馆“一是太闹,二是座位不舒服”,希望茶馆座位舒服点,桌子间距离大点,噪音小点。

这些作者有着相异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背景,观察的角度也各有不同,但他们对成都茶馆生活的印象和感受却非常相似。都认为成都茶馆之多,其茶馆文化之独特,茶馆服务之大众化,接纳各阶层顾客之包容性,人们在茶馆里所呆的时间之长,茶馆与居民日常生活联系之紧密,是其他任何中国城市所难以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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