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观赏石之“丑” 宋梅尧臣《刘仲更泽洲园中丑石》:“世以丑为恶,兹以丑为德” ; 郑燮《板桥题画石》:“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皱、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矣。东坡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其造化之炉冶乎!燮画此石,丑石也,丑而雄,丑而秀。” 清刘熙载《艺概·书概》:“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一丑字中丘壑未易尽言。俗书非务为妍美,则故托丑拙。美丑不同,其为为人之见一世。” 关于“丑”,苏轼对其阐释较多,在赏石文化史上影响亦较大。其《咏怪石》是论述较早也较为充分的一篇: 家有粗险石,植之疏竹轩。人皆喜寻玩,吾独思弃捐。以其无所用,晓夕空崭然。砧础则甲斫,砥砚乃枯顽。于缴不可碆,以碑不可镌。凡此六用无一取,令人争免长物观。谁知兹石本灵怪,忽从梦中至吾前。初来若奇鬼,肩股何孱颜。渐闻【石宫】【石隆】声,久乃辨其言。云“我石之精,愤子辱我欲一宣。天地之生我,族类广且蕃。子向所称用者六,星罗雹布盈溪山。伤残破碎为世役,虽有小用乌足贤。如我之徒亦甚寡,往往挂名经史间。居海岱者充禹贡,雅与铅松相差肩。处魏榆者白昼语,意欲警惧骄君悛。或在骊山拒强秦,万牛汗喘力莫牵。或従扬州感卢老,代我问答多雄篇。子今我得岂无益?震霆凛霜我不迁。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以是赠子岂不伟,何必责我区区焉!”吾闻石言愧且谢,丑状欻去不可攀。骇然觉坐想其语,勉书此诗席之端。 苏轼借怪石托梦所言,对“丑石”的个性、价值做了有力表述,体现了中国人对观赏石、尤其是丑石“无用(物质用途)之用(精神价值)”的认识。 同时他们也特意提到园林艺术中山石以丑为美和刘熙载的话,并对此解释为:“这里所说的‘丑’实际上是指一种不规则的变化,也可以说是一种险怪的美。……和一般情况所说的形式美,如整齐一律、对称均衡、光滑细腻等是对立的,所以有些人称他为‘丑’。……是指山石的错综变化的美……可以打破(古代方整的)庭院平板单调的气氛,给人一种变化的审美感受。” [1] 显然,对于“丑”的内涵理解是不同的。 和“美、善”相联类似,“丑”常常与“恶”相联,但是相对于“善恶”,“美丑”都倾向于表示事物的外在特征——形式上而非本质上的状态。石之“丑”,是否仅仅是相对于“玉,石之美者”而言的:指石外表朴素平凡甚至与通常意义的“美”无缘(玉在这个意义上美于石是一目了然的)。“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圣人披褐怀玉”作为对外表朴素的进一步肯定,是否就是观赏石之“丑”的哲学来源?但我理解老子的潜在意向仍然是推崇“璞玉”——外朴而内美。所谓“陋劣之中有至好”,本质上仍是对内美与至好的追求。儒家董仲舒在做出“宁有质而无文”的选择也是如此,有差强人意的意思,而并非以“丑”为真正追求。
而关于石之“丑”,有人说:以丑品石被视为对传统形式美学的一个突破。这也许这就是在“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之后,对于过度追求外在形式美时的一种反思与回溯? 如果不把石之“丑”定义在“丑”字本义上,而设定在这里:“崇尚朴素、不追求外在形式之美”,那么中国人观赏石之丑,是在强调与“自然”、与“道”的联系,是人体悟“道”——天道、人道之后的更深认识,寄托着人生之思:
“反常合道”的观念使苏轼从相互矛盾的因素中更充分认识到怪石中所蕴藏的奇趣。苏轼评柳宗元诗时提出:“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他赞文同之画:“竹寒而秀,木瘠而寿,石丑而文,是为三益之友。”(《文与可画赞》)“寒”与“秀”、“瘠”与“寿”、“丑”与“文”即是三组矛盾的因素,但苏轼却能在寒瘦中见出丰茂,在枯瘠中见出顽强,在丑陋中见出优雅。而他所欣赏的怪石,也多半具有破碎、拳曲、瘦削、苍老的特点: 另外,赏石中的“丑”不仅以其内美、象征性、人格化和个性化的追求代替对外在的、物质的、一般化形式美的追求,而且相对于“美石”,“丑石”具有阳刚之美的特征:很象传统文化对于男女的不同要求,如“郎才女貌”,对男性不重视其外在之俊仪,而以其内在的坚毅节概、品质、力量、才学等等为先。 姚鼐有关论述:“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岭,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冯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渜(同“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3] 这段话作为艺术品也是美文啊,但是其内容(内在)与形式(文辞)结合得好,又没有溯流的意旨,所以是表里如一的美。 用传统的阴阳学说来区别看待不同性质的美,很有意味。对比看来,观赏石之“丑”的确具阳刚之美的特质。 所以,“丑”的提出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它产生于一定环境条件(如社会风尚流于形式美泛滥之时),本质上是在寻求朴素自然和更为内在、阳刚之美与善,这才是其真正精神追求,但其所采取的是一种外表反常的表现方式。具体说就是对所谓“石性、石德、石质”这些概念所涉及更为内在美的内容的肯定,同时是针对“外在美、形式美”不足之处的否定和摒弃,如其脆弱、易变、虚荣、外表化、缺乏力量、易流于滥俗……,是外美流俗之逆流,更充分地体现了中国赏石之美的精神深度:寄托着人对生存的深层思考,提高了赏石境界。 这些是观赏石之“丑”的积极意义。然而它是否也起到一些消极作用,有矫枉过正之嫌?事实上在一定程度确实还是走向了形式化,甚而在一定范围内变而为对形式上丑的猎逐。当然这并非提出者的初衷,而是盲目附庸风雅者所为。 米开朗基罗为其雕塑“昼”、“夜”、“晨”、“暮”之中的“夜”写的诗: 睡眠是甜蜜的, 成为大理石更为幸福。 只要人间还有耻辱和不幸, 不闻不见、无知无觉就是最大的慰欣, 因此不要惊醒我,请压低声音! 石当然是不言不动的,作者借为石代言表达的也是自己对于现实世界的不完美(悲慘和不幸)的一种否定、摒弃或逃避。但似乎比之赏“石之丑”的取向要显得更消极和无能为力。赏“丑”虽有“过正”之忧,毕竟还是有“矫枉”之意志与效果,且“丑”石还起到了扩大赏石对象范围的作用,强调个性、各有千秋,如中国人一向所做的,归于平淡,朝着“不贵难得之货”的方向应该还是有所前进。 刘熙载《艺概·文概》中论文有“文尚华者日落,尚实者日茂。其类在色老而衰,智老而多矣。”之说,是否可以这样推论,观赏石之美的发现亦类似:赏石应该更趋于对其内在张力的发现,而减弱对外在形式美的关注和追逐。尤其当代作伪也进入赏石领域,如此风气之下,所谓天然的石头也未必少有人工,但改变的还是石头的表面形态,而非石头的本质。如果减少对观赏石外在形式美丑的关注,而转向寻求其更为深刻和内在的美,如质地、石共性与个性、人石因缘等人文内涵之美,才更利于赏石之本质——赏石给予人生之积极意义的充分展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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