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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我的几位大学老师

 許學仁 2019-02-21

编辑/Lynnette

文/璟依


我在中文系念大四,下文记述在本科阶段对我影响很大的五位老师,大抵依照我认识他们的时间为序。

(一)

耀君是我的班导师,大一刚开学那会,我对大学没有归属感,很想念高中老师。耀君开茶话会,我和另一位留学生同学留下来和他聊了很久,直到光华楼关门。具体聊了什么已经忘却,只记得耀君跟我说:“你对文学的感情很深了。”并鼓励我用高中课本帮助留学生学习古汉语。后来我偶然发现耀君和我的姓名声母完全相同,就越发觉得亲切。

耀君是中文系的段子手之一,上课喜欢讲冷笑话,配合他那非常不标准的普通话,的确十分喜感。大家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在讲南朝民歌的谐音双关时,PPT上投出了马背上有两头大象的图画,耀君问我们这是什么意思,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公布了答案:“马上有对象呗!”当然耀君的笑话不是每一个都成功,如果没有人笑,他就再讲一遍,大家都被他的这个行为逗笑了。

耀君的另一大特点是爱迟到,记得第一节学术名著选读课,耀君在上课铃响之后才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一把抹去额头上的汗:“不好意思第一节课就迟到,不过大家以后就习惯了。”此后他果然隔三差五地迟到。耀君是中文系工会的体育委员,这一定是因为他在迟到的奔忙中得到了锻炼。

我的好朋友翁琳佳曾这样评价耀君:“他肯定是个很随和的人,因为爱迟到的人一般待人很宽容。”我把这句话打小报告告诉了耀君,他果然哈哈大笑,一点也不生气。

后来我渐渐发现,耀君其实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大BOSS。有一次课他迟到了好一会儿:“不好意思又迟到了,因为我出门的时候上课用的U盘找不到了……”我坐在下面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结果耀君没有PPT没有教案用一支粉笔讲完了两节课干货。

“平生不解藏人善”的傅子喜欢在课上讲其他老师的“八卦”,有一次就提到了耀君,说他本来高考考取的是数学系,但因为太喜欢中文了,毅然退学重来。我曾请耀君推荐一本训诂学入门书,耀君说郭在贻先生的《训诂学》最好,因为“我抄过。”学校边上的鹿鸣书店,就是耀君在读研时和同学一起创办的。

开过书店的耀君嗜书如命,大二的暑假我去台湾交流,耀君托我给他带几本书回来,我在诚品书店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本。等我把书交到耀君手中,他忍不住责怪我:“你怎么能去诚品书店买呢?应该去台大边上的书店里找。”

有段时间我心血来潮写了部越剧剧本,把杜牧的《赠别》《遣怀》《叹花》等诗敷演成一个故事,写完后请耀君批改。过了很久我收到一沓写满红字的稿纸,把我犯下的历史、地理、语言文字等错误一一数落。我重写了第二稿后投给上海越剧院,无奈石沉大海。不过耀君批改过的文稿我会一直珍藏,不妨看作一次特殊的文学史作业。

我自觉难以把耀君写好,或许是我太久没有写东西的缘故,抑或是耀君于我非常熟悉的缘故吧。

(二)

大一上学期的一次课后交谈里,我告诉耀君我最喜欢古典诗词,耀君便强烈安利起自己的导师来:“你下学期可以去听骆老师的课!骆老师是我的老师……他快退休了。”

骆老师教古典诗词导读和《世说新语》,每堂课都人满为患,即使换到三教最大的教室,还是免不了提早半天去占座,不然就只能坐到角落或是过道上。

若要给骆老师的课“正名”,大概改成“骆氏哲学”是恰当的。他只挑最脍炙人口的诗文,用以阐述自己对现世人生的看法。他告诉我们,生命是多么虚无荒诞呀,但这世上毕竟还有很多温暖美好、值得去珍重的东西,文学就是这虚实之间矛盾的产物。

骆老师对《锦瑟》诗的解读或许是最好的一种。“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生命是迷幻的,但迷幻生命中的情感是深刻的永恒的,这些情感会凝固为珠玉般美好的东西,但当你试图去把握之时,它又如烟雾一般消散了。

骆老师上课喜欢跑野马,经常提及自己的妻子和小女儿,为课堂平添不少生活气息。“我有一次问我太太,几十块钱的衬衫和几千块钱的衬衫有什么区别?我太太说几千块的衣服不用剪线头。嗯,这确实是有区别,但剪个线头就要几千块钱吗?”“我最近辅导我女儿做数学题,我女儿很不耐烦:‘做这些题干嘛?人都是要死的。’我说:‘你真是个哲学家。’”

但有一次课,骆老师没有来。大家等了好久,只等来了脸色阴沉的助教:“同学们,今天的课不上了,因为……师母昨晚病逝了。”

我们都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第二周课前,氛围仍十分凝重。出人意料的是,骆老师一如往常笑着走进教室,把饮料瓶往讲台上一放,又滔滔不绝地讲起诗来。我不禁想起鼓盆而歌的庄子。

后来的某次《世说》课上,骆老师随口说道:“以前我和我太太吵架吵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就开始谈哲学问题,好像我们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哲学在吵架。当我们用哲学的方式去讨论生活之时,就可以摆脱生活的困窘而显得诗意。可是现在连和我吵架的人都没有了。”

我在本子里记下这段话,自感大可编入《新世说·伤逝篇》,我又想起了骆老师解读的《锦瑟》,这时他自己仿佛成为了诗句的注脚。

转眼我要毕业了,骆老师快70岁了,但他依然站在讲台上,精神矍铄。希望下课铃永远不响,每一届中文系学生都能听到骆老师曾用诗歌带给我们的教育:

“生命的价值在于丰富,幸福不幸福没有那么重要。”

(三)

在教过我的所有老师里,我最怕傅子。倒不是因为他要求我们背一整本《论语》——比起査老师的李杜课要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和《北征》,《论语》算得上温和了——我很难描述这种恐惧感,但我大概知道它的来由。

我确实被傅子吓到过。大一下学期的《论语》课在晚上,每次课前要默写,有一次我犯困,填完默写纸就趴桌子上睡着了,后来隐隐约约听见一声“收”,睡眼朦胧地抬起头,只见傅子站在我面前拍我桌子,试求我的心理阴影面积……

此外,傅子在讲台上从不掩饰他对我们的“鄙弃”之情。他经常用他那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语气重复这一经典句式:“中文系的学生,连某某书都没读过/都不知道,太丢人了!”

一次文献学课上傅子提到南大有个“素心人读书会”,突然提问道:“素心人的出典在哪?哪位同学来讲一讲?”底下一片鸦雀无声,傅子就有些生气了:“一个人都不知道?你们没有读过陶渊明吗?‘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也是这首诗啊……这样,你们下课了都查一查,把这首诗背下来,下周上课我要考。”

到第二周,傅子果然拿着一沓A4纸进了教室,每人发一张:“你们知道我要干什么。”于是大家齐刷刷埋头默写陶渊明的《移居》,傅子显然很满意:“看来都会背了,那我就不收了;如果默不出来,我就要收上来算分了。”

不过我害怕傅子的深层次原因,在于他讲授的是学术史,当傅子充满敬意地讲述那些学者和著作的时候,我常感到那真是一条大河,就要漫过我了,而我是多么渺小和鄙陋,就像河里的泡沫。这时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感会攫住我。

虽然每次听课不免战战兢兢,但作为一个不够自律的人,傅子的课对我颇有警策之效,所以凡是他的课我都选,《论语》精读、文献学基础、中国语言学史,再加上傅子给引驰老师代课的三周《庄子》精读——这个我最害怕的老师渐渐成了我听课数量最多的一位。

大三下学期以后我的课表空荡荡的,就常去资料室自习,如果傅子也在,资料室的氛围似乎也与往日不同,而我看书的效率会提高很多。

那是清明假的前一天,我在资料室写学年论文,傅子突然走过来问我:“放假不回家吗?”“不了,我想把论文写好。”我摇摇头。傅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慰问。到下午五点多,傅子又走过来:“不要写了,快去吃饭。”我那句“谢谢老师关心”还没说出口,他就走开了。

于是我想起一节语言学史课上,傅子曾笑着感慨自己的工作:“在这么纷乱的世界里安定地研究一个没用但有趣的东西(指古汉语),玩了一辈子还能有饭吃,每年还有几个傻子喜欢听我讲课,我真觉得已经很满足了。”那时他的声音近乎温柔,这温柔同时也从他的眼神和皱纹里流泻出来。

《论语》里记载子夏的话:“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也许傅子一直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吧,我猜。

(四)

傅子在第一节《论语》课上,为了激励我们端正学习态度,足足花了一刻钟时间讲郭老师读本科时在寒假编《老子词典》的故事。自诩学霸的我不太服气,就在第二天跑去听郭老师的《尔雅》课,惊叹于满黑板的“天书”,这才心悦诚服。

郭老师主攻古文字学,他多次说过这是傅子的引导使然——在他大二那年,傅子从鹿鸣书店的架子上取下《文字学概要》和《古文字学初阶》给他——在这之前他想研究的是文批史。对此我是很相信的,因为郭老师的古文字课不乏文学气息。

比如讲“必”字时,郭老师突然问道:“你们知道杨必吗?”见我们没有反应,他就自顾自讲下去:“杨绛的妹妹,翻译家。知道她翻译过什么作品吗?《名利场》呀……你们要多读点文学作品啊!”

还有节课介绍上世纪的古文字学家,郭老师讲到唐兰先生:“唐兰先生在西南联大不仅教古文字学,还上宋词课。”讲到朱德熙先生,则是“我推荐你们去看一本书,朱德熙先生的夫人写的回忆录——《长相思》……”我们都笑起来,郭老师急忙辩解道:“大家不要笑,很感人的!”

即使是一本正经地讲授文字源流,对于一些没有定论的字,郭老师似乎也倾向于介绍带文学性的解读。比如“文”字是正面人形画出其心,用心思考以示其有文化;比如“人植羽为‘美’”;比如“笑”字的竹字头(或草字头)本象人的眉眼……而在端午假期,我们的作业是用屈原使用的字体抄写《离骚》前四句。

郭老师的课堂活泼有趣,但任务不轻。古文字课要求我们半个学期认识所有《说文》小篆字形,每次课都有测验,因此选课的学生没几个,旁听的倒很多。郭老师一视同仁,旁听的同学也发卷子,他一并批改。规定课时上完了,字却没有全讲完,郭老师就在期末考试后留下来,又讲了两节课。另一门《尔雅》课期末是交五千字论文,必须手写完成,郭老师说希望我们能培养起对文字的“温情与敬意”,所以要手写。

郭老师对学生要求严格,对自己更为苛刻。就我所知道的,他去年曾连着几天在北京的几个高校做讲座,中间空了一天赶回上海连讲四节文字学课,讲完课又马不停蹄去北京了。后来我问郭老师这样是否太过辛苦,郭老师跟我说:“这就是生活,习惯了就好,总要一件件事情去面对。”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知命尽义”。

郭老师最大的缺点大概是记性不好。我们班同学整理的《中文系诸子语录》中收集了郭老师的几句话,郭老师在课上表示自己一句也没有讲过,但快下课的时候他随口就把其中一条语录又讲了一遍。郭老师曾在师生交流会上说自己每天都写日记来锻炼记忆力,看来效果有限。但这又何妨?我知道郭老师那么爱文字学,文字一定会把他记录下来。

(五)

引驰老师是系主任,但一点没有主任的架子,从其他老师对他的调侃就能看出。

比如骆老师在《世说新语》课上讲到嵇康,随口一句:“嵇康差不多就是引驰的身高。”侯哥在唐诗宋词课上讲到“看剑引杯长”,解说道:“‘引’就是‘拉’的意思,所以‘引驰’就是拉着马跑,奔得可快了!”而郭老师讲到也旁和它旁在篆书隶变时混同,也举了个例子:“引驰老师的‘驰’字其实应该写成‘驼’才对……”

引驰老师教我们古代文学史(上)和《庄子》精读,后者是我这大学四年里最喜欢的文学课。

用庄子常用的一个词来形容引驰老师的上课状态很是贴切,就是“逍遥”,他从不用PPT,只拿原著讲授,不知不觉就写了一黑板粉笔字。有一次课他甚至全程握着一杯食堂的奶茶,我当时想着如果给引驰老师照张相,摆在食堂点心部门口,一定能大大提高奶茶的销量。

课上我们一起细读了《逍遥游》《秋水》《齐物论》《养生主》等几篇文章,《齐物论》中的一些句子我印象很深。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面对自己如此珍贵又无法把握的生命,谁不是一片茫昧呢?我们带着无限可能性来到这个世界上,然后不停地丧失这些可能,去换取一个成型的自己,成为某一类特定的人,这对于生命的完整性来说,是不是一种戕害呢?这世上本没有对错标准,都是人为建构出来的。而又有哪一种爱,不是偏私的,不是最终会消解并遗忘的呢?

我感到自己从小被教育的那些单一绝对的价值观如鳞瓣一片片剥落了,但没有建立起新的来。我不太敢和老师讨论学术问题,那次课后还是留下来,我问引驰老师:“庄子好像推崇一种什么都不做但有做任何事的可能性的状态,但一直这样的话,他其实什么都没做呀,不就陷入虚无之中了吗?人一辈子能好好做成一件事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说这样的人被毁了,不是太恶毒了吗?”

引驰老师耐心地听我讲完,然后憨笑着说:“你是儒家,所以我没法跟你讲……”

我当时有些失落,不过在最后一节《庄子》课上,引驰老师非常诚恳地讲述了他对庄子的看法:“给大家讲《庄子》,不是要你们都去相信庄子说的话,只是给你们提供另外一种看世界的角度。我相信人是自我界定的,你完全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但你要能为此承担所有的后果。《庄子》不是在说你们无路可走,或是没有选择道路的自由,而是你们要接受这世上本有千千万万条路,有无限的可能,在走好自己选定的路的同时,也宽容别人走他们的路。”

我很后悔结课之时没有带头给引驰老师鼓掌。

大三下学期的一个傍晚,我从出版社实习回学校,在东门等红绿灯时偶遇引驰老师,我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开心,冲上前向他打招呼。引驰老师很诧异,不过还是温和有礼地向我点点头,我才意识到其实引驰老师并不认识我呀。

但我确实满怀感激。如果说我多少意识到了一点自己的偏执和局限,从而尝试保持虚心开放的态度,不再用单一机械的价值观来衡量他者,比过去的我更温暖更能理解人一些,面对选择也能稍微勇敢坚定一些,那大概都是因为引驰老师的《庄子》课。

(六)

我曾沉迷写随笔,我的好朋友大倩子这样劝阻过我:“叙述会重构记忆。生活并非单纯的因果律可以解释,但你在写作的时候,又必须依赖逻辑去讲述。久而久之你就只记得你写下的东西,以为你就是如它所言一路走来,以为那就是过往的全部真相。”

是这样的,写作会留下假象,但是不写可能什么也留不下,我想。

最近我常感到一种生活在离我远去,所以我写下了上述的故事。

图源:网络;璟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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